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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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一场

【留声机里传来周璇演唱的电影插曲《讨厌的早晨》:“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的声音都跟着它起/前门叫卖菜/后门叫卖米/哭声震天是二房东的小弟弟/双脚乱跳是三层楼的小东西/只有卖报的呼声/比较有书卷气/煤球烟熏得眼昏迷/这是厨房里的开锣戏/旧被面飘扬像国旗/这是晒台上的开幕礼/自从那年头儿到年底/天天的早晨总打不破这例/这样的生活/我过得真有点儿腻。”

【舞台渐亮:石库门弄堂房子,王琦瑶的闺阁。一个春天的早晨。王琦瑶带着全身的慵懒,走到窗前,拉开碎花布的窗帘,开窗,听着那歌,想着隔夜的心思;她转身,懒洋洋地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梳头。窗外响起吴佩珍的叫声:“王琦瑶!王琦瑶……”王琦瑶慢慢站起,再次走到窗前,将头探出窗户;声音又从她的背后响起:“王琦瑶!王琦瑶!”吴佩珍举着一本杂志冲进了房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吴佩珍:王琦瑶……

王琦瑶:(转身,微嗔)吴佩珍,你哇啦哇啦地干什么?

吴佩珍:你的照片上了杂志封面啦!

王琦瑶:(一阵惊喜)真的?

吴佩珍:(献宝似地捧到王琦瑶面前)看,“沪上淑媛”。

【王琦瑶激动地接过杂志看。

王琦瑶:(平静下来,显得矜持地)怎么选了这张。这张其实很一般的。

吴佩珍:还一般?简直是电影明星呢。(再看杂志,叹息)瑶瑶,我要是长得有你这么好看,这辈子啊,就心满意足了。

王琦瑶:(安慰似地)是程先生拍得好。

吴佩珍:(话里有话地)那当然,程先生是用心拍的。

王琦瑶:(警觉地)你想说什么?

吴佩珍:(一脸坏笑)说什么你不知道?

王琦瑶:不许瞎说。

吴佩珍:(更乐)看你,都脸红了……

王琦瑶:(用梳子去捅吴佩珍的胳肢窝)再瞎说、再瞎说……

【吴佩珍笑着躲着,两人闹;王母端着早饭进来,见状皱眉。

王母:好了,都十七八岁的大小姐了,像什么样子。

吴佩珍:(乖巧地)瑶瑶妈妈。

王母:珍珍,你起得倒早。

吴佩珍:瑶瑶妈妈,今天发生大事情了。

王母:怎么了?

吴佩珍:(拿起杂志)瑶瑶成封面女郎了。

【王母暗暗一惊,接过杂志看;王琦瑶偷偷观察她的反应。王母脸上毫无表情,搁下杂志,把碗朝王琦瑶面前推了推。

王母:桂圆莲心粥,趁热吃。

【王琦瑶有些失望,低头慢慢喝粥。

吴佩珍:咦,瑶瑶妈妈,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王母:反应?哦,拍得不错,蛮精神的。(停了停)这个程先生也真奇怪,学的么,是铁路,却这么喜欢拍照; 人么,在洋行里做,心思么,全用在了照相上。二十六七岁的人了,也不见他娶太太成家。

王琦瑶:妈,你管得也太宽了,人家程先生和我们又没关系。

王母:没关系?三天两头,把你叫去拍照,现在倒好,又自说自话把你的照片登到了书报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王琦瑶避开母亲的目光,喝粥。

吴佩珍: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程先生是崇拜瑶瑶……

王琦瑶:(瞪了吴佩珍一眼)你还要瞎说?

王母:还是珍珍聪明。

吴佩珍:(受到鼓励,更来劲地)别说程先生崇拜瑶瑶,我也崇拜瑶瑶呢。

王琦瑶:(放下碗筷,起身)毛病!

