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休将白发唱黄鸡
万寿无疆的一个效应，就是无须传宗接代了。只管自己活好便成。生命从此简单了。这也是向上帝学习的成果，吸取了他的经验教训。他把儿子派出来，结果那孩子被钉死了。后代弱爆了。做上帝也很纠结呀。但好在有了算法。老年内科病房暨儿科病房的建立完善，就把这个历史遗留问题解决了。《医院工程学原理》说，这标志着人性和人身的又一次解放。从前，人们为了养老送终和传承血脉，生育出一堆堆孩子，为此疲于奔命。人连活都活不好，却去承担哺育后代的重任，实在是不自量力。人生于是成了一幕幕悲剧。
杨伟记起，他的确是单独一人上的船，没有家人相伴。没错，家庭这玩意儿，看上去光鲜靓丽，却实际阴暗凄冷，充满残酷斗争。陌生男女偶然相识，很快脱得精光光的，整夜像动物一样抠抱一起，白天又假惺惺穿衣戴帽，人模人样，换上一副礼貌周全的面孔打招呼，心里却互相嫉恨，视如世仇，也不觉耻辱，正是用了传宗接代这块遮羞布呀。贱人们同床异梦，勾心斗角，彼此算计，以利益为纽带，最后难免前后脚死，后死的还假装出天塌下来的样子，却不愿为对方殉葬。他们不征求后代同意，就咕嘟咕嘟生下小孩，自私地要把本人的基因遍播广撒，还做出是儿女恩人的面目。孩子一旦识破，举行起义，他们就暴跳如雷了。下辣手屠杀孩子的事情也发生了。
这便是杨伟曾经经历的家庭的虚伪和家庭的苦楚。他大概是为了躲避这个，才设法让自己罹患重病，逃上医院船的吧。到了船上，才发现子代已不再是生命的必然延续。老人自己就是孩子。送终的闹剧中止了。也不用担心年轻人反叛了。以一己之力，永做老人，不朽地活，不再把宝贵的基因交付给靠不住的外人。文明社会的尴尬——“久病床前无孝子”，便扔进了历史垃圾箱。
瘘吡说：“本来，久病就该无孝子哟。这种搞法违背了自然规律。在猴群里，老猴子会被小猴子杀死。”
杨伟记不得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了。耳边又阴湿地响起了“吾儿，归来”的怪声。
瘘吡说：“我还记得我父母。我爹是先天愚型。我妈是我父亲的妈。她年轻时是个浪荡女，找野男人睡觉，生下我爹。为了她死后，能有人照顾她儿子，她就从这呆子身上抽出精液，注入自己的卵巢，替他代孕，生下了我。”
杨伟说：“这么说，你应该感激你母亲或你祖母，否则你来不了这世上。”
瘘吡说：“你说话怎么这样难听呢？噢，我渐渐长大，他们都老了，瘫了病了，倒卧在床。我在机关工作那么忙，回家还要为二位刷脚洗脸，端水喂饭，抠屁眼里淤积的屎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如此。没有比这更难的了。这就是他们把我弄到世上来的目的。我从小就懂得什么叫人性的摧残。这竟被称作‘孝道’。”
杨伟痛惧地点点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呀……”
瘘吡说：“要在稍早些的狩猎时代，老人本该被找上门来的老虎吃掉。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人活到老。我听说你的父亲，中风后为了不给你增添负担，就自杀了。真是这样的吗？太钦佩了。”
杨伟记不得有这事，暗暗心惊：“……你假装出服侍老人的勤快样子，其实肚子里一千遍一万遍诅咒他快死快死吗？”
瘘吡泰然道：“这本是骗局。老人心甘情愿被骗，就好肆无忌惮生病了，生一次不够还要生第二次，第二次之后还来第三次，反复不断生下去，以为反正有儿女照料。这便是疾病猖狂肆虐、顽症难以攻克的原因。痛苦就是这样来的。司命把这看得一清二楚。”
杨伟忐忑道：“你也在心里嘲笑父母吧。”
瘘吡咬牙切齿说：“从前我老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成了老人，仅仅为了不被嘲笑，也一定要把年轻人赶尽杀绝……这个愿望由司命帮助实现了。”
