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叙事传统的确立
——《左传》与《战国策》
在人类还不能深刻地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总是把鬼神当作远远高于他们而存在的神秘力量。为了与这些令人敬畏的神灵交流,人类安排巫师扮演人神沟通的代言人角色。这些巫师不但掌握着绝地通天的神秘咒语,而且负责保存官方的文献典籍,掌握着那个时代最先进的文化。当然,人们对世界了解得越多,巫的作用就会越退化。到了周代的时候,无所不能的巫终于衰落了,他们变成了专业的占卜、祭祀者,掌握文献典籍和记录国家大事的职责则被史官取代。而一旦掌握文化的权力被进一步下移到社会的时候,那些掌握了先进文化的“士”,也开始以他们的标准编纂史书。战国初年《左传》和战国末期的《战国策》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一、“人”的觉醒:《左传》
尽管被认为是一部阐释春秋时期鲁国史书《春秋》的作品,但《左传》实质上是一部独立撰写的史书。千百年来,它的作者一直是个猜不透的谜,司马迁和班固都说是左丘明,并说他是鲁太史,有的人认为这个左丘明就是《论语》中提到的与孔子同时的左丘明,但也有更多的人对此提出质疑。现在,人们一般都把它归于战国初年无名氏的名下。
《左传》是一部史书,但它又不仅仅是一部史书。它没有对历史事件做客观的罗列,而是以“礼”的规范总结历史、批判人物,为人们提供历史的借鉴。同时,作者敏锐的目光已经深刻地穿透了历史,看透了周王室的衰落和诸侯的争霸,看透了新旧势力的消长和社会变革的趋势。作为一部刚刚摆脱了“巫”文化不久的历史著作,《左传》已经开始表现出“人”的觉醒的力量,这就是至今仍为人们所称道的“民本”思想。一方面,《左传》揭露了贪婪无耻、暴虐荒淫之辈,褒扬了忠良正直之士;另一方面,在《左传》的作者看来,只有尊重人民的权利,才能得到人民的拥护;只有得到人民的拥护,国家政权才能稳固。在《桓公六年》中,作者借师旷之口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在《庄公三十二年》,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这些议论,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奴隶社会行将衰亡的时代。表面上看来,天道鬼神的痕迹依然无法抹去,但实质上,“民”已经成为与这些神秘力量平起平坐,甚至高于他们之上的宇宙间的高大形象。在黑暗的奴隶社会,这是怎样的一道人性的曙光啊!由它所埋下的人性觉醒的火种,必然在不久的将来开花结果。
此书是对春秋左丘明的《春秋左氏传》的注释性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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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左传·曹刿论战》
崔武子见棠姜而美之,遂取之。庄公通焉。崔子弑之。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
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左传·晏子不死君难》
名言警句
多行不义,必自毙。——《左传》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左传》
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左传》
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左传》
严格来讲,《左传》并不是文学著作,但它却处处孕育着文学的细胞。作为中国第一部大规模的叙事性作品,《左传》的叙事能力比以前任何一种著作都表现出惊人的发展。许多头绪纷杂、变化多端的历史大事件,都在作者笔下处理得有条不紊,繁而不乱。尤其是关于战争的描写,更是曲折完整,精彩动人,为后人所称道、所借鉴。《左传》一书,记录了大大小小几百次战争,不但像城濮之战、鄢陵之战这样的大战役写得惊心动魄、曲折动人,就是那不计其数的小战役也写得精彩纷呈、各具特色。《左传》并不限于对战争过程的描述,而是将战争的远因近因,各国关系的组合变化,战前策划,交锋过程,战争影响,都以简练而不乏文采的文笔一一交代清楚。在那样久远的年代,这种早熟的叙事能力令人感叹不已。而且,《左传》在记叙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时,并不完全从史学价值考虑,而是常常注意到故事的生动有趣,常常以较为细致生动的情节,表现人物的形象。这些都使作品充满了浓厚的文学色彩。
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小说与戏剧在很久以后才产生。然而与此有关的文学因素,却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借助了历史著作的母胎儿孕育着。《左传》正是第一部包含着丰富文学因素的历史著作,它所创立的文史合一的创作传统,既为后代小说、戏剧的写作提供了经验,又为之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二、“士”的崛起:《战国策》
《战国策》经过刘向的整理和润色,成为一部著名的传世经典,对后世影响甚大。“唐宋八大家”中的王安石、苏东坡都对其推崇备至。刘向(前77~前6)是西汉著名的文学家、经学家。本名更生,字子政,江苏沛县人。他是汉代皇族楚元王的四世孙,元帝时因直谏而得罪权贵,被诬下狱,免为庶人,闲居十余年。成帝即位,改名向,受诏整理五经秘书,官终中垒校尉,故后世称“刘中垒”。他作有赋三十三篇,但最为人称道的是他纂辑的著作,共有四部:《战国策》、《说苑》、《新序》、《列女传》。