王母:(对着吴佩珍,又像说给王琦瑶听)你呀,也不用崇拜我家瑶瑶,女孩子长得好,不一定真的好。长得太好,事非就多,自己的心思也容易活,反倒会被耽误。女孩子嘛,只要有个六七分的相貌就可以了。(捧起吴佩珍的双颊)我倒喜欢像珍珍这样的,一脸福相,将来啊,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吴佩珍:(害羞地)长得好看总归是好的……

王母:(收拾碗筷,自顾自说着)好看是给别人看的,自己有什么?再说“花无百日开,人无一世红”,再好看的花,开过了,也就谢了,女孩子,是没有多少好时光的。(欲下)

【蒋丽莉、程先生上,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兴奋。

蒋丽莉:(热情地)早上好,瑶瑶妈妈。

程先生:(摘下帽子)伯母您好。

王母:(目光锐利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上客气地)蒋小姐,程先生,二位可是稀客啊。(向内)张妈,给客人沏茶。二位请坐。这些做娘姨的,一不看紧,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偷懒去了。你们请坐,我去给你们沏茶。张妈……(下)

王琦瑶:丽莉,程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蒋丽莉:(得意地)给你个惊喜。(朝程先生示意)

【程先生郑重其事地打开皮包,似乎很费劲地向外掏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

王琦瑶:(拿起杂志)是这个吗?

程先生:(惊讶地)你已经有了?

王琦瑶:(一笑)多亏珍珍一大早给我送来,要不然全上海都看见了,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照片被登在杂志上呢。

吴佩珍:(挽着王琦瑶,自豪地)对啊。

蒋丽莉:(从程先生包里抽出杂志放到王琦瑶手上,不甘示弱地)这一本是程先生和我专门送你的,上面还有我们的赠言。(用仰慕的眼光看着程先生)程先生还有更伟大的计划呢。

【王母上,张妈端着茶水跟上。

王母:哦,什么伟大的计划啊?二位请用茶。

程先生:谢谢。

【张妈退下。

蒋丽莉:程先生,你说。

程先生:(放下茶杯,走到王琦瑶面前,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瑶瑶,我们想让你参加上海小姐的评选。

【停顿。吴佩珍第一个叫起来。

吴佩珍:太好了!

王母:谈何容易。

程先生:(看着王琦瑶,热烈而充满希冀)你同意吗?

王琦瑶:(有些慌乱)我不行……

程先生:你行。

蒋丽莉:瑶瑶,程先生和我都觉得你一定能行,只要你同意参加,一切的准备都包在我和程先生身上。

王琦瑶:(惶惑地)为什么……

程先生:为了我的,我们的心愿……

【两人对视,王琦瑶垂下眼帘。蒋丽莉神情黯然地转过身去。暗。

第二场

【新仙林舞厅化妆间。王琦瑶一袭婚纱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决赛的上场,周围摆满了花篮。少顷,小郎(舞厅侍者)提着花篮上。

小郎:王小姐,您的花篮,还是李主任送的。

王琦瑶:放那儿吧,那个李主任究竟是谁?

小郎:(带着讨好,神秘地)那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是个大官。他今晚就专捧您王小姐一个人的场!

【王琦瑶打开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提包,准备给小费。

小郎:(忙摆摆手)谢王小姐,李主任已经打赏过了。(毕恭毕敬地退下)

【王琦瑶起身,巡视着那些花篮,有些惶惑不安。小郎又上。

小郎:(压低嗓门)王小姐,李主任看你来了!

【王琦瑶一惊,小郎赶紧退下。李主任上。

李主任:(赞叹地)真是情景中人啊,有娇有羞,连出阁的那份怨也有了。

【王琦瑶含羞不语。李主任挪过椅子,搀起王琦瑶的手让她坐下,自己在她的对面入座。

李主任:王小姐不用拘束。我是趁最后一轮比赛没开始,来给你喊加油的。

王琦瑶:谢谢。

李主任:今晚我可是你忠实的崇拜者,从头到尾一直是投你的票。

王琦瑶:谢谢。

李主任:喜欢这些康乃馨吗?

王琦瑶:喜欢。

李主任:我让他们用康乃馨做选票,这红的白的,都是风情的颜色。

王琦瑶:谢谢李主任送的这些花篮。

李主任:你已经说了三次谢谢了。再过一轮,就要决出名次了,紧张吗?

王琦瑶:有点。我觉得她们都比我好。

李主任:(摇摇头)女人的好,不是你们女人自己能觉察出来的。女人的美,不是你们女人自己觉得的那一点,恰恰是你们不觉得的,甚至会以为是丑的那一点。

王琦瑶:(一怔,但马上不动声色,还狡黠地一笑)那李主任觉得,我哪一点是自己不觉得的呢?

