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定城，异端爱，囚人铁索冷
虽然亚冯人不像诺斯卡丹人那样祭酒神，酒对天汉百姓仍是必不可少的，最苦的麦酒产自北方的寒关，寒关紧紧临着边疆的大漠，大漠一侧挨着高墙，高墙外为荒原，荒原外无人可知，只道无人可知之地外还有诺斯卡丹。
除阳关私营酒坊酿制的蜜酒，安汀城常引进一批批从幽泉关运来的樱桃酒、葡萄酒、苹果酒。幽泉关处一块盆地中央，集湿冷气、阳光、宜人温度于一身，产的果子酒酒仙亦称妙极。
安汀城各处街道挂上红色紫色的灯笼，道旁的树晃着脑袋，有几个已经醉倒的客人在树旁游泳，他们趴在地上努力地做着游泳的动作，衣服被泥弄得很脏，几个人忽而头碰头撞到一起接着互相抓着对方的衣服以为自己快掉进水里了。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妇人就叉开两腿像个冲冲的小马驹跑到其中一人身边，拧起对方的耳朵直接将他提起来，对方如果酒还没醒酒就给他两巴掌或者往他脸上啐上两口，
“真丢人啊你。”
她们尖声叫着，以至于我们本来没看见她丈夫出糗的模样，他就那么努力地在蛙泳，或者想象自己是个追自己尾巴的猫，结果我们听了女人们的叫喊将头不解地偏过来，所看到的场景警醒着我们酒的作用多美好，能让人变成非人，使理性让位给超验。
钱府的庭院中开了几棵梨花树，高雅怡近日经常走到开始落花的梨树前，时常叹着气，她刚满三十七岁，而饮酒节正是她生日，清晨刚梳完早妆，被三个孩子的生日祝贺吓得失色，不得不为了他们笑笑。从一月前起她开始喜欢在前额点一滴浅浅的杏花，配上高挑的粉色绸袍，显得令人想要伸手却又难以触碰。
她迷迷茫茫地叹气，芊芊细步来去无声，尽管循着礼仪依旧很优雅，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却犹豫了，其表现是她原本恰好的白皙皮肤变得苍白了。
她悄悄走进了铜巷半坐在一块石椅上。
刚才她找二女儿聊了天，钱珂儿一直专心地调着琴，拨弄弦，听音色，皱眉头，她想骂出声，接着想起妈妈还在边上便没骂出来，而转为疯狂地扯手绢。总之她不跟自己母亲主动说话，于是高雅怡坐在一边看她也不说话，没错，只是瞧着她在那调着枯燥的琴。
“我最近身体感觉不怎么好。”高雅怡嗫嚅道。
“你打扮这么漂亮，我看不出来哪不好，大概是你心情不好，我猜的。可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呢，我们今天进了这么多酒，还开了一窖子呢！”
“院里的花开始落了。”
“怎么。”
“你爸爸还没回来。”
她声音更小声了，因为每年的饮酒节都是她的生日，钱肆光总是为妻子着想，早几天就为她开场只有他们一家的小宴会，这次钱镜要代父亲执行这项责任，却被高雅怡婉拒了，因为作为妻子的她的小生日宴会本身最需要的是丈夫钱肆光的陪伴。平日里钱肆光一声不吭却盈笑意，“幸亏我先得到了肆光，幸亏！”高雅怡就那么常常想，想象着阳关的女家主端木明是她的情敌，在家宗宴上钱肆光举起酒杯站着回答海过隐实帝的问询时，端木明就微笑看他，这是种鼓励吗，鼓励肆光继续讲下去，她为什么要那么做？高雅怡想着，然后在脑中端详端木明，庄重不言语，端木家祖传的鹅蛋酒窝脸跟冷媚劲儿。
“佳人分南北，北地美人冷媚，南国美人温腻。”
文渊阁大学士薛明阳洋洋洒洒地挥毫写下“美人说”一文，并且择取端木皇后为例，大加吹捧北方美人，
“北方美人露虎牙而笑令人魂销，南方美人露虎牙会被说成没教养。”
就因为这高雅怡再不敢露齿而笑，好像薛明阳说什么便是什么，一个文人墨客能影响一个时代的审美一般。
从文渊阁出走的大学士墨丘曾经过钱府，化了三十袋封藏好的干粮。
他曾告诉高雅怡，“薛明阳应将他的影响力更加投入到国家建设当中，如果某个正确的学说能将薛明阳引过来，那他将产生多积极的作用啊，反观他现在，搞了个心学，以至于大家都关注自己内心而忽略事实。”
墨丘讲完便被几个学生拉着袖子“别讲啦先生别讲啦”地弄到马车上驾车走了。
“哦！我知道了，你不高兴是因为爸爸没回来！”钱珂儿开心地叫道，因为她手底的琴听起来没有杂音了。