战国时期自公元前475年至公元前221年。秦国于公元前230年灭韩,公元前228年灭赵,公元前225年灭魏,公元前223年灭楚,公元前222年灭燕,公元前221年灭齐,统一六国。
和《左传》一样,《战国策》也是一部无法弄清作者的历史著作。它上接《春秋》,下迄秦统一,以策士的游说活动为中心,反映出这一时期各国政治、外交的情状。它原来的书名并不确定,是在西汉刘向考订整理后,定名为《战国策》。虽然我们习惯上把《战国策》也归为历史著作,但它与《左传》已经有了太多的不同。从春秋到战国,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周天子至高无上的权威已经荡然无存,作为威胁社会秩序纽带的“礼”也已然断裂,天下诸侯蜂起,战乱频繁,新兴的士阶层日益崛起,逐渐成为历史舞台的主角。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战国策》,生动地反映了时代的气息。《战国策》以大量的事实展示了“士”的重要性,如《齐策四》记载齐宣王重用王斗,王斗举荐五个人出任要职,结果齐国大治;《燕策一》记载燕昭王师事郭隗,招揽天下之士,结果燕国强大起来,联合五国讨伐齐国。这些布衣之士左右天下局势的事迹被作者津津乐道,甚至加以虚构。他们甚至在诸侯王公面前也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在《齐策四》中,道出:“士贵耳,王不贵。”这种思想不仅完全突破了讲究等级尊卑的宗法观念,而且与《左传》的民本思想根本不同。它说明,在社会的巨变中,作为一支新兴的社会力量,士的影响力和地位在不断地上升,自我意识不断地加强,终于要和传统的贵族分庭抗礼了。这样一个战乱频繁的时代,传统的道德在沦丧,传统的伦理在崩溃,人们撕掉了过去笼罩在国家和人际关系方面温情脉脉的“礼”的面纱,而代之以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如苏秦始以连横之策劝说秦王并吞天下,后又以合纵之说劝赵王联合六国抗秦。他游秦失败归来时,受到全家人的蔑视;后富贵还乡,父母妻嫂都无比恭敬。于是他感慨道:
名言警句
善作者不必善感,善始者不必善终。
——《战国策》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战国策》
三人成虎,十夫揉推。众口所移,毋翼而飞。
——《战国策》
行百里者半九十。——《战国策》
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战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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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有祠者,赐其舍人卮酒。舍人相谓曰:“数人饮之不足,一人饮之有余,请画地为蛇,先成者饮酒。”一人先成,引酒且饮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画蛇曰:“吾能为之足。”未成,一人之蛇成,夺其卮曰:“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遂饮其酒。为蛇足者,终亡其酒。
——《战国策》
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战国策》
嗟夫,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苏秦在失败时和富贵时人们的态度变化,正说明了那个时代崇实尚利的人际关系实质。名利思想已经侵入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成为支配人们行为的原动力。围绕谋臣策士的游说活动,《战国策》描写了一大批个性鲜明的人物。上至诸侯王公,下至闾巷细民,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出现在《战国策》中,使得它的人物画廊空前地开阔。当然,最活跃的还是那些俊雄宏辨之士。他们在历史舞台上纵横捭阖,任意驰骋,转危为安,运亡为存,显示出卓异的风采。作者在叙述他们的事迹时,往往集中笔墨叙写一个人的事迹,通过富于特征的言行表现他们的性格,展示他们的内心世界。同时,作者还使用大量的夸张、渲染和虚构手法,和铺陈、排比、夸张、比喻的手法,造成酣畅淋漓的启示和铿锵有力的文章节奏。这样,就使得奇异曲折的情节与恢奇卓异的人物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作品既文采飞扬,又充满了传奇色彩。《战国策》在叙事写人上取得的成就,以及它辨丽恣肆、词采华丽的文风,在文学史上都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秦汉的政论散文、汉代的辞赋,都受到《战国策》艺术风格的影响;司马迁的《史记》描绘人物形象,也是在《战国策》的基础上的向前发展。
易水送别是《战国策·燕策》中的精彩篇章,西汉司马迁在《史记》中几乎全部采录了这些史料,并加以润色。“易水送别”成为历代文人咏唱的题材,唐骆宾王《易水送人》道:“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战国策·燕策》载:燕太子丹希望刺客荆轲及早刺秦王,于是在易水边送别。荆轲饮完酒,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