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登上万杜山
在普罗旺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山——万杜山。那是一个不毛之地,四面都受到各种大气因素的影响,万杜山就矗立在这种环境之中。它高耸突兀,是阿尔卑斯和比利牛斯山之间最高的山峰,生长着各种依气候分布的植物种类,可以供人们十分清楚地进行研究。山顶上覆盖着层层白雪,生长着来自于极地海滩的北方花朵。山路上生长着茂密的橄榄树和各种灌木植物,它们需要像南方那样强烈阳光的照射才能茁壮成长。从山脚一路走到山顶,你能看到地球上各个地方的植被带,这就相当于一次在统一子午线上开始的从赤道到两极的长途旅行。在山麓,生长着一簇簇芳香四溢的百里香,它们如此旺盛,覆满了山地的平原和山丘,像地毯一般无限延伸;再走几个小时,你能找到长着对生叶的虎耳草,这是7月份在斯匹茨卑尔根海边登陆的植物学家最想见到的东西,它们就软软地待在你的脚下,像一块暗色的小垫子。在海拔比较低的地方,你可以在篱笆下采撷石榴树猩红色的花朵;在海拔较高处,你可以采摘小小的毛茸茸的虞美人,它开着黄色阔瓣的花,异常美丽。这样鲜明的景物对比,是不是很有趣呢?
我已经登过25次万杜山了,但这对我来说还远远不够。我对这座山还有着许多的新鲜感和好奇心。起先还有很多朋友愿意陪我来爬山,一起走走,看看山上的风光,享受一下日出带来的满足感,但后来再也没有人愿意陪我一起来了,因为这实在是一段艰苦的旅程。从你踏上那碎石嶙峋的山路时,登山便开始了。万杜山就像是一座海拔2000米的碎石堆,有时是小石块,有时是大岩石,它们耸立在没有斜坡也没有一级台阶的平原上,使得登山变得异常困难。而且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清新的草地、欢快的小溪、长着青苔的岩石或百年老树的巨大树荫,这里只有绵延无尽的石灰岩。那碎石组成的瀑布还时时发出坍塌的声音,震得人心跳加速。
如果有人打算登万杜山做植物学的考察,我建议他不要在星期天的傍晚到达山下的小镇贝都安。因为在星期天晚上,这里总是人来人往,一片杂乱的景象。人潮的吵闹声和没完没了的高谈阔论声是主旋律,弹子房弹子的碰撞声和杯盏交错的叮当声当作伴奏,酒后的低唱和路人的夜歌充当配乐,旁边酒吧管弦乐的喧闹也掺和进来,让平静的夜晚变得喧嚣异常,连睡觉都困难。得不到充足休息的人,又怎么会有精力攀登这座艰险的山峰呢!
