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珍珑·大沼林 其一
边别义整个人阴沉在床头的幔帐下,一边将头扭向屋角的一边,那边临着窗子,阳光透过来使镜子忽闪忽闪,他的女伴正在那梳妆。那个喜欢凄惨而笑的女人名叫吴裳,只是与边别义第一次相见时被他搞错了名姓,以为自称是个无常的女子,于是索性就将自己名字的谐音当作了名号,前面再带个笑字撑撑场面。
“阿笑,你把那面镜子扳过去怎么样,有些晃眼睛。”边别义揉了揉眉头。
吴裳停下手,朝他摇摇头说着不好,一边的确把镜子扳了过去。她这么做时瞧了瞧狼,也就是边别义的眼睛,对方光着上身,眼睛并没有因为再受日光照耀而缓和一些,于是她化妆画到一半,站起身就冲他旁边坐下,一边将身子慢慢移到狼的肩膀上。
边别义惨淡地一笑,朝她望望,“你那半边眼睛真丑。”
“嘻嘻,你就瞧另半边吧。”她果然只露出半边脸,不经意地摸摸自己眼角因为历经沧桑而早早出现的皱纹,将头低的更低了。
“我们其实被骗啦阿笑,我至今才明白。”边别义枕着一只肘,“我心想,我们的确反来反去,不认同当前的朝廷,可以前我们始终是自由的,我是说我们从前一块只有两个人云游时,看到恶官当道欺人不必寻思拔刀杀人,看到某个小村子的人饥饿着肚肠捡桑果就打听跑到村官家里结果发现一整箱一整箱的银子再分给所有人时,我们的确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你现在不也在说着这些话吗?”吴裳顺着他的目光看,觉得现在不是卖弄妩媚的时候。
“不,我觉得现在不太对,但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的确,天底下的人聚在一起才能有所团结,团结才能有大成就,这谁不知道?可是我们现在被称为恶人,我以前这么自称可是带有讽刺意味的。”
“你不是要颠覆朝廷吗,你一个人怎么能做到呢?”
“我颠覆朝廷是有理由的,他们在高堂亮晃晃地坐着,却不怎么照顾下面的人,我们从高城一路走来,看到的就是这些景象,好像上面的人从不关心下面一样,如果他们站在上面,却又不发挥自己所占之地应有的作用,那他们为什么要站在上面?我怀疑,并且一路上不断证实了这些怀疑,于是有了今日要上朝廷问个是非的想法,这才是我。”
“很好啊!”吴裳拍了拍他的肩膀。
边别义站起来,魁梧吓人,“可是我们被耍了,我至今才发觉一样事,我们一直以来为始终不露面的盗国鬼所吸引,就是因为我们能满足他的目的,他一边还将一大批一大批的金银随便就给了一伙伙真正无差别打家劫舍的恶人,叫他们跟我们站在一块,你想到什么了吗?”边别义这么说着推开大门,吴裳跟在他后面。
太阳被一片云遮掉,而他们站在阴影下,乌云继续遮挡天空,于是阴影显得越发深邃,而他们就身处其中。边别义顺着走廊迈向前厅,他内功不浅,不巧听到了几个后生讲着的淫秽笑话,他穿过桃花园圃,大手随手折了一支回头递给吴裳,吴裳有些生气地告诉他花枝也会疼痛,边别义坦然一笑,告诉她人们种花就是为了让花为他们服务。两人经过马厩,行过一扇青铜小门,吴裳上前一步挽住他的手,他们面向一处阶梯上长着青苔的小屋。
边别义击了三响门,屋内有人起身,步伐缓慢,手触门,门开。
虽然对方所戴的面具已经为人熟识,但吴裳看到他还是后退了一步。
“怎么?”
“先生,我们可以进屋讲讲吗,我有一些疑惑,平日里边别义给你摆的那些脸色还望先生见谅。”边别义回头看了一眼周围,其实他不必看就可以凭借一身卓绝内功所赋予的超然感知而发现四下无人窥伺,他这么做倒是想叫戴面具的画皮鬼佛觉察出他刻意表现的亲近。
“在门外讲。”他们并不能透过鬼佛面具下探究其神情,更不要说通过言语察知对方的感情了。然而边别义还是面现犹豫,他身子背对屋前的一根红柱用身躯将鬼佛和自己的爱人挡住,他开始用内力传出一丝丝的声音,鬼佛侧起半边脸听着。
“先生,我知道在这些人里面只有你能理解我们的用心,你跟其他人不同——”
“何出此言?”
“那人明确下过命令,一旦有钱、周、王、端木、高姓的贵族前来守林旅务必格杀,我虽然听他的命令,但仅仅是因为我认可他的想法,我跟她可不是为了利益而听那人话的。”边别义吐字清晰,“你也一样,四先生,你也有自己的想法的,你叫我不要着急杀了钱肆光,我便没这么做,当时我就心下明了,你也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我认为我们其实应该更加亲密些。”
鬼佛不讲一句话,继续听着,吴裳看着他们的眼睛,最后停在鬼佛面具的眼睛上,“该你讲话啦。”
“你想怎样?”鬼佛压抑着声音。
“这次我没有听从盗国先生的话,贸然派了几伙人去捉那个朝廷的官儿,的确,我没想到守林旅那生了变故,然而,我们的哨儿们既然侦到了穿官服的家伙,就应该采取行动,所以······”
“你为什么这么恨朝廷?”
