驱魔(医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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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知命无忧子何病

疣啶之死加快了游玩的步伐。大约一想到死,痃嗪便精神抖擞迫不及待。他选择的,多是船上险绝之地,常人不能抵达之处,直奔死的主题。这是忘掉死的前提。

医疗观光的最初起因,是为了开辟治病新途径。痃嗪讨厌司命既为病人设立长寿目标又为他们确定死亡期限,他也没钱去影子医院购药,就逃出病房去游玩,以为如此便可以跳离死亡周期。这一开始也是受了自愈运动启发。自从有此打算,痃嗪就花时间搜集了大量案例,都是同一内容——绝症病人在求医无果的情况下,放弃治疗,离开病房,一味玩耍,在旅途中不治而愈。对这一奇迹,《医院工程学原理》只字不提。

有这样一个案例。甲某是某著名大学附属医院医生,他先后听到两位好友的不幸消息:乙某患了严重冠心病,丙某被检查出直肠癌晚期。更不幸的是,乙某的妻子丁某也被确诊乳腺癌晚期。医生判定乙某、丙某和丁某都只有三个月可活。乙某夫妇在绝望中作出一个决定:去周游世界。他们将毕生储蓄交给旅行社,只提出一个要求:因为不知哪一站是人生终点,故请旅行社不要限制他们的旅行时间,直到其中一人辞世,旅行合同才自行中止。乙某夫妇亦邀丙某一同前往,丙某心动,但被身为医生的甲某阻止。乙某夫妇则不听劝说,乘坐豪华游轮作环球旅行。丙某接受甲某的治疗,病情很快得到控制,他活过了预言的末日,并继续存活了一年多,才魂归冥府。

这期间,乙某夫妇音讯全无,甲某以为他们已不在人世。但两年后医生接到一个电话,竟是乙某的声音。他兴奋地告诉甲某,医院检查发现,不仅老婆体内的癌细胞全部消失,就连他的冠心病也处于没有危险的稳定期。甲某与乙某夫妇会面,见两人容光焕发精神矍铄,不禁大为惊讶。乙某直言,两人只顾着贪恋旅途中的美景,根本没空想身体状况,并且精力和体力越来越充沛。两年过去,旅行中产生的费用,已远远超出预付款,他们于是主动提出终止合约,旅行社才如释重负。

结论是,正是夫妇二人在对壮丽大自然的美好体验中,滋生了渴望生命长久再长久的强烈意念,令他们的身体细胞结构产生了奇妙变化,成功击退了医学手段无法驱逐的病魔。甲某想到丙某,顿生歉愧。要不是自己强行将他拉进病房,那他现在或许也会活着。内疚使甲某一度患上抑郁症。然后,甲某研究发现,心脏分泌的荷尔蒙能起到控制人体癌细胞的作用,对缓解冠心病症状和肾衰竭都有疗效。这就是丁某体内的癌细胞神奇消失、乙某严重的冠心病也得到了控制的原因。

这正是传说中的“上帝的终极底牌”。它暗示存在一种万能治疗术。在这儿,医生和算法都无事可干。医学被彻底否定了。甲某对闻讯而来的记者说:“西医鼻祖希波克拉底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就说过,并不是医生治愈了疾病,而是人体自身战胜了疾病。但我对这句话的领悟太迟。如果我早五年明白这个道理,我的病人就不会在我的无知劝阻下,丧失他本有权得到的这最后一件礼物了。”

这在医生中引起了争议。同事们认为甲某走火入魔。这个孤证没有统计学意义。而且这会给医学事业的发展带来巨大危害。如果病人都去游玩了,还要医院何用?医生就无存在的必要了。这从根本上损害了医疗者的利益。甲某反驳说,从宇宙范围来看,孤例往往才是真理。结果他越来越孤立,不久就自杀了。病人中却流传开口诀:寄身人世间,要死不活处,束手无策时,自当去游玩。不过真敢迈出病房的仍是少数。这需要从身体和精神上摆脱对病房的依附。

痃嗪给杨伟看医生甲某的照片。那人长得竟然跟美洛主任十分相像。

痃嗪说:“我们的医院船,实际上是一艘豪华游轮。它把我们带到海上,是要我们放开来耍的。但病友们心有魔障,忘了初衷。把游船误认为医院,是最大的谬失啊。”

到了后来,痃嗪连治病这事也抛置脑后,忘得一干二净。游玩本即深度遗忘。

杨伟嗅着痃嗪口中发出的恶臭,知道他的疾患正朝预后不良的方向发展。但只要游玩,病情能否好转,已无所谓。

杨伟想到《医药报》刊登过一段有关医院船的介绍:“大型多功能医院船与豪华游轮在性能上具有诸多相似之处,通过对医院船设计和建造关键技术攻关,再结合美学设计理念,从追求居住舒适性的角度出发进行研发,可以初步形成面向豪华游轮的自主设计和建造能力。”

——游轮,是关键词。看来,生命中必须要有游轮。以前这被忽视了。绝大多数人的生命中没有游轮。

在传说中的大陆,曾经医院密布,连城市本身也是医院,每一秒钟都在救人,却终归救不了。因为人类从来不曾以这样一种腻歪方式生存。千万人聚居在同一座人工堡垒中,抬头唯见嵌着红十字的钢筋混凝土森林,呼吸着有毒的雾霾,每走一步就会进入治疗室。市民们的排泄物在他们脚下淤积成大湖,长年累月发出恶臭。肉体释放的浊气彼此追逐感染。结果人人成了病人。他们自身的由狩猎农耕方式形成的免疫系统跟不上时代剧变,所以他们每天需要用药物来支持,才能活下去。但他们服药后病就更重了。这是因为他们的体质不适应医院。不搭乘游轮来到大海一玩,人类就要被自己制造的物质灭绝了。

那么,这才是医院船的真相吗?它本该由旅游局管理,却阴差阳错交给了医疗机器,便使一切走到了反向。出发点错了,事情做得越好,便越可怕。

但包括杨伟在内,登船的人有什么资格或特权呢?人老加有钱,或许是先决条件。乘坐游轮当然是世界上最贵的旅行。穷孩子被拒绝了。可悲的是上船的人却忘了自己是游客。

自愈会会员最早领悟到此理。但他们很快在尸体中装入电机,把活下去当作最高追求,目的性过强,便与玩耍的意趣背离了。结果他们未能实现自愈。

痃嗪也以治病为出发点,但随着游玩深入,渐忘本意,只是为玩而玩,显出比自愈会高明。“治疗”变成“观光”,词汇的转化再造了现实。

由于不再记得原有目的,濒死的痃嗪反倒一天天看上去像是永生者了。这引起了别的病人嫉妒。

但痃嗪只是自得其乐,不在乎他人怎么看。杨伟却无法达到痃嗪的境界。他参加出游,是要借此弄清自己身世来历。这令他背负枷锁,玩得沉痛。

他亦疑心,痃嗪搜集的案例虽多,却难断真伪。反证也有不少吧,却被刻意回避。再说,就算上述故事确然为真,乙某夫妇活下来,丙某死去,难道不正在于前者是男女结伴出游的缘故吗?这层暧昧关系,成了逆转关键。

杨伟猜测,这两名病人可能进行了相互治疗。仅仅提到“夫妇”二字,就是多么的恶心而亢奋呀。杨伟才记起,他似曾与女性相互治疗,也就是两人互为医患关系,扮演双重角色,进入对方身体,探查疾病本源。这是家庭瓦解之后,形成的新型人与人相处方式。

但现在船上连女人毛也不见一根,这却是豪华游轮的诡异之处。杨伟便对痃嗪也增添了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