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安汀城人事纷纭,无常里总可生因
“舞凤渡天取羽去,龙游天汉留一川。”
銮殿学士的薛明阳曾大骂理学派的对头写诗浮华无涵,殊不知朱之臻贵为理学大宗诚具慧眼,他在诗中就讲天汉国运昌盛系于两大地域。
一是左接高墙右挡幽泉关的沼泽林,即诗中的羽字;二是那条一笔荡南北的卧龙长江。
长江以北的人们以驿马、发面馒头、千金镖局、以理论武而名,以南则涵养了心花世界心地虚明的文宗大哲,莲花湖水配小米蜂蜜甘泉酒···
长江就是那一川,龙凤则指亚冯的国气无极几乎幻化成神物一般。
卧龙长江将南北平分成两途,北顶阳关,南抵雪里关,雪里关并非有雪,而是中人事好似雪一样沁人,于是海家人建朝之初就把八关的名字取好了,暖如暖阳,沁如初雪。
今日,帝名曰海过隐实的继承者君临着这片壤,总领着八大家族各掌一关,直抵宫城的那一关交由钱家人守着,虽小却被定为都城,名曰安汀。
安汀城楞愣彩瓦,白日里各路商贩云集,票号的槛口排着长长的队,这时刚下完小雪,虽融雪发冷,可温度却还耐得住。
城中第一酒楼瑞香楼座无虚席,顶楼布着层也不知从哪购来的紫纱长帘,几位巨贾边阔论边纵声饮酒,他们大多来自山西,正讲着这次走卖途中所遇到的奇闻轶事,大笑间,兴致足了把啃完的肉骨随手往下一抛,骨头落在当街一条脏兮兮的狗的头上,那狗叫了一声,随即啃起了肉,接着几个穿着烂衫的乞丐把它轰走捡起骨头就啃。
这时有人进了来,看起来像二十四五的年纪,他着白衫,腰挂玉,袖长及腕,身侧一把剑,面容俊秀清冷,双眼像蒙着雾却无神胜有神,他登上最后一阶楼梯时没人注意到他来了,可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在场的人都不讲话了而长久地盯着他。
最后还是有人站起,他面色红润,颇有气宇,挺着胸膛对那人说:“小兄弟,这儿,我们包了,这事楼下的跑堂应该给你讲了,我们呢,有要事相谈,还请你快下楼罢!”
那人没瞧他,好象没听见,道:“丰兆银号,狮门镖局,还有···江南米行,我想着,你们来商议也不会商议什么大事,无非是买卖生意上的问题,不就是抬抬粮价,官府只管盐茶,不管粮食,你们想钻空挣点小利,这等无聊至极的事随便到你们哪一家府上都可谈,我这事,必须在此办了,要走的,是你们。”
他还没讲完那些人已经讶然不知所以,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这伙人来自哪里哪里的,还知晓他们会面的机要,难不成他事先知道了这次聚会不成?