“名不符实,不可为之用,用则害。”
“这理由不足以颠覆海家朝廷,你不去正实,却要改换实一边求速,我······”讲到这里,鬼佛忽然不讲了,他知道自己讲的太多了,似乎认为这么做暴露了他心中的某种不情愿。
边别义微笑,“我只是想了一个方法而已,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百姓能活的更好?如果只是给官府讲讲理,那么情况是不可能改观的,你会被喂几口糖水解解馋,然后接着挨饿。”
“现在盗国先生叫我们不要妄动,务必听他指挥,这信是你带的,我始终怀疑这点。”边别义回想起第一次同盗国鬼的会面。
那日他们走在路上,边别义刚刚饮完一袋水仍感到口渴,吴裳也闷闷不乐地拖拉着一只脚,接着他们被忽而疾驰过来的十几匹马客围住,定睛瞧还是官兵模样,边别义鼓起胸膛,准备同其拼命,吴裳却挡在他面前,然而几位官兵却面无表情地看他们,而甚至有几位看起来似乎很友善,两道的树受风轻轻荡着,而他们被夹在风景线与似敌的人群中,几匹马打了响鼻摇摇耳朵。
其中当先一人黑甲红翎,头埋进盔中只露半边脸,边别义杀机暴起,身形一扬以其中一人措手不及势夺了一只长戟,接着要将将那人挑下马来,不料两甲士将他的戟给荡开,他手被怪力震得微微发疼,愣神间又瞥见吴裳焦急地不知道该干什么,因为马客们已经恐吓着胯下马匹扬起前蹄,阳光漾在他们直挺待刺的铁枪上不给他们机会。
边别义犯了临场大忌,已然失去时机,两柄锋撄接着他的脖子未下杀手,接着对方离奇地将戟给移开了,边别义哼了一声,也将戟丢在地上,而失主这时就轻轻拍了一下马,上前勾脚将兵器挑起伸手够住,他们的敌意暂时熄了。
吴裳上前看边别义脖颈是不是受了伤,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因此没有听见边别义跟他们讲了什么话,只瞧着马客让出一匹马,边别义招呼她一同上去,于是他们跟着这些官兵打扮显然武功不差的人一道往前走,吴裳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她的天性这时候就发挥不出来啦。
他们竟然进了安汀城,边别义眼中诧异万分,马客并不下马显得堂而皇之,但也礼让几分行人,他们跟着这些人进了一处陋巷,拐来拐去,边别义这时四处打量,发觉安汀城的人大都脸上挂着满足的神情,其间他看到米行门口几位妇女正掐着腰互相攀谈,间或夹着酣畅的笑声,大概是很快乐的,他又看到传来铁器碰撞声音的铺子里走出个灰头土脸的小家伙,他两手绑着白布,正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倒进铺子边上的一道水沟里。市场上各色摊主正坐在大大小小的木凳子上,有些人拿着破扇子,边别义的眼睛被豆腐的反光微微晃了一下,于是他稍微留意了一下卖豆腐的小摊,女摊主头上系着毛巾,面色有些红,现在正一块一块切着。
边别义疑惑了,接着摇摇头,“我不认为我错了。”他自言自语道。吴裳紧紧抱着他,也就是说只要能跟边别义在一块她就心满意足了,此时她也沉浸在这种短暂熄火而造成的假象中不觉危险了。
巷子忽然宽敞,一处干净的看似大库房的地方引了他们注意,马客都停下,边别义下来,一把抱住跳下的吴裳,吴裳呵呵地笑了会,很久没经历这样的场景啦。
四位官兵侧站两旁扳着打开门请他们进去,里面起初昏暗,接着可以看到里面闪烁的烛光。门没有关,大概是这些人注意到了边别义眼睛中间或流溢出的警戒感,他的确如此。边别义叫吴裳贴着他的身子,走的很慢以契合她的脚步,一边听着她的呼吸声,一旦有时听不到就喊一声“阿笑”直到吴裳轻轻拉拉他手,于是才放心前进。
门内还有一门,接着再有一门,吴裳是个心思挺细的女人家,奇怪起里面放着这么多道门,而且很深很深,那么为什么闻不到一丝霉味呢,她抬头看到了房顶上颜色颇深的木梁,这点更加深了她的疑惑。
领着他们的就是那位气宇轩昂的甲士,对方头发故意留得很短,不留胡子,面部肌肉明显,让人觉得干练,但本人却不高。他锁甲摇摆着的声音悄然停下了,一边回头请他们进去,这是最后一道门了,进去时吴裳还好奇地摸了摸,边别义打了她一下,“别乱动!你这些年都怎么活下来的?”
一位奇怪的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处长椅上,屋内仍十分昏暗,他们进来时那人也不回身,长椅的颜色同那房梁一般深,里面如此空旷,却只放着椅子。
“如今想起那时候边别义就感其匪夷所思,接着就发觉奇怪处越来越多,那人将声音压得奇低,不过年龄至少在四十岁以上,他讲了一些我很认同的话,于是我便认为他同我有一般抱负,他也的确这么讲,称自己为盗国鬼,在朝廷当官,因此有机会派出几个信任的官兵广撒网接济一些像我们这样的人。”
“仅仅当官就有能力调动官兵?”鬼佛打断他,摇头。
“你觉得我心思不够对吧,那么我讲讲我对你的判断,四先生。”边别义微笑,“盗国鬼身处安汀城,我们在大沼林,可命令却总是传达得很及时。我记得,安汀城到这里的驿站并不多,但你每次都能先一个知晓盗国鬼的命令再通知给大家,起初我以为他是信任你,他自己也说自己在朝廷不能抽身前来,所以第三把椅子始终空着。”
“可是我想来想去,”边别义身子前倾直逼鬼佛,“你都不能这么快就知晓盗国鬼的命令,那么怎么回事呢,我只能大胆假设一件事情,——
你就是盗国鬼!四先生,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