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口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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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的人为折腾

1980年3月,万里离开安徽后,在省委个别领导人的挑动下,围绕包产到户问题,在全省范围内又出现了一次不该发生的争论。争论的焦点仍然是,包产到户是姓社还是姓资?由于这次争论是从上面挑起来的,因而迎合了下边某些干部的“左”倾思想,对群众要求实行包产到户的愿望,多方加以压制,在不少地方出现了干部与群众顶牛的严重情况。对包产到户不认识、不理解的言论主要有:

“包产到户的关键是分而不是包,是分田单干,不仅退到了资本主义,而且退到了封建主义,倒退了几千年。”

“包产到户是生产关系的倒退,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

“看产量喜人,看方向愁人。农民只顾眼前利益,要求包产到户是农民自私落后心理的表现。支持包产到户就是迁就农民落后意识。”

“包产到户是一些文人舞文弄墨、强词夺理吹起来的,他们冒充革命,冒充马列主义,欺骗了不懂理论的农民。他们是代表富裕农民的利益,是被列宁批倒了的第二共产国际提出的‘工团福利主义’。”

“我们宁愿迟发财,也不能摔跤子。”

在我们党内,对某些问题出现分歧和争论,这本来是正常现象。但是,有些人在错误思想支配下,对工作实行错误指导,提出“要坚决刹车”,“对越轨的,必要时要采取行政手段”,要以“破坏三个秩序论处”。这种违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思想路线和农民意愿的错误做法,不仅在干部群众中造成极大的思想混乱,而且对工作带来了恶劣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原来反对包产到户的干部,气焰嚣张;有些原来积极推行包产到户的干部,产生了更大的疑虑和动摇。不少地方出现了干部与群众严重对立,许多积极推行包产到户的党员干部和群众,包括一些县委的主要领导人,有的要调离,有的被批判,有的被停职,有的被拘留。群众不满地说:“中央三句话(指可以按定额记工分,可以按时记工分加评议,也可以在生产队统一核算和分配的前提下,包工到作业组,联系产量计算劳动报酬,实行超产奖励),省里在打岔,县里在打坝,公社干部害怕,大队干部挨骂,群众急得发炸。”

这种人为的折腾,庐江县就是一个突出的代表。这个县的县委主要领导人在四级干部会上宣称,“庐江县要搞包产到户,除非我县委书记不干,或者把我撤掉”。“谁搞包产到户,就以破坏生产论处,逮捕他。”“有人捣蛋搞单干,今后县党代表大会不选他。”并且自封庐江是“坚持马列主义的县”,要用马列主义与推行包产到户的所谓“修正主义县”开展比赛,要在大灾之年见高低。在他的影响下,全县强迫命令事件到处发生。对要求包产到户的群众,一些公社、大队干部声色俱厉地说:“你们要搞包产到户,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搞,我们这里不能搞。”南闸公社姚湾大队批斗了社员王同明;杨柳公社逮捕了杭头大队社员张开香、张世彩、黄安珍,关在县公安局长达15天之久。这个县迎松公社申山大队十二担生产队农民朱正启,于1979年秋天,到肥西县走亲戚回家后,约了5户农民把包产到组改为包产到户,夏季和早稻获得空前大丰收。朱正启在“大呼隆”时期,最好年景全家只能分得2900斤粮食,搞了大半年的包产到户,麦子收了400斤,早稻收了3200斤。这样的大好事没有得到支持和鼓励,反而在庐江县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当时,县委主要领导人认为,朱正启的行动“越了轨”,迎松公社人均一亩耕地,亩产千斤,不能搞单干(指包产到户),任其发展,就要乱全县的套,后患无穷。于是,一方面抽调7名干部组成专案调查组,到十二担生产队搜集整理朱正启搞“单干”的罪证材料,准备逮捕(后因公安局长认为罪证不足才未能办成);另一方面发动(实际上强迫)全大队群众对朱正启开展多次批判斗争,还指派大队民兵营长、治保主任和一名大队党支委,坐镇十二担生产队,不准朱正启等5户到承包田干活,一直折腾了两个多月,致使这5户农民的晚稻生产遭受严重损失。对于县委的错误领导,群众软拖硬抗,在秋收大忙季节,不少地方出现了罢种罢收,使已经成熟的水稻不能及时收割,成片发芽霉烂,造成全年粮食减产3亿多斤,不仅征购任务完不成,不少农民吃返销粮,有的农民外出逃荒,有的地方还发生浮肿病。到了这样困难的地步,县委领导仍然在会议室里为推行何种责任制争论不休。这样的县委在群众心目中,已经完全失去了信任,群众干脆撇开县委,自发地在全县搞开了包产到户。不少地方提出“不管你金钟和银钟(指县委领导人),团结起来向前冲”。对于这样的县委领导人,不但没有被追究领导责任,反而提升为行署副专员。这种是非不分、不讲原则的做法,群众反感地说:“我讨我的饭,你提你的干,你提干不影响我讨饭,我讨饭也不影响你提干。”

