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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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失望

检察长先生不得不向陪审团报告说,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犯人,虽然年纪尚轻,可他从事叛国勾当却已是个老手,因此,应当剥夺他的生命。他私通我们的公敌之行为,并非始于今日或昨日,甚至并非始于去年或前年。早在很久以前,该犯就频繁往来于英法之间,从事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活动,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倘若这种叛国行为猖獗下去(幸而绝无可能),那么他的罪恶行径可能至今尚未被揭露。然而,幸蒙上帝眷顾,令一个不畏艰险、不惧责难之人探知了该犯策划的阴谋,为此感到惊骇,并向国王陛下的首相和最尊贵的枢密院进行了揭发。这位爱国志士即将亲自出庭作证。总体而言,此人的立场和态度是高尚的。他原是该犯的朋友,却在那吉凶未卜的时刻,发现了该犯的丑恶行为,便毅然决定,将这个再也不值得他珍惜的叛国贼,奉献于我们祖国的神圣祭坛。如果英国也像古希腊和古罗马一样,规定为有功于大众之人塑立雕像,那么这位杰出的公民肯定会享有一座了。不过,由于我国没有这类法令,他可能就无法享有了。正如诗人所云,美德是富于感染力的(检察长深信陪审团熟知许多此类诗章,甚至都快要逐字逐句从舌尖涌出来了,可此时陪审团却面露惭愧的神色,证明他们对这些章句一无所知),尤其是称之为爱国主义或者对祖国之爱的这种光荣美德。这位完美无瑕、无可指责的证人,这位为国王陛下(提到国王未免冒昧,却是一种光荣)效忠的崇高典范,其美德感染了该犯的仆人,使他做出神圣的决定,去搜查他主人的抽屉和衣袋,并且藏起了他的文件。他(检察长先生)已准备听到有人对这位可敬的仆人的种种责难;但就总体而言,他对那仆人的喜爱更甚于自己的(检察长先生的)兄弟姐妹,对那仆人的敬重更甚于自己的(检察长先生的)亲生父母。他满怀信心,呼吁陪审团也能效仿他的态度。他说这两个证人的证词,连同他们所发现并即将出示的文件,表明该犯持有国王陛下海陆军兵力、部署与战备情况的明细表,并毫无疑问地证明了,他惯于将此类情报递交给敌国一方。虽然这些明细表尚无法证实为该犯笔迹,却也无关紧要,而且会更有利于起诉,因为这更加证明了该犯的狡猾防范之术。证据可以追溯到五年以前,证明在英军和美军首次交战前的数周,该犯就已开始从事这项罪恶的活动。基于上述种种理由,忠诚的(正如他所知)、尽职的(正如他们自己所知)陪审团诸位,必须积极主动地发现该犯的罪行,必须断然裁决该犯罪名成立,并判处死刑,无论他们是否乐意。若不砍掉该犯的头,他们自己就无法安枕无忧,也不能让他们的妻子和儿女安枕无忧。简而言之,所有的人,谁也别想安枕无忧了。最后,检察长先生以他所能想到的一切为名义,要求陪审团务必砍掉该犯的头,并且庄严宣称,他已经把该犯当作是死去的了。

检察长的发言结束时,法庭里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好像一大群绿头苍蝇围绕着犯人,等着他快点变成他就要变成的那种东西。当嗡嗡声静下来了,那位无可指责的爱国志士出现在证人席上。

接着,副检察长先生紧随其上司之后,开始对这位爱国志士进行提问:此人名叫约翰·巴塞德,是一位绅士。他对于自己那纯洁无瑕的灵魂的描述,和检察长先生的叙述完全相同——如果说有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太一致了。他卸下他那高贵胸怀中的重任之后,本想谦虚地退下去,可是坐在离罗瑞先生不远处、面前堆了一大摞文件的那位戴假发的先生,却请求对他提出几个问题。而坐在罗瑞先生对面的另一位戴假发的先生,仍然一直望着法庭的天花板。

