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迷失
阿照走后,南芳问薇:“要不要喝点酒。”
酒吗?
薇吞了口水,完全不能拒绝。
像是被投掷了一颗蓝色的忧郁炸弹,薇醉了,说起小时候的事:“我没有家乡,但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总是下着昏暗而绵长的雪。”
南芳躺在沙发的另一头,看着屋顶的吊灯在风中摇来摇去,心头涌现出另一片寂静的寒浪,缓缓说道:“我也没有,我从小就期待能住在一个明亮、热度的国度。”
“我以为你在这里长大。”薇随口问道。
“是李骏佑告诉你的吗?”南芳笑着问。
“不。”薇否认这一点,十分尴尬,有些艰难地道出一个事实:“我们,没有谈论过你,确切地说,在那次琴行见面之前,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南芳惊坐起:“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他,在跟你骗婚吗?”
薇摇头否认:“不是吧,但我确实也没有刻意去问过,在那之前,是我一心想要摆脱过去,才跟他在一起的。”
南芳凝眉,却笑了,既笑她人,也笑自己。多年以前,自己似乎也做过同样的选择:“好吧,过去就只是过去,可怜的李骏佑。”
薇补充说:“但我选择他,是基于爱。”
南芳点头:“我知道。”
薇记得卡森的日记,他说和她的爱本不应该开始,那个时候他本应明白,她还是少女时期,就那样倾颓哀艳,一直生活在绝望中的少女,有如悬崖边泣露的玫瑰,她是他爱过最深的女人,那是他人生第一次那样投入地去爱一个人,最后却也只能失去她。
这段时间的相处,薇觉得,也许对南芳而言,婚姻关系和所谓爱情大概早就是完全分离互不干扰的两码事。
有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薇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很长时间以来,这种对于“她”的冰冷怒火持续燃烧着,占据自己心灵的是他,而占据自己脑海的却是她:“你和骏佑他,当初,为什么会分开?”
南芳用手遮住眼睛,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才开口:“人总是贪心的,也许我们根本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无法做决定,所以全部都要。”
这听上去是一个贪心者的回答,薇看着已经酒醉的南芳,她把玩着一个黑色头发的人偶玩具,它看上去有些像一楼咖啡厅墙上那个美丽的副黑白女子画像:“这是你妈妈?”
她笑中带哭:“是,是我母亲,她在精神病院被关了十年,对了,是我那个没用的父亲签字同意的。十年了,他都不同意放她出来。不过也许他早就忘了她,后来她得癌症去世了,他甚至没有花一点心思埋葬她,他真是个伟大的丈夫,父亲。”
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南芳娓娓道来,那曾经深埋,不愿意回想的过去:“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三岁之前,我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家是偷来的,我是一个私生女。我的母亲是一个孤女,她接受不了父亲早就另有一个家庭这件事,她帮别人运毒,坐牢,然后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真是让人胆战心惊又令人觉得悲伤的故事。
“那个时候,我很想我的母亲带我走,没有父亲也没有关系,我们一样可以生活,就我们两个,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我想我的母亲一定太爱那个男人,她爱我那位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一定甚于爱我,我不得不一直在那个家庭生活。”
“真是可怕的过去。”薇说。
南芳长吁一口气,听了这话,不免有些伤感:“一开始,我遭受父亲的妻子黛西和她的孩子们的精神虐待,还有数不清的身体虐待,后来,连我自己也开始虐待自己,觉得这是我应得的。我刚开始想着,也许我父亲是念我孤苦无依才接我回来的,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他并非对我在那个家庭的遭遇一无所知,他那么漠视我,无非是因为我是他婚外情的罪证,这也是我选择承受那些的理由,他们所有人选择了我成为了他们失败婚姻的替罪羊。”
“就像纳粹将犹太人作为替罪羊的可怕行径。”薇听得有些哽咽,默默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静静地听着。
南芳笑了:“可笑的是,我曾经听我父亲说过,他和我母亲之间是爱情的关系。”
“可他既没有忠于自己的婚姻,也没有忠于自己的爱情,他并不爱你这个爱情的结晶,而是默认了其他人对你实施虐待。”
“那十年,我每天都想逃离那个集中营,但没有机会,直到后来,阿康出现在了我生命里。”南芳像是在确认什么,喃喃地说:“不知道李骏佑有没有跟你提过这个人。”
“没有,他没有说过。”薇没有说出口,是在那本日记中和后来尤达的叙说中,拼凑出的他们之间婚姻失败的事实。这是嫉恨南芳的原因,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遗传,她的母亲是别人婚姻的第三者,她后来也……