李主任:(笑了,感叹地)看你还是个孩子,可女人会的你都会啊。

【王琦瑶不好意思。

李主任:不用担心,你表现很不错,我想,第三名不成问题。

【王琦瑶不语。

李主任:怎么,不满意?

王琦瑶:没有。能进入前十名,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

李主任:好,我喜欢你这样,有一颗平常心。其实,谁是“上海小姐”,谁是第几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募集赈灾的款项。今天一个晚上,能募集到多少钱,你算过吗?

王琦瑶:(抬头,惶惑地)我算不出来……

李主任:(哈哈大笑)老实讲我也算不出来,这不关我的事。

【王琦瑶也笑了。

李主任:(喃喃地,像在玩味)王琦瑶……

【王琦瑶困惑地朝李主任看看。

李主任:我喜欢这个名字,对了,你这身婚服很好,谁设计的?

王琦瑶:一位先生。(停了停)程先生。

李主任:程先生是谁?

王琦瑶:说了你也不知道的。

李主任:(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以后说得多了,不就知道了?

【王琦瑶再次低下头去。

李主任:很高明,反其道而行之。

【王琦瑶不语。

李主任:(含着怜惜)其实,你这样的女孩子,不适合参加这种评选活动。

王琦瑶:(有些委屈)为什么?

李主任:女孩子分两种,一种是天生要摆到场面上,让人追、让人捧,用来出风头、撑场面的;还有一种,天生是要小心翼翼地放在家里,让人疼、让人宠,用来过日子、享受欢爱的。你是后一种。

【王琦瑶垂下眼帘,忐忑不安地玩弄着手提包上的坠件。两人有一刻都不说话。

李主任:(指指王琦瑶手里的东西,逗她)这是什么?

王琦瑶:珠子。

李主任:(做出恍然的样子)哦,原来是珠子。

王琦瑶:(明白过来,指指李主任手上的钻戒,一报还一报地)这是什么?

【李主任不回答,取下戒指,套进王琦瑶的无名指。

王琦瑶:(慌乱地)这……

李主任:太大了。(取回戒指)明天在老凤祥给你买一个。

【沉默。音乐响了起来。司仪上。

司仪:(点头鞠躬)李主任。(又转向王琦瑶)王小姐,该出场了。

【李主任起身,搀起王琦瑶的手。王琦瑶起身。

李主任:去吧,我在这儿等。等你下来,我送你回去。

【王琦瑶点点头,跟着司仪下。音乐更热闹了些。李主任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王琦瑶的手提包,玩着上面的珠子。司仪返上。

司仪:李主任。

李主任:(仍玩着)嗯?

司仪:评委会让我来向您禀告,他们想把王琦瑶小姐评为第一名……

李主任:(微微一笑,慢慢放下包)还是第三名吧,名至实归。

司仪:是。(退下)

【李主任在化妆台前坐下,饶有兴趣地玩起桌上的化妆品来,玩得很认真,似乎乐在其中。幕后轻歌曼舞暂告段落,李主任侧耳听着。

李主任:(微笑,自语)上海的三小姐。

【程先生捧着一束鲜花激动地上。

程先生:瑶瑶,瑶瑶……(见李主任的背影,一愣)

【李主任慢慢转过身去,和程先生打了个照面。

程先生:我来献花……(见满室的鲜花,顿觉寒酸,举花的手垂下)

第三场

【一个月后。爱丽丝公寓。李主任引着王琦瑶上。

【王琦瑶是旗袍,外罩披肩;李主任则是礼帽、马褂和丝绸长衫。

李主任:这儿叫爱丽丝公寓,喜欢吗?

王琦瑶:(环顾四周,兴奋,又有些惶惑)给我住的?

李主任:当然。看,这房间大半还是空的,等着你来慢慢地布置;卧室里的衣柜也是空的,等你以后一件一件地去填满它。

【王琦瑶含着委屈,低头不语。

李主任:怎么了?

王琦瑶:上次买了戒指以后,你就没消息了,一个多月。就像从来没有过你这个人……

李主任:(轻轻托起王琦瑶的下颌)好了,不是又见面了吗?