“不是。”
其实是。
高雅怡内心隐约承认这一点。但是因为面子问题不敢承认，即便在孩子面前也不能大摇大摆地承认这一点，仿佛女孩子黏人的脾气只能停留在青春，而爱情也是青春的产物，一旦青春已过，在成年的世界中爱情便不复存在了，高雅怡在表面上认同这点，内心上却并不。
她不敢再谈，没发现自己最近正变得越来越胆小，好像自己平日里看似超然独立的存在是建立在自己丈夫护佑的基础上似的，于是她慌张地走出钱珂儿的小木阁楼，钱珂儿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告别，因此干脆不跟她告别，只是目送她，之后弹完琴或者晚上睡觉回想今天的事情时她会狠狠责备自己，一边在床上打滚叫苦，“哎呀！我当时为什么不···哎呀！”这就是钱珂儿。
高雅怡坐在石椅上，想着想着事情思维就迷失了，连一个少年坐在自己旁边的石椅上都没注意，待那少年朝他笑一笑时她才发觉一人坐在她边上，因为她思维一直处于混乱状态，起初看到那少年，还以为是自己的一个孩子，所以她也报以微笑，她眼睑一抬，忽而瞥见了对方身上钱家的仆衣，她忽然发起抖，低下眼睛。
“钱夫人，您有些冷吗？”少年还是在看她眼睛，他歪着脸想凑近些，但还是停住了，因为高雅怡沉着眉头，如果你一直长时间仅仅只看她的眉毛，你会十分想笑，大概对于所有美人来说，如果你一直盯着她们的眉毛或者嘴唇，你就会忽视她脸上美丽的地方而刻意强调她身上好笑的地方，这样一来她的气质就荡然无存了。
钱夫人并不清楚该怎么做，平日里她不会顾忌这繁琐细节，如果她此时无视他而站起身就走，这会让她看起来缺少礼节，那么她该怎么做？如果笑盈盈地回答他，那么说自己很冷，也许他会凑过来，将衣服像个男子汉那样一脱就给她披上，可这也不成体统，如果说自己并不冷，那么她一直这么颤抖着，心里的痛苦就能被对方一眼就看出，这会让她看起来很丢脸。
于是钱夫人取了折中的方式，她笑脸相迎，却不发一言。这时整个场面变得更加迷惑，也就是说一位夫人跟少年互相笑着望向对方，观者看不出所以，但少年却能瞧出钱夫人的眼睛没有变化。
他认为，如果笑容是带感情的，那么这个面带笑容的人眼睛会变得很弯，随之而来的是视线的发散，这表明此人真心想笑，不论笑的原因是看到了爱人还是发现了有意思的事。
总之高雅怡的笑容仅仅属于一种仪式所带的笑容，这让她看起来跟那些安汀城中的卖酒女无甚区别，她们怀着盼望的眼神看着一些走过广场的人，却因为胆怯同时厌恶这项工作而不敢说话，因此只能用悲伤的笑容将这些东西掩盖下去，她们的聪慧就显现在这，惟一的问题是，这种笑容是虚假的，因此它产生在人身上的效果永远都不能跟真正的笑相比。
小石子坐在她对面，知道她并没有将心思放在这里，而他虽不动脑筋却转的快，他思考着所要讲的话题，这将决定能不能将钱夫人的心思拉回来，聊她的孩子？他一十七岁的少年，在钱夫人的眼中只能算个孩子，她不会跟他敞开心扉地聊下去，如果讲话最终成了僵局，那么双方，尤其是他小石子，都会非常难受。
小石子无疑是勇敢的，
因为他接近她有着自己的目的。
他直接站起来，钱夫人迷茫地看着他，接着低头看远处的小桥，大概认为他要去工作了。可他却径直朝她过去，坐在了她身边，钱夫人蓦地一惊，忽而站起，怒道，“你在干什么？”
“你并没理解我这么做的意思，钱夫人。”小石子抬着头看她，高雅怡将眼睛不由移开了。
“我所想表达的意思只能有一种是正确的，所有对我意思的误解都只能带来伤害，尤其对我而言。我…关心你，早就注意到你低着头，一边胳膊没力气地往下垂，我差点以为你要从这铜巷的小桥上跳下去，下面是流水，即便没有石子也难免会摔伤，然后我看到你坐在这，继续看周围的一切，却不看一眼月亮。饮酒节时大家身上都有酒味，可您身上却只有胭脂的香味，我想您有些话在心里讲不出来，大概也需要一个人来告诉。”
高雅怡再看他时眼神已经变化了，带着种母亲的温柔了。起初她不假思索地将他认成自己的儿子，因为小石子跟钱镜都将身子挺得笔直，身材瘦削却显得有力，现在她又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些话在她心中产生了些效果。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孩子，你讲这些话我听了别提多高兴，只是你并不能理解，其实我也不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自己的丈夫走了，内心就有了某种奇怪的空缺······”