“没关系。”南芳低头,心中感恩李骏佑在她人那里,不曾对自己出过一句恶言,又对他这种能彻底遗忘过去的本领感到心寒,一股悲凉之气袭来,让人有泫泪的冲动。他那这么对我和对他自己,也没错,眼泪憋过去后,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还遇到另外一个人,是黎先生。”
“黎震?”薇问,在日记中,李骏佑称他为“南芳巴黎的养父”,那个把她当作洛丽塔养育的人。
“是,那个时候,我没当他是一个好人,一心想和阿康逃离那里,黎先生曾经告诫过我,别轻信他人,我相信阿康,自然不信他,我当时以为,他是出于某种特殊的癖好,比如恋童癖才接近我的。”
“那后来,你们?”薇颤巍巍地问。
“当然不是,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可怜我。那一场大火,全烧了,都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和一个姐姐不在家而幸免于难。我母亲在那之前也死了,是我亲眼看着她死的,那个时候,我父亲在外面,已经有了第三个家,不过后来听说,他的女朋友也因为他没钱而抛弃了他。”南芳不想回忆,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可怕。
“那后来,你们就离开了?”
“本来是那样打算的,但也没那么顺利,那个时候,我们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缺离开的路费。我不知道我那个父亲和黎先生之间是否真的做过什么交易,还是说他是真的出于同情才打算收养我,总之,他们那个时候,确实存在金钱往来,还有那个时候,我得知了我母亲死去的真正原因。”
“什么?”薇问,这样复杂曲折的过去,可怕,还藏着什么阴暗的结局和过往呢。
“我一开始以为黛西那么恨我,一定是因为她是婚姻的受害者,是爱她丈夫才那么做的,但原来。”南芳喝了一口香槟,情不自禁地笑了:“她在结婚之前就有一个爱人,兼婚后的情人,是我母亲死前住的那家疗养院的院长。”
薇静静地等着南芳说下去,隐约有一种不安的窒息感袭来。
在黑暗中,南芳的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也就是说,我母亲出狱之后,是在精神正常的状态下被他们关到疗养院去的。”
薇不自觉地靠近,拉住手安慰:“这都是黛西的诡计,你父亲不一定知道。”
南芳往后仰去,靠在沙发上,神色复杂,难掩悲痛,想到母亲经历的那十年非人的折磨,顿时泪流满面:“可如果我母亲没有遇到父亲,那一切便不会发生,我恨他!”
“可那就会没有你。”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听来令人难堪的过往,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
南芳凝眉冷笑:“收起你那虚伪可怜的同情吧,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以为是我求着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吗?”
薇发现,南芳的可悲之处,在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日日惊涛骇浪,她一定在天天和过去的自己作对,才会时至今日,仍然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
南芳不停地喝,想起自己曾经那短命的婚姻,喃喃自语:“我也曾选择过一段世俗婚姻,不过顺从现实考量的理性婚姻不免充斥着寂寞,不忠和铁石心肠。”
薇对此并不认同:“可是,顺从直觉的结果反而经常是一场灾难,这样的结合似乎也没有令我们更幸福。”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海,南芳心中霎时间乍起波澜,的确,那个时候,和金正康一起私奔,确实是顺从直觉的结果啊,那时候,黎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
薇直言:“就担保爱情的质量而言,直觉比算计好不了多少。”
南芳冷眼一挑:“那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找到对的人。”
“你把一切归咎于没能尽力找对的人,相信这个人必然存在,但或许,我们以为自己是在爱里探寻幸福,其实我们,真正寻求的是熟悉感。”薇说。
“那是你,你寻找那种童年时期熟悉的情感,可我认为,那些情感不只限于体贴和关心,你问我爱过他没有?我只想告诉你,我们分开的理由无关其他,不是因为他不对,而是太对了——聪明、迷人、慷慨,过分稳重、成熟、善解人意又可靠,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配不上他。”南芳点燃一支烟,细细叙说着往事。
“你是觉得他不够有意思?”薇试探着问。
“我憎恨家庭,那里只有封闭和黑暗,是金正康,他让我有勇气摆脱了那一切。那个时候,我就发誓,以后的人生,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拼命拥抱一切当下我能够抓得住的东西,我再也不会容许谁剥夺我梦寐以求的自由,哪怕失去一切。有时候,人们追求有意思的人,并非是相信和他们在一起会更融洽,只是潜意识里感觉,和他们在一起,遇到挫折的时候,会熟悉得令人安心。”
“这就是你爱阿康的理由?”