1980年,安徽全年粮食减产31亿斤,主要是在包产到户动荡不定的几个地区。相反,在包产到户比较稳定的地方,几乎处处增产。如被人称为“修正主义”的肥西县,与庐江县边连边、地连地,在同等自然条件、同等灾害的条件下,粮食总产量比1979年增产2000多万斤。长丰县99.5%的生产队搞了包产到户,这一年全县水灾之严重仅次于1954年,受涝农田50多万亩,有12万亩绝收。但广大农民奋起抗灾,大灾之年空前增产,全县粮食总产量比1979年增长41.2%。桐城县石南公社三岔路生产队,是当时全县唯一搞了包产到户的队,这一年全县普遍减产,而这个队群众生产积极性高涨,在连绵阴雨的恶劣气候下,社员们千方百计抢时收割,想方设法把稻子弄干,粮食增产30%。而与三岔路生产队同一个村庄、同一个水系、田地土质相同的邻队坚持“大呼隆”,粮食减产40%。

邓小平高度赞扬了安徽的包产到户,他说:“农村政策放宽以后,一些适宜搞包产到户的地方搞了包产到户,效果很好,变化很快。安徽肥西县绝大多数生产队搞了包产到户,增产幅度很大。‘凤阳花鼓’中唱的那个凤阳县,绝大多数生产队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变面貌。有的同志担心,这样搞会不会影响集体经济。我看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许多干部迅速觉醒,纷纷深入基层,积极带领群众研究措施,推行多数群众同意的生产责任制,使安徽农村改革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

从1982年至1986年,中央连续发布关于农村问题的1号文件,对农业生产责任制给予明确肯定。图为1984年国庆庆典群众游行时,富裕起来的京郊农民用五辆拖拉机牵引的“联产承包好”彩车走在农业队伍的最前面

天长县是个经济发展比较好的县。这个县地处高邮湖畔,自然条件较好,科学种田水平较高,农业生产发展较快,农民生活比较富裕。在1980年1月省委农业会议期间,参加会议的县委书记曾向万里请示:根据天长县的生产情况,县委决定不搞包产到户。万里点头表示同意。但县委没有故步自封,夜郎自大。他们看到群众要求包产到户的呼声很高、很普遍,为了尊重群众意见,县委先后3次组织100多名科局长以上干部,深入基层进行调查。调查结果,使他们清楚地看到,包产到户早搞早增产,迟搞迟增产,不搞不增产。于是,县委下了决心,领导群众普遍实行包产到户。1981年,全县粮食总产量达到78700万斤,比1980年增长34.8%,一年增长的速度,等于1957年至1976年20年增产的总和,提前4年实现了原定1985年粮食总产量7亿斤的规划。皮棉总产77726担,比1980年增长1.49倍。油料总产3969多万担,比1980年增长1.56倍。这一年,全县入库粮食3.1亿斤,是统购任务的3.44倍;入库油脂941万多斤,是统购任务的7.49倍;入库皮棉72271担,商品率达92.9%。全县人均分配收入220.4元,比上年增加122.54元,增长1.25倍,加上家庭副业收入,全县人均收入达到307.4元。县委总结了包产到户的巨大变化,归结为“十个没有想到”:

