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与井上
康有为致井上(1901年2月)
井上君:
闻君来,欢喜无极。扫径久待,消息寂然。十余日后,得岛公书,知欲还港而不竟来,为之大惊。因足下近来军谋秘不告仆,仆未敢专制,故不敢请。闻高山言,公等方略,欲取惠州,故惊惧极;尚幸君即来,得共商榷。若遂不来,则无从商之,而君等之策将陷于绝地,是以不能不惊痛欲绝而旁皇电催也。尚恐别有故不来,今特痛切相告。
凡兵事以方略为第一,苟方略少误,则全局皆败。袁绍不勤王而割据青、冀,徐敬业、毋邱俭不长驱而守扬州、寿州,是以致败。此古今之通义,不暇悉数。且以近事言之,李立亭之起于广西,十数日间,拥众十余万,破四州县,以围郁林。然安勇五百人一到,而立即溃败。任美行者军谋称细,出讨则专以破数州县地、耸动大众为主。吾闻之,即笑谓任曰:“吾以汝等称健者,以为果有方。若如此,则是一李立亭耳,必败无疑。”已而果有惠州之事。前车可鉴,而诸子复欲践覆辙,则是徒令仆旁皇哭祭,哀赋《大招》,使人财俱尽而已。诸公虽忠义舍身,仆则爱才如宝,实不欲听之蹈兹绝地,以覆我人才。且大事岂可再坏?此事得失,仆以生死任之,国之存亡系焉。他日败后,仆固难任机宜乖误之咎,而人财两尽,何能数数起耶?仆与公等义同存亡,实不能塞耳拱手,而坐听公等倾覆,而任其咎。
自去年决计用兵以来,仆家本将门,又少知地理,综揽大局,专意桂、湘,以为桂乃空虚无人之地,湘乃入鄂扼要之枢。吾新造之师不能当整兵,而只可乘虚势。以湘多义士,故嘱黻谋湘,而起点自桂。至于故乡,则兵力甚厚,且有交涉,除逼胁外,无用兵理。故任与诸子,及一切京中诸士,皆主谋粤,而仆前后皆决弃之。任前后十余书,皆已驳斥。是时,惟黻赞此议,诚为绝识也。
足下南来时,亦曾谋告,而足下以为然,岛公亦然之。不幸孔青南关事泄,故迟延少有支离。至五月时薄伐不成,仆又决策,主将所有人才、饷项、兵械尽从事于西。故五、六月前,凡林玉之将才、子盈之客人,所有请饷欲办惠事者,皆不发,盖欲聚而致力于西也。
以吾当时人才及饷力,专意于空虚之西,必有所得。而足下当时恋恋于粤,以十八新去,可以窃图。本书必欲试一办东事,不成乃从西,刻日可起。东中议论纷纷,皆和君,仆无如何。十二月事未成,而君以刻日可起,姑听君为之。
然君日日皆云能起,终以事机之误,自六月至闰八月,皆不能起。当时给饷与林玉、子盈、云樵,皆因君故,留为接应。不然,仆必不发也。
故东事泄后,八、九月间,仆再发人才、兵械、饷力全西之说。当时默筹更熟,词意更决。而足下以数者措置有绪,益眷恋不能舍。君勉、镜如、易厂之流,皆力赞成足下,谓足下自有妙筹。仆无如何,辄又听之君,概不专制。五月、八月二次令停东局,扫境而西,皆为君而留。
迄今经年,西事无绪,东事既泄,复若去年正月创议之时。惟专意闭眼高歌,付之吾子。若足下之秘谋,又必欲踵李之败辙,而不欲使仆闻。徒令仆想像招魂,吁嗟生祭。“崤有二陵,予收尔骨”,此蹇叔之所为痛哭也。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以君奇才能忠,惜爱深切,等于一体。故敢为苦口危言,想能谅其苦衷,而不责其狂妄也。
孝高之来,述其所见,及日与粤人士论议,莫不注意于粤。此等贪想,人人同之;而于统筹全局,如何择地,则皆不及。以力山之奇才,仆日日与言大局,谈桂、湘,而力意不属。盖甚矣统筹大局之难也!
前后同仆议者,惟一黻丞;而其后来经营六省,亦竟忘专力于湘之一义矣。以黻之才识绝人,而犹如此,盖久则易移也。即仆虽见及此,卒亦不能力持,而为众所夺,是亦仆之罪也。今甚望与公等统筹之,俾彼此同心,议论定一,乃克省济。若各行其志,则我等区区数人,亦已焉哉!
今日大局,桂、湘外,无从下手;桂、湘亦舍胁及省垣,无从下手。若舍是,则惟有人才俱尽而已。若在外府动,而听督抚坐会垣以指挥诸将,更无有不破败者。今日已非弓刀之世,望揭竿相应如洪家时。甚至舍空虚而不计,仅恃桂兵千数百,以攻兵力全盛之区,又犯其州县、击其诸军,则仆诚不知其所终极也。诸君胆勇亦至矣,然当有以统筹之。何必置之无用必败之地哉?兵有胜于未战之先,亦有败于未战之先者,此类是也。仆固无一能,然于阅历及地理方略,则于诸公有一日之长。诸公得无笑其夸乎?高山亦言,大众看地图,无有及西南一角者,今乃知其非也。尚有许多谋议,非西不谋,望即惠然,无吝尔音。惟恐正月十三日君遂返港,故尽所怀,不能复隐。
(录自《万木草堂遗稿》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