杨伟说：“真是后怕。如果现在还有年轻人，我们会怎样？”
瘘吡说：“想一想，要是看到上司还能在他的位置上再活五百年，而你什么机会也没有，你能容忍吗？你会想，噢，杀了他吧。这就是老人逃到海上来的真实原因。”
杨伟说：“有了司命全方位照顾，就再不必乞求年轻人为爹妈挖粪掘坟了。”
瘘吡道：“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篡权阴谋破产了。接力棒的问题便解决了。”
杨伟说：“接力棒？听上去这很厉害啊。”
瘘吡说：“接力棒传到我们手中，交不下去了怎么办？怎么能确保基业长青江山永固？把天下搁到败家子手中，能放心吗？不是一代强似一代，而是一代不如一代。宇宙中的文明都是这样灭亡的，所以看不到外星人来访。”
杨伟说：“的确找不到他们降临的证据。罗斯维尔是假的。”
瘘吡说：“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而不能等待外星人医生。”
杨伟却记起，曾几何时，他似乎遨游了太空，看到各大星系水深火热住满了嗷嗷直叫的病人。整个宇宙是一座医院。那像是一场逼真的梦。
瘘吡告诉杨伟，司命还有一个昵称叫“老干部局长”。智能医疗机器从一开始就装有敬老程序。“每当这样称呼它时，病人心中就漾满亲切感动。”他说。
根据《医院工程学原理》，保留老人，不要小孩，解决了长期困扰人类的三大问题——
一、资源分配问题。如果只有一份资源，是给老人呢，还是给年轻人？在司命看来，当然是老人。在任何一家医院，主体人群都是老人。他们最有钱，也离死最近。
二、战争与和平问题。年轻人没钱，便去打仗了。战场是他们的最爱和擅长。战争的源头无不要追溯到少年情侣们传宗接代的下流肮脏欲望和由此引起的残酷竞争。
三、生物多样性问题。老人作为濒危物种，从此避免了灭绝的命运。一旦“战胜死亡”成为最高奋斗目标，世界的模式和结构就重塑了。
《医院工程学原理》指出，建立老年内科病房，便为在医院船上构筑新型社会制度打下了基础。以前有一种体系，在肉体死亡后，还依赖家族，把道统延续下去，甚至连姓氏都亘古不变，这构成了文明的基石，实际上是一种权力游戏。如今不需要了。这个和平公正健康快乐的新王国，是由日薄西山同时又旭日初升的纯老人组成的。这是大陆上腐败无能保守落后的官僚机构做不到的。
瘘吡说：“这关系到的，不仅仅是航船能否正常行驶，而更是世界还有没有救。面目慈祥而信仰坚贞的老人集体坐船出海了，永续不断的和平便第一次降临在了这颗星球。所以船的名字叫做‘和平方舟’号。我今天告诉你了，你可要牢记。世界上只有一种人类——像我这样温良敦厚的老人。嗨，世界归根到底是我们的，而不是他们的！”
让病人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的手段，不是炼丹秘术也不是吸精大法。《医院工程学原理》列举的治疗套餐包括：
一、当一个器官磨损后，通过器官工程和干细胞生长一个新器官；
二、喝蛋白质和酶的鸡尾酒，以增加细胞修复机制，调节新陈代谢，设置生物钟并减少氧化；
三、利用人工合成酶减少端粒缩短；
四、输入外源基因，改造可导致疾病和衰老的基因；
五、注入多肽，有选择性地清除体内衰老细胞；
六、利用纳米传感器检测癌症等重疾，在出现问题前就开展治疗；
七、维持健康生活，增加打架锻炼，端正饮食习惯；
……
瘘吡说，这仅是几道“小菜”。司命还烹制了“大餐”来满足病人口味。“这便是改变生命的定义……很贵哦。好在不叫医药费，而叫医院船公共基础设施维护费。在钱的问题上，我们不可以抠门。这是立场态度问题。与敬老程序匹配，司命保留了红包程序。有的东西需要继承发扬。”
仿佛讲到关节处，瘘吡勾勾盯住杨伟，又搜他身。杨伟便为瘘吡擦体换药、送水喂食，并抠屁眼里的屎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