【王琦瑶将头靠在李主任的胸前,李主任拥着她。

李主任: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王琦瑶:在家数手指头。

李主任:数手指头干什么?

王琦瑶:看你去了几天才回来呀。

【李主任笑笑,将她搂紧了些。

王琦瑶:(调皮地)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些什么?

李主任:签公文呀。你没发现我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

王琦瑶:没有,上次没机会数。

李主任:看不出,你还蛮调皮的。(想去亲王琦瑶)

王琦瑶:(笑着逃开)你就天天签公文?今天又签了什么公文?

李主任:(也笑)把你的口红给我。

王琦瑶:干什么?

【李主任笑而不答,王琦瑶从手提包里拿出口红给他。李主任一本正经打开口红,冷不防抓起王琦瑶的手,在她手背上画了个圈。

李主任:这是我今天签的最重要的一份公文。

王琦瑶:(笑嗔)你真坏。

【李主任想去抱王琦瑶,她却绕着房间逃;李主任放弃,随手拿起一张京剧唱片,放到留声机上。房间里响起了梅兰芳的唱段,回肠荡气。王琦瑶不由得安静下来,两人靠在一起,听着唱片。

李主任:喜欢京戏吗?

王琦瑶:不太懂。

李主任:我知道,你这样年纪的,迷的是好莱坞电影。我嘛,就迷京戏;自己的家乡戏越剧倒不太喜欢,你们上海的沪剧我也不喜欢。越剧的悲是痴男怨女的悲,沪剧的悲是柴米油盐的悲,而京剧的悲是家国天下的悲。

王琦瑶:(故意刁难地)那你会唱吗?

李主任: 你想听我唱?

【王琦瑶重重点头。李主任关了留声机,脱去马褂,慢慢踱到一面墙跟前。他轻轻转动一下墙上的一处浮雕,墙面移动了,出现个暗室,灯亮了,暗室内壁镶着面镜子,室内琳琅满目地挂放着各种京剧的头面和戏服,在灯光和镜子的折射下,显得愈加鲜艳夺目。王琦瑶惊奇地看着这一切。

李主任:(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

王琦瑶:(轻轻鼓掌)真好听。

李主任:(笑笑)还像那么回事吧?

王琦瑶:(不好意思地)虽然我不太懂……比女人还女人呢。

李主任:女人啊,是最可怜的。这世界你不知道有多么大,又有多么硬。这爱丽丝公寓是女人国,温馨柔软,你只能在这里。

王琦瑶:在这里做什么?

李主任:等我!

王琦瑶:我总是在等。

李主任:我这一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一生,怕是自身难保,能不牵连你们这些人就算是最好,你们这些人是最最无辜的了。

【王琦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主任:(一把将王琦瑶搂进怀里,抚摸她的头发)这些你还是不要懂的好。

王琦瑶:(小鸟依人般地)嗯。

李主任:天一亮我又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住在这里,等我,好吗?

王琦瑶:嗯。

【李主任牵着王琦瑶朝卧室走去……

第四场

【一年后,爱丽丝公寓。傍晚。已成少妇模样的王琦瑶烫着长发,穿着宽大的丝质睡袍,正坐在沙发里织着一件男式毛衣;王母手捧茶盅坐在她对面。两人有一阵沉默。

王母: 你爹要面子,不肯来,我坐一会儿也要马上走的。

【王琦瑶无语。

王母: 李主任……他几时再来?

王琦瑶:不知道。说来就来的。

王母:(放下茶盅)唉,这算什么呢?女人,跟了一个男人,总要有个名分。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张妈捧着一大摞衣服慌慌忙忙地上。

王母:(走过去)张妈,干什么?

张妈:哦,太太,衣服拿出去晒晒,万一要走……

王琦瑶:谁说要走?

张妈:(辩解地)小姐,刚才外面又在抓人了!