我在贝都安跟向导交涉好,商定了出发时间,讨论并准备了食物。但遗憾的是,喧闹的夜晚弄得我疲惫不堪,根本不能好好休息。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等到天空泛白,就干脆起床收拾行装了。早上四五点,向导就带着我们上路了,他牵着骡子和驴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的植物学同事们走在后面,边走边观察路边的植物。我随队伍走着,肩膀上挂着晴雨计,手上拿着笔记本和铅笔。
再往上走,温度变得越来越低,绿色的橄榄树和橡树慢慢从视野里消失了,然后是葡萄和杏树,再之后是桑树、核桃树、白栎树。我们接着走进了一片十分单调的地区,那里只有漫山遍野的黄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农作物,主要的植被就是一些高山的风轮菜。风轮菜的细叶里充满了香精油,味道有点苦涩,是一种味道很冲的香料,洒在小乳酪上吃味道很是美妙。在我们都饥肠辘辘的时候,一些生长在乱石中的铁矢状叶子的小酸模映入了我们的眼帘。我们蜂拥而上争着去采摘这自然赋予的美味。
咀嚼着酸酸的叶子,我们兴致勃勃地继续前进,来到了山毛榉生长的地带。最先见到的是些藤蔓曳地的灌木,稀稀落落地散布在山坡上;很快又见到一棵棵挨在一起的小矮树,最后见到的是枝干粗壮、浓密而阴暗的灌木林。这片树林十分广阔,至少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完全穿越过去,从远处看,这林带就像一条又黑又长的带子围在了万杜山的山腰上。山毛榉冬天积雪压枝,一年四季都遭受着密斯托拉风凶猛的吹打,许多树枝都断了,树身弯曲成奇怪的形状,甚至还会直接躺倒在地上。这时我们也坚持不下去了,必须选个好地方来吃午饭、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们选择了拉格拉斯泉边作为我们的小憩之地。山毛榉树搭成的长凹槽里,引来了一股从地下冒出来的涓涓泉水,山里的牧羊人都把羊赶到这里来喝水。泉水的温度凉得不可想象,大约只有7摄氏度,这对我们这些每天围坐在火炉旁边的人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所幸这里的景色还是很美的,真的是个野餐的好地方。那一泓清泉流淌在阿尔卑斯山植物铺成的地毯上,长着欧百里香叶子的指甲草闪闪发光,它那宽大而细薄的花蕾就像银色的鳞片,一层一层地铺在上面。我们把食物从鞍囊里拿出来,把酒从稻草层中取出。涂着蒜汁的羊后腿和面包被随意地堆在了一起,淡而无味的小鸡放在另外一边,留着一会儿当零食打发时间。万杜乳酪、驴梨小乳酪、阿尔红香肠,还有各种橄榄和卡瓦翁的西瓜,看看吧,我们的食物是多么丰富啊!对了,我们还带了鳀鱼罐头和撒着调料的小牛腿,还有很多装在不易破碎的器皿里的啤酒。我们把啤酒放在了泉水中,这样等我们饱餐一顿后就能尽情享受凉爽的冰镇啤酒了。
我的植物学同事中有两个巴黎人,一开始他们还对这些食物很惊讶,可不一会儿,他们就露出了赞赏的表情,狼吞虎咽地大吃了起来。这可真是人生中难忘的一餐。你看这几个人都露出了饥不择食的样子,一块块地扯着羊的后腿,一片片地咬着面包,把所有的食物都接连不断地塞到嘴里,那速度简直快得惊人。吃得越来越多,我的速度也逐渐降了下来,开始边吃边聊天。大家都对这些食物赞不绝口,一边称赞还一边享用着饭后的甜点——蘸着盐生吃的玉葱。等到所有人都撑得动不了了,我们便横躺在草地上,抽着烟斗和雪茄,晒着温暖的阳光。
好像只休息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又上路了。行程是那么紧,我们必须继续向前走。向导带着行李向西边去了,他去了海拔1550米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石头砌成的羊棚,导游会在那里过夜,等我们从山顶回来再跟他会合。我们则继续爬山,从山脊一路爬到山顶,等到太阳下山后再从山顶下来。我们顺着刚刚爬过的斜坡向前走,一直走到了山坡尽头。那里峰壁笔直,状如阶梯,陡峭得惊人。同伴把一块摇摇晃晃的岩石轻轻一推,那岩石便顺着悬崖掉入深渊,还发出了可怕的轰响。