站起的那人随即朝身后一人叹气道:“刘爷,这就是你不对,我们虽未告知你此事不足外人道,你也不该把这事传出去啊,要是其他商路知道咱几个联合起来抬高油米价格······”
那被称呼“刘爷”的锦袍客嗖地站起,面露不快道:“马老哥,我们这一行最重信义,大家都是商路上一路滚打爬过来的,相互扶持以至今日,我又怎能把这重要讯息卖给别人?要我看,龙二镖头,是你了,你和我们没什么瓜葛,我二人担心这么一抬物价会有仇人找上门来,所以要找狮门镖局每日安排几个镖头插在府上以防是非,您晓就晓得,怎个就告他人啦···”他一急倒也笑人,把家乡方言都讲出了口。
那最后一人也就丈二和尚样,歪了歪脑袋,道:“小弟受两位金主大哥恩惠颇深,怎会干此倒狮门镖局信用之事呢,”他大摇其头,“不成不成,此事我决没干过。”
于是那马先生知道自己一定遇到什么大人物了,神色变化之速显然深谙人情其道,“敢问小······”
“在下钱镜。”
那青年刚一说出个钱字,那些人早已站起,深躬到地,一边用手挡着脸,支吾地讲了几个字就滚下了楼,钱镜瞧也没瞧,他面色虽丝毫没变,心里毕竟有点得意,几名遮云商界的人物得知他身份后像活见鬼连滚带爬,只因他是钱家人。
“不能惹钱”是安汀城默认的法。
钱家与海家即皇家直接相连,管辖安汀城即这皇城最外一道宫城。
钱镜走到另一桌前,拂了尘坐下,他坐着等着,好像什么人要来似的,起初他潜心静听,听着楼下几个粗犷大汉讲的憨话倒也十分有趣,后来渐渐等不下去便静息吐纳,霎时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直到两人满脸愁容地跑上楼来,一个是跑堂小二,一个却是掌柜,他们上下气不接朝钱镜喊道:“少爷,不好啦,钱小姐让条疯狗给咬了,您快去瞧瞧!”
钱镜一呆,让他们再讲一遍,怒道:“钱银她平日里怎会被狗咬着,你们若撒谎的话我饶不了你们!再者,你们给我讲着些有什么用,难道自己不能找条棍子把那狗打跑吗?”
那两人灰头土脑说不出话,只是想把他拉下楼,钱镜让他们拉着袖子好大不情愿,只听他们唠叨着,“那要是真的狗倒还好,人疯起来你打他他越咬你······”
“人?”钱镜奇道,登时一个纵步就下了层楼,身后两人惊呆了,在回过神来钱镜已经到了瑞香楼下。
只见楼下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扭打在一起,其中竟有个少女!
她的穿着清丽,而另外一人竟是个小乞丐!他的衣着与对方天壤之别,破破烂烂。
那少女一会踹他一脚,一会被他揪住头发,衣服很快就被弄脏了,他们滚过来滚过去,身旁一个瑞香楼的小二拿着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手,他怎么知道这棍子下去会打着谁。
钱镜到了他们面前时,那小乞丐已经看似得胜了,他一只脚抵着那少女的左右肋左手狠狠地握住对方使力的一只手右手将对方另一只手反扣在地下,满脸凶样作势要打她。
钱镜飞样降到他身旁,只一掌就将他击飞过去,可怕伤到妹妹这一掌便用的巧劲,那小丐还未回过神便被他又击了一掌,这一掌附了内力,他几乎被打昏了过去,脸登时肿起。
可这下他却又发觉钱镜再一掌击来,他看得很清楚钱镜的掌风从何处杀来,他举起双手准备抵挡,可那看似很慢的掌法却能避开他的防护,一掌又打在他另一边脸上。
钱镜不紧不慢地一掌掌击来,掌力稳步加强,那小丐受了他带有精纯内力的几掌,已经晕了过去,接着钱镜找他太阳穴一按又接着醒转,接着钱镜再打。
这时那灰头土脸的少女却叫他赶快停下,她本来被那小乞丐压在地上讲不出话一肚子气,可看着哥哥下的全是狠手倒不忍心起来,她还没回过神就被救下,恍惚看到那人被打了六七巴掌,她拉住钱镜,钱镜盯着那小乞丐,“你一个男人,怎么能打女人?”一边不高兴地扭过脸看钱银,“你这武功的又怎么打不过他,而且,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成了这样?”
那小丐先讲的话,“她是女人,却不是弱者,我若不打她,会被她打死也说不定,她反抗着自然下不了杀手。”说罢忽而向后一滚,钱镜又袭来的一掌便没打到他,并不是他经躲闪闪了这一掌,而是他知道自己说完话又会被打所以预先就要翻个滚。
小丐见钱镜打不到他,于是骂钱镜欺凌弱小的地头蛇,只会找可欺负的阿猫阿狗作作势,碰见天上的老鹰马上就吓得钻草丛去了。
钱镜忽而对钱银大笑,“我道怎一回事,碰见这么条嘴欠的吠犬,你当然要打他!”