王琦瑶:关你什么事。

王母:(拿出那件婚纱)这不能放到太阳下面晒的,挂在房间里吹吹就可以了。

【王母顺手将婚纱挂到衣架上,张妈捧着衣服下。

王母:(看着婚纱,感叹地)电影厂试镜头,你穿过婚纱;选“上海小姐”,你也穿过婚纱;到真正该穿婚纱了,你却没有穿。

王琦瑶:(生硬地)妈,你少说两句吧,跟了李主任,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你们觉得他不能依靠,我倒觉得只有像他这样的男人才能依靠呢。你们要是觉得没面子,就不要来看我好了,反正我也不会回去,免得左邻右舍盘三问四的,让你们觉得坍台。

王母:你说这种话真是没良心,辛辛苦苦养你到大,总巴望你好,你倒说起这种断六亲的话来了。也罢,就算你真做了官太太,我和你爹也不会来靠你的牌头。(拎起包要往外走)

王琦瑶:(拉开五斗橱抽屉,取出一些美元)好了,妈,是我把话说过头了。这些美金,是他要我孝敬你和爹的,他实在太忙,本来一直想一起吃顿饭——

王母:(收下钱,脸依然板着)再忙,也不能总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呀!(见王琦瑶面色又不对了,连忙地)好,我不说了,我走了,回去晚了,你爹又要发脾气。(下)

【张妈上,站在一边,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琦瑶:你怎么了?

张妈:(吞吞吐吐)小姐,我还是想回乡下去……

王琦瑶:(打断地)已经和你说过了,不可以。

张妈:人家都在讲,仗越打越厉害,上海也快保不住了,我男人要我回去。

王琦瑶:打仗又打不到你头上,怕什么?再说真要打,乡下就不打了?当初你还不是因为怕打仗,才从乡下逃到上海来的?现在倒要逃回乡下去。

张妈:我男人说,乡下地方大,子弹打不着……

王琦瑶:(一笑)你男人倒蛮聪明的。(又板起脸)不可以。你走了,这里怎么办?先生说来就来的。

张妈:先生已经几个月没消息了……

【门铃响。

王琦瑶:快,快去开门,是先生。

【张妈急下,少顷,带蒋丽莉上。

王琦瑶:(意外地)蒋丽莉?

【两人相视无语。张妈倒茶,然后下。

蒋丽莉:真认不出你了,好像人一下子大了一圈。

王琦瑶:(笑笑)你请坐。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蒋丽莉:(答非所问)是程先生托我来看你的。

王琦瑶:哦。

蒋丽莉:你真难找,我不知道问了多少人,都说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你家里人也不肯说,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去问吴佩珍,想不到她倒知道。(不满地瞥了王琦瑶一眼)

王琦瑶:哦,有次正好在马路上碰到她,就顺便请她来坐坐。

蒋丽莉:(酸溜溜地)我知道,你和吴佩珍最要好了。你怎么啦,不要我和程先生这两个朋友了?

王琦瑶:(淡淡一笑)程先生还好吗?

蒋丽莉:你说呢,你说他会好吗?

王琦瑶:(装糊涂地)他在忙些什么?还是整天地拍照片、印照片?

蒋丽莉:那些东西现在他碰都不碰了,照相间里灯也不亮了,照相机上的灰恐怕有一寸厚了。

王琦瑶:(以攻为守地)那你就不能替他打扫打扫?

蒋丽莉:(带着怨气)房间有灰可以打扫,心灰了就没有办法了。

王琦瑶:(哈哈一笑)程先生真像小孩子一样。你怎么样?好吗?

蒋丽莉:我,老样子。

王琦瑶:什么时候戴博士帽?对了,又写了哪些新诗?

蒋丽莉:(不满地)你不要把我也当小孩子,你呢?你好吗?

王琦瑶:(一昂头)不错,很好。

蒋丽莉:(目不转睛地看着王琦瑶)是吗?

王琦瑶:(迎着蒋丽莉的目光)蒋丽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蒋丽莉避开视线,沉默。

王琦瑶:(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你不好说,是因为要顾我面子,那么就让我来说,说开了倒也没什么了。

蒋丽莉:我不敢相信你会走这条路,真的,自我毁灭啊。

王琦瑶:怎么说呢?有的人是在面子上做人,是做给别人看的,所谓“体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有的人呢,是在芯子里做人,见不得人的,却是实惠。这两种人各得一半天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至于谁得哪一半,倒是不由自己说了算的,也是有个命的。

蒋丽莉:你这是强词夺理。

王琦瑶:就算是吧。

【两人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蒋丽莉:(没话找话地)那个李主任,是怎样的人?