听到阿康的名字,南芳的眼中有复杂神色一闪而过,眼睑下垂,缓了一缓才说道:“我们不一样,你会通过精神分析确定、选择伴侣,而我,只相信直觉。”
人对人的好感与反感的强烈倾向,我们无法理解,它却一直滞留在我们的心灵前厅,一种无从抵御的直觉使我们彼此吸引,直到命运让我们相遇。
南芳:“和阿康分开以后,遇到了李骏佑,我一直觉得他是我生命中的守护天使,我不是故意背叛他,只是后来,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他的爱,我爱他,但我却无法永远在爱情中保持完全理智。”
“我找不到爱,只好将就。”南芳迷迷糊糊地承认那段时间的心理状态不好,继续说:“我其实不能被任意类型的人吸引,但那个时候,我是以为,他和阿康完全不一样,如果我爱阿康,是因为他一定程度上的残忍和疏离,是我真正需要的,那么他,与阿康完全不一样的人,我爱上他,是不是意味着我终于能从过去解脱了?”
薇似乎能理解了,对大多数人来说,在理解力和控制力尚未发展成熟的时期就面临极大困难,会让任何人都难以保持镇定、平静及信任,她触及得太多,才会变得乖戾、异常敏感、多疑、哀伤、封闭、易怒,也许,当时的痛苦太过强烈,导致她关闭了部分情感功能,以此对过去做出回应。
面对过去的模糊回忆,她的处理方式是不去感受,变得麻木。
她不安分不停靠不归附,喜欢自由,追求轰轰烈烈,也许繁花过眼之后会空虚,世事擦肩纵如烟灭会寂寞,玩弄生命哪怕是失败,但她也不为旁人停留,不要被情感束缚,只想要做无根的鸟。
移情这回事她总是在不知不觉地去做,她背负着那些已然被淡忘,浑然成行的岁月,无从向他人阐释,也无从赢得同情与理解。
这就是为什么她给人刻薄或者冷血的印象。
薇静静地抱着她,叹了口气,原来她不是想伤害骏佑,也许她只是想报复绿子:“每个人都可能被别人辜负,但这不代表世界末日。”
南芳伏在薇膝盖上,半泣道:“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孩子。在我23岁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明明还那么年轻,却好像已经过完了别人的一生,那个时候我拼命想要留住什么,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后来我知道了,我没有童年,那么年轻连青春也要失去了,我不甘心就这么戴着生活的镣铐活下去,我拼命忘记根本忘不了的那个人,我爱他,但我不能让和他的回忆困住我,如果我忘不了他,那我只能去找他,可我们到底天人永隔。我不是没有试过想去找他,我的养母怕我出事,在医院陪了我一个月,她告诉我,我不能像我母亲那样,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不管我有多爱他。她说,爱是止疼药,时间也是,一切都会好的,失去,没什么可怕的。后来,我谈了很多恋爱,什么类型的都试过,就这么一直往前走,直到厌倦他们。”
李骏佑那么爱她,她也爱他,但也没那么爱他,薇泪流满面,她和她的那个他,多么像自己失去骏佑的时候,那时候,自己也是一心想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