一是没有想到包产到户以后,农民劳动生产率这样高。

二是没有想到生产能够这样大幅增长。

三是没有想到农民富得这样快。

四是没有想到比较富裕的地区,实行包产到户后,生产比过去发展得更快,富得更快。

五是没有想到农村的“科学热”这么高。

六是没有想到农业机械化不仅没有受到影响,相反地,发展得更快,经济效益更高。

七是没有想到包产到户以后,农民搞农田基本建设的积极性这样高。

八是没有想到包产到户以后,农民互助协作精神这样好。

九是没有想到包产到户以后,农民爱国家、爱集体的精神这样好。

十是没有想到党群关系、干群关系这样快地显著改善。

芜湖地区宣城县是个有名的“鱼米之乡”,后来变成了有名的后进县。1979年12月前后,有些地方推行了包产到户。群众要搞,基层干部不同意搞,县委也不同意搞,并且派人前去纠正,开了党员会和干部会,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群众表示同意纠正,但派去的人一走又恢复了。在早稻征购入库时,这些地方进度最快。县委书记朱景本亲自前去察看,他看到庄稼生长的情况和社员的干劲,当即宣布同意他们搞包产到户。他经过细致了解,进一步看到包产到组克服了“大呼隆”,激发了积极性,比原来的定额记工大大前进了一步。但通过一段实践后,群众的积极性仍不能持久,因为作业组由“大呼隆”变成了“小呼隆”,关系到群众切身利益的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一是按劳分配不能体现,二是经营管理水平跟不上,三是队长难当,非生产性开支增大。经过比较,他认为最放心、最实在、最能调动积极性的还是包产到户。县委常委经过充分讨论,统一了认识,首先带头闯入“危险区”,组织大队书记到包产到户搞得好的地方进行实地调查,让实践回答问题,并且在公社书记会议上明确表态,只要把住生产资料公有制和按劳分配两条原则,实现群众要求而又能增产的就是好办法,就可以实行。如有问题,要追查责任,由县委负责,首先由一把手负责。这样一表态,社、队书记胆子壮了,群众更加安心了,于是在全县迅速推行了包产到户办法,由隐蔽到公开,逐步发展起来。对于这样一位群众拥护的县委书记,省委个别领导人不感兴趣,提出要调动他的工作,遭到普遍的反对。

经过一年的实践,原来积极领导群众推行联产责任制的干部,纷纷畅谈感想,畅谈体会,思想认识又有了新的飞跃。原固镇县委书记陈复东说:“一年来,我们联系生产实际开展了三次真理标准的讨论,使我们体会到发展农业生产的过程,在一定意义上讲,也是思想不断解放的过程。目前,农业生产同其他领域一样还存在一些禁区,需要大胆实践,勇于冲破。同时,在新形势面前,我们又遇到许多新问题,要探索、要解决。思想不解放,在禁区面前就会束手无策,在新问题面前就会无所作为。解放思想也不是一次能够完成的。我们在领导农业生产中,觉得当时思想解放了,过一段时间思想又守旧了,在这个问题上思想解放了,在另一个问题上思想又跟不上了,这就需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实践,认真了解新情况,研究新问题。”

颍上县原县委书记刘耀华说:“我们能够经受压力和考验,坚持实践不动摇,最根本的原因是紧紧和群众站在一起,是广大群众给了我们勇气和力量。30多年的经验教训告诉我们,农民有了积极性,农业的发展才有希望。我们在深入农村调查的过程中,发现对联系产量责任制说长道短的多半是一些干部,什么‘划小了’、‘倒退了’、‘不好开会了’等,农民却始终满腔热情,信心百倍。他们说,‘张浩来信’一出来,我们立即到农民中征求意见,我们问农民怕不怕,他们立即问我们怕不怕。他们说:‘干部怕错,社员怕饿。只要能多打粮食,我们不管他张浩、李浩!’有些社员担心县委顶不住,鼓励我们说:‘只要县委不变,俺们累死也情愿。’农民没有‘铁饭碗’,他们的衣食温饱直接和农业生产好坏联系在一起,他们比任何人更关心农业的发展。支持农民的正当要求,尊重农民的选择和创造,保护农民的积极性,一切从有利于发展农业生产出发,各种责难都要由农民的实践作回答,这就是我们敢于坚持联系产量责任制不动摇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