我在这里有了意外的发现。我看到了毛刺砂泥蜂这些老相识,它们藏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下,但却是以惊人的数量群聚在一起。要知道,这些小家伙平常总是孤苦伶仃的样子,我还从没见过几百只挤在一起的样子呢。就在我好奇地寻找原因时,一场大雨悄然而至,铺天盖地的阵雨立刻把我们包围了,天也变得格外阴暗,两步以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糟糕,我最要好的朋友去山里寻找一种稀有植物岩生大戟去了,他可能已经走丢了。我用手掌做成话筒,在山里扯着嗓子拼命喊他的名字,可我的声音很快就被雨水的声音淹没了。我们便只能出发去寻找他。
为了不落下一个人,我们手牵着手在山里寻找着出路。不一会儿,我身上就已经被大雨浇透了,衣服水淋淋的,裤子贴在腿上就像一张不透气的羊皮,难受极了。我们兜兜转转,什么方向都辨不清了。面前有几条斜坡,那是我们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可是其中有的路通向悬崖,一不小心我们就会掉入深渊粉身碎骨,还有的路能直接通向我们想去的羊棚。我猜想,我的好朋友有可能利用最后一刻晴朗的天气跑回羊棚去了。
有的人建议我们今晚就待在这里,等雨停了再回去。但我敢打赌,这绝对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雨看样子会下很久,而我们又浑身湿透了,只要夜里温度稍微低一点,我们就全会冻死在山里。于是我们只好根据一路所观察到的来推测方向。带来雨的那片黑云是从南边飘来的,而我们应该从雨打来的方向下去;我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发现左边比右边湿得厉害,这就证明我的推论没错,风向一直没有变。
我们再一次手拉着手上路了。如果幸运不眷顾我们,那我们就必死无疑了,但我们还是抱着冒险的心情开始了这一段探索。还没有走出二十步,我们的疑虑就完全消失了,因为我们已经踏踏实实地踩在了碎石地上面,而不是我们害怕的万丈深渊。为了看清脚下的路,我们必须弯着腰贴着地面向下走。雌雄异株的荨麻此时成了我们的唯一希望。在漆黑的环境里,我们只有靠它才有可能找到羊棚,因为它总是长在人们经常走过的地方。我边走边用手在空中摸索,每当手被刺了一下,就是碰到了荨麻。我们就用这种手部的疼痛弥补了眼睛的不足,并最终顺利到达了羊棚。
我的好朋友和向导早就在那里躲雨了,等我们赶到之后,就立即点起了熊熊烈火,换上了干衣服。大家又开始谈笑风生了。我们把山毛榉叶铺在地上,躺在上面过了一夜。偶尔有人睡不着,便会起来给炉子添一点火。可是这屋子根本没有通风口,所以满屋子烟雾缭绕,简直可以熏鱼了,又怎么能让人睡得舒服呢。因此不到凌晨2点的时候,我们就都起床了。
雨已经停了,满天的星斗闪闪发亮,空气也变得异常清新。我们要爬上最高的山顶去看日出了。因为疲劳,也因为早上的空气比较稀薄,我们很快便感到恶心、两腿无力、气喘吁吁,爬得非常非常慢,走几步就得休息一下。终于到了山顶,我们立刻就钻进了粗陋的圣女克努瓦小教堂,在那里喝了点小酒暖暖身子,来抵御彻夜刺骨的寒冷。
很快,太阳升起来了。万杜山三角形的影子投射到了天边,在阳光下泛着紫红色的光。西边和南边的平原在薄雾中延伸,罗讷河犹如一条银线躺在大地上。北面和东面,有一片白色棉花糖似的云层在我们脚下软绵绵地飘动着,低处的黑色山峰偶尔会从云层中穿出来,露出一个调皮的小山角。在阿尔卑斯山的那边,还有几座挂着冰川的山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此时正是8月,已经错过了很多植物的花季。如果你真的想来看看这神奇的花园,那你最好在7月上山,赶在羊群把植物吃掉以前好好地领略一下这里的神奇。那长着一根嫩红色花蕊的优雅可人的绒毛雄蕊白花,那开放在闪亮的石灰石上有着蓝色大花冠的塞尼山紫堇花,那天蓝色的可与蓝天媲美的阿尔卑斯勿忘草……所有的花上全都闪烁着早晨的露珠。美丽的白翅蝴蝶懒洋洋地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这真是个自然博物馆啊!
这番景象只有你亲自来看过才能体会得到,我也就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