王琦瑶: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又是沉默。门铃又响,两人都吃了一惊。

蒋丽莉:谁?

王琦瑶:大概是他。

蒋丽莉:啊,那我走了。

王琦瑶:张妈,是先生回来了吗?

【程先生上,踯躅不前的样子。几个人都僵在那里。

王琦瑶:(很快镇静下来)是程先生啊,贵客,贵客。(向内)张妈,倒茶。程先生,请坐。对不起,没想到你会来,我去去就来。(迅速下)

【程先生恍如梦中般地环顾四周,看到衣架上那件婚纱,触电般地一震,目光定住了;蒋丽莉怀着幽怨看着他。

蒋丽莉:不是说好你在外面等吗?

程先生:我看你这么久不出来,肯定就是了,我想进来看看她。

【张妈捧茶上,蒋丽莉隐忍着,张妈退下。

蒋丽莉:(发作地)你看吧,我走了。

【程先生没反应,仍呆立在那里。

蒋丽莉:你还不死心啊?

程先生:(哽咽)我……

蒋丽莉:你……天呐,这是什么生活啊。

【程先生赶紧擦眼泪。

蒋丽莉:(恨恨地)你看吧,你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活成了什么样子!我走了,我要离开你们。

程先生:你去哪里?

蒋丽莉:不要你管。

【程先生不敢再问。王琦瑶换了件家常穿的旗袍下楼来。

王琦瑶:(一脸春风)程先生,你坐呀,哎,怎么不用茶?

【程先生痴迷地望着王琦瑶,机械地坐下,端起茶盅。

王琦瑶:蒋丽莉,你也坐呀。

蒋丽莉:(头也不回)我走了!(逃一般地下)

王琦瑶:哎……

【传来一记很响的关门声。

王琦瑶:这个蒋丽莉,还是小孩子脾气。程先生,你也该好好待她。

程先生:她不要我管。

王琦瑶:(摇头)真弄不懂,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程先生:(急)我们俩根本就没怎么,倒是我们俩……

王琦瑶:(正色)我们俩怎么了?

【程先生勇气顿失,低头不语。

王琦瑶:(和缓下来)程先生,谢谢你来看望我,你对我的一番好心,我是不会忘记的。

程先生:(感伤地)瑶瑶……

王琦瑶:(打断地)不过你也知道,现在不比从前了,有些话已经没有必要说,我也不便多留你了。

程先生:那……我走了。

王琦瑶:真不好意思。下次吧,下次我和李主任做东,请你和蒋丽莉吃饭。

程先生:(走向门口,又看见那件婚纱)你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王琦瑶:( 一怔,瞥了一眼衣架,迅即微笑)哦,快了,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程先生:(郑重地)我一定来。

王琦瑶:那再好不过,记得把照相机带来,再替我拍几张照。

程先生:好的,一定。

王琦瑶:那就先谢啦。

程先生:(走几步又回头)祝你幸福,瑶瑶。

王琦瑶:谢谢。

程先生:我走了?

王琦瑶:再见。

【程先生最后看了王琦瑶一眼,下。王琦瑶松口气,一步走到衣架前,一把扯下那件婚纱。

王琦瑶:(来脾气地)张妈、张妈!

【张妈慌慌张张地上。

张妈:小姐,什么事?

王琦瑶:谁叫你把这挂客厅里的?现世啊?

张妈:(委屈地)不是我挂的……

王琦瑶:(把婚纱卷成一团,往张妈怀里一摔)快收起来!

【张妈捧着婚纱下。王琦瑶心情烦躁,坐下,又站起;拿起织到一半的毛衣,又扔下。门铃又响。

王琦瑶:张妈,快去开门,不不,我自己去。(跑下)

【张妈摇头叹气,收拾茶具,擦桌子。少顷,王琦瑶带着一脸掩饰不住的失望,和少妇打扮的吴佩珍同上。

吴佩珍:你好像不高兴我来?