她忽然闭上了嘴，因为发现自己已经在小石子边上坐着了，甚至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开来。对一个铜巷的下人她是不能讲这么多话的。
“我想我能够理解，尤其你刚才称呼‘孩子’那句，你为什么非要把我看成孩子呢，既然这个所谓的孩子能看出成年人才能看出来的东西？”小石子有些激动。
高雅怡脸又低下来了，她觉得自己该走了，因为倘若不走接下来会发生她想象不出来的事情，于是她弓起身子，裙摆的一边轻轻贴在石椅上，她伸手将裙摆提起。
小石子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你在干什么！”高雅怡喊出声，她可以借内力将他手挣脱同时狠狠地将其手腕脱臼，但接着想起小石子是个孩子有所犹豫，“我一点不认识你，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那，我跟其他人都可以说。”
“现在认识了。”小石子也站了起来。
首先松手的是他，他站着时同高雅怡一样高。高雅怡皱着眉头，额头的杏花因愤怒而抖动。
“我关心您，而您自己也有烦闷不敢跟人说，如果您给自己的孩子讲了又怎么会是现在这副样？”小石子伸出一只手，手指的关节轻轻敲着石头发出响声，这个动作能令他更好地思考并契合想法地表达。
而钱夫人就那样站着，看起来眉头竖着，长裙被怒气刮着飘着，紧闭的半边嘴中两只虎牙咬着内嘴唇，另半边嘴轻轻张开，她连保持这种架势都很困难。
“很少人关心你的想法，大概除了钱肆光公，你瞧，我这么一讲肆光公的名字你的眼神立即明亮起来了…我想你现在还在拼命地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呢，他给你的感情占了你世界的大半，或者说成为你活着时的一个基础，这表明这种情感一旦缺少了，生活就随之崩塌了——”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才活了几岁就敢讲这些东西，你根本不知道！”高雅怡后退两步，眼睛左瞧瞧，右看看，思考自己应选择那条路跑掉。
“我只是想做些事情，我看见了，想到了，结果因为自己是个孩子，地位低些，就受人冷眼、被人拒之门外了，甚至还只能猜测。”
“猜测什么，亲情吗，难不成还能是其他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找我呢，我懂得要比你多很多，所以不会被你吓到。”她要夺路而逃了，等着小石子讲最后一句话。
他知道，如果想要在钱府一步一步继续往上，钱夫人就是突破口。
“如果我这一辈子都只能被一个人因为自己超出另一个人的一切而否定而决绝而像割肉一样割掉情感而不敢表达而最终形同路人，那我还活个什么劲！我可怜且地位低且缺亲情少爱情且看不到希望，这一切，莫非连表达，都不能表达？而你，你！听了这些话觉得我不该讲出来，我是否可以认为，我连这种想法都不能有，可为什么，因为什么啊！我要是钱先生，我该多快乐啊！”他大声疾呼。
他是真的想表达一种爱慕吗?
又或者，这种明目张胆同时拙劣的勾引，另有所图？
高雅怡却有些可怜他了。
他继续讲，直到因情感洋溢胸口被压着讲不出话为止，重要的并非他为何生发了奇怪的感情，而是事实上他的确生发了，他将这件事当作摆设给当事人看，当事人惊讶地讲不出话，仅此而已。
“钱夫人，我没名字，你称我小石子，或者不称也可，‘你你你’地称呼我亦心甘，”他掏出最后一句话，“我是不是从今以后，不能再在钱府待着了？”
“你想在此待着，我不会拦着的。”钱夫人丢下这句话，若有所思地隐向铜巷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