那小丐也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某人连吠犬都打不过还被弄得一身灰,这可不是我说的!”
“你这没家的野鬼!”
“没家鬼可不必担心家里的庙儿有天因为作恶天打雷劈。”
“住口!”钱镜又要打他。
可看着那小乞丐双脸又紫又肿,钱银又把他提起的手拉住了,“哥,我不生气啦,再说,刚才力气没他大我被他打败了,你虽想替我出气可我打不过他终归是我生气···”
她缓缓道:“这事也怪我,我拿着牡丹饼喂小狗,然后街角的两个小乞丐就跑了过来,他被另一个拉着,那一个呢就直接和狗抢食,我看着好笑,可他却在一旁不屑地看着同伴和狗抢食,我就丢给他另一块饼,他看都不看我,我一气···就把东西连着往他脸上都砸了过去,这么一闹不知怎的就打一块了······终归我该好声好气的给他讲话,”
钱银一边笑着对小乞丐说:“你说是不是啊,土脸公子?”
“我是土脸公子你就是地头婆,哈哈,哈哈,瞧你这一身脏泥,活该,活该,谁让你惹土脸公子!”他讲完这些话本来很开心,最终终于落寞,一句话都讲不出。面前光鲜的小姐称呼他公子实在是讽刺他的身份,而且连他的姓名都不带,自然是因为她不知道,他自己又何尝知道自己叫什么呢。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钱镜气消了,看着对方高高肿起的面颊,还有那忽尔悲伤无从索解的神态也不禁可怜起他来。
“她的名字对我来讲不重要,我想,对她来讲也不是很重要,我不在乎,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在乎不过来,为什么要在乎她的名字?只不过她闯入了我的生活,发生了联系我才认识的她,否则我更不会在意她叫什么,也就是说我本来完全可能不认识她,我跟小石子儿如果晚来一刻,没瞧见她喂那小狗,小石子儿如果没去找那狗抢食,我如果没有在落魄时倚在一家客栈门口遇见小石子儿,那么我可能这辈子都不认识她,我连自己都认识不清,也不会为了认识她而去认识她,是的,这些实属凑巧,实属凑巧。”
“你絮絮叨叨些什么?我叫钱银,这下你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吧,还不道歉!看在你被打的份上鞠躬呢倒免了。”她这招从前很管用,大家知道她是钱府千金,任何事都要让着她些。
“你叫钱银还是银钱儿铜钱儿跟我没关系,你哥哥呢打也打了,我打不过他,这仇呢却总也要报,你们要不想寻仇呢,就快把我杀了,要不就躲得远远的别叫我听到你,”他指着钱镜,整个一泼皮,好像还有一肚子气。
钱镜还是看着他脸上被自己打出的包久久不能消退,忽而有些愧疚,“不错,我真该杀了你,乞丐我见得多,安汀城中不认识钱银的乞丐却不多,打架不分男女礼数只分强弱的人也见得少,胆大包天敢骂老爷的乞丐也见得少,能讲些又臭又长的道理的乞丐就又见得少······其实···我倒真想看看你长大了要怎么报仇法,钱银,你怎么说?”
钱银心领神会,“不错!我也要报仇,只是要报你的仇。”她也学着指着那小丐,“只不过怕你一溜烟就跑掉就再也报不了仇······咱们把他关起来吧,把他弄进府里就不怕他丢了。”
钱镜看着自己的手,“好。”那小丐忽而意识到什么不对,马上要跑,怎知钱镜一身火宗的精妙轻功,一恍惚就欺他身侧点了他背后的风池穴,内力轻轻一贯对方就晕了过去,钱镜招呼小二帮他抬那小丐,一边看着小丐紫紫的脸颊,叹了口气。
街角处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家伙看着他们,咬着手,眼珠圈圈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