王琦瑶:(勉强地)怎么会。(打起精神,打量着吴佩珍)你样子变了。

吴佩珍:(淡淡地)我结婚了。

【停顿。

王琦瑶:(坐到沙发里)恭喜你。

吴佩珍:(带着歉意)对不起……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王琦瑶:(茫然地)告别?

吴佩珍:我本来是不准备打扰你的,但临到要走,却总也放不下,不见你一面总好像走不了似的。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上海这地方叫我舍不得的,除了我爹妈,就是你了,和你做朋友的那一段,是我最好的日子,我真是舍不得……(掏出手绢,拭泪)

王琦瑶:(心乱如麻,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上划着)等等等等,你在说些什么?一会儿说结婚了,一会儿说要走了,我都听糊涂了。

吴佩珍:(歉疚地笑笑)是我没说清楚。现在局势很紧张,我婆家的人要把全部家产搬到香港去,到香港去定居,我要和他们一起去,船票也买了,明天一大早的。

王琦瑶:哦。(一笑)吴佩珍,还是我妈说得对,我们三个同学中间,你最有福气,我和蒋丽莉都不如你。蒋丽莉大概要做老姑娘了。我呢,是妻不像妻,妾不像妾……只有你,嫁得如意郎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手指甲越划越快,快要断了一样)

吴佩珍:(一把抓住王琦瑶的手,噙着眼泪)你和我一起去香港吧!

王琦瑶:(忘了要说什么)啊?(回过神来,笑)我去算什么,做佣人,还是做妾?要是一样做妾,还是在上海好,一动不如一静。

吴佩珍:求求你,你再不要妾妾妾的,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我从来是把你看作比我好的!

【停顿。王琦瑶转过脸去,等再回过脸来时,眼里全是泪了。

王琦瑶:谢谢你,吴佩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等他,我要走了,他倒回来了,那怎么办?他要是回来,看见我不在,一定是会怪我的。

【吴佩珍搂着王琦瑶,用手绢轻轻替她擦泪。

王琦瑶:让我送送你吧,我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快要憋死了。

吴佩珍:嗯。

【吴佩珍为王琦瑶穿上外套,两人手挽手下。空场片刻,钟敲了几声,天色渐暗。张妈挽着个包裹,探头探脑地上,她把房门钥匙留下,打算离去。汽车声。李主任身披斗篷,胁下夹着东西上。

张妈:(一惊)先生!(忙扔下包裹,要去为李主任解斗篷)

李主任:(抬手制止)我马上走。小姐呢?

张妈: 小姐她……不在。

李主任:不在?

张妈:小姐她去送吴小姐了,吴小姐明天就去香港,全家都去,上海怕是待不住了……

李主任:(威严地)住嘴。下去吧。

【张妈不敢再吱声,悄悄下。李主任环顾四周,难掩失落。他从斗篷下取出夹着的东西——一只雕工精美的木盒,郑重地放到梳妆台上。他想了想,坐下,拔出钢笔,顺手取过一张信笺,匆匆写下几行字,压在木盒下。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焦虑不安。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梳妆台上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上,充满怜惜地一个个地抚摸着。他拿起一支唇膏,对着镜子,在镜子上慢慢地画了一个圆。张妈端茶上。

张妈:先生,请用茶。

李主任:(慢慢放下唇膏,转过身来,毅然地)我走了。(大步朝外走,又站住,回头,对张妈)你,要好好伺候小姐。

张妈:哎。

【李主任下。汽车开走的声音。张妈定了定神,罔顾左右。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解下围裙,捡起自己的包裹,下。又是片刻的空场,天色愈加暗了。王琦瑶上,神色茫然。

王琦瑶:张妈,怎么不开灯?(打开灯,一眼看见镜子上用唇膏涂的圆,浑身一震)先生,先生!

【王琦瑶飞快地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梳妆台前,发现了那只木盒和留言,她一把抓起信笺,手颤抖着……

【李主任的幕外声:“瑶瑶:时局危难,身不由己,情何以堪!今此一别,不知何日相见。留金条一盒,以备不测之需。念你,惜你,爱你。多多珍重!”

【王琦瑶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手中的信笺飘落;她捧起那只木盒,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睁大着一双茫然而空洞的眼睛。

【幕外声:“几天后,一架上海至北平的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上有位叫张秉良的中年男性,其实就是化名的李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