他本人曾当过间谍吗?没有,他对这种卑鄙的暗示不屑一顾。他靠什么为生?靠他的财产。他的财产在哪里?他记不清楚了。是什么财产?那不关他人的事。是继承来的遗产吗?是的,继承来的。是从谁那里继承来的?一个远亲。很远的吗?非常远。坐过牢吗?当然没有。从没有因债务坐过牢吗?我看不出这跟案件有什么关系。从没有因债务坐过牢吗?——好,再问一次。从来没有吗?有过。有几次?两三次。不是五六次?也许是的。什么职业?绅士。有没有被人踢过?可能有过。经常挨踢吗?不是。被踢下过楼梯吗?绝对没有,有一次在楼梯顶上被人踢了一脚,然后是自己滚下楼梯的。那一次挨踢是因为掷骰子作弊吗?是踢我的那个醉鬼胡说,那不是真的。你能发誓那不是真的吗?当然能。有没有靠赌博作弊为生过?从来没有。有没有靠赌博为生过?并没比别的绅士赌得更厉害。有没有向这个犯人借过钱?借过。还过吗?没有。你与这个犯人的关系原本算不上很亲密,是你在马车、旅馆和邮车里硬攀上的,才得以和他亲近,是吗?不是。你确定你看到了这个犯人带着这些表格吗?当然。关于这些表格你再也不知道别的什么了?不知道。比如说,这些表格是你自己弄来的?不是。指望从这次作证中得到好处?没有。不是受政府雇用,定期接受津贴,设置陷阱陷害他人?啊,天啊,不是。或者是干别的什么?啊,天啊,不是。你能发誓吗?我可以再三发誓。除了纯粹的爱国心,再也没有别的动机了?再也没有了。

那位道德高尚的仆人罗杰·克莱,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则一直不停地发着誓。他四年前开始给这个犯人当仆人,干活儿忠诚又朴实。那时,在加莱的邮船上,他问犯人,身边是否需要个当差的,犯人就雇用了他。他并没有请求犯人出于怜悯而雇用他——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对犯人起了疑心,并开始留意他。在旅途中,他给犯人整理衣物时,曾多次在口袋里见过同这些表格类似的东西。这些表格是他从犯人的书桌抽屉里取出来的,不是他预先放进里面的。他曾看见犯人在加莱把同样的表格拿给几个法国绅士看,后来,在加莱和布伦法国北部的一个海港城市,可以由此处登船渡过海峡,到达英国。 ,也都曾见他把同样的表格给那些法国绅士看过。他热爱自己的祖国,不能容忍这种行为,于是就告发了。他从没涉嫌偷盗过一个银茶壶;他曾经因为一个芥末瓶遭到过诬陷,但是结果证明,那不过是个镀银的瓶子。他认识前面那位证人已有七八年,而这不过是个巧合。他并不是说这是个特别出奇的巧合;当然大多数巧合都是出奇的。真诚的爱国之心才是他唯一的动机,他认为这种爱国之心也不是什么出奇的巧合,因为他是个真正的不列颠人,并希望很多人都能像他一样。

那些绿头苍蝇又发出了嗡嗡声,接着,检察长先生传唤杰维斯·罗瑞先生上庭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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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长先生传唤杰维斯·罗瑞先生上庭作证。

“杰维斯·罗瑞先生,你是特尔森银行的职员吗?”

“是的。”

“在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的一个星期五晚上,你是否曾因业务原因乘坐邮车,从伦敦到多佛?”

“是的。”

“邮车里还有别的旅客吗?”

“还有两个。”

“他们是在夜里中途下车的吗?”

“是的。”

“罗瑞先生,看一看这个犯人,他是不是那两个旅客之一?”

“我无法保证说他就是。”

“他像不像那两个旅客中的一个?”

“他们俩都裹得严严实实,天又那么黑,而且我们大家也没有交谈,所以,关于这一点,我也不能说什么。”

“罗瑞先生,你再看看这个犯人。假如他也像那两个旅客一样,把身体裹起来,就他的身材个头来看,能否证明他不可能是那两人中的一个?”

“不能。”

“你是否愿意发誓,说他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罗瑞先生?”

“不愿意。”

“那么至少你是说他有可能是两人中的一个了?”

“是的,不过我记得那时他们俩都——像我一样——胆小怕事,害怕强盗,而这个犯人却没有那种胆怯的神态。”

“你见过那种假装胆小怕事的人吗,罗瑞先生?”

“当然见过。”

“罗瑞先生,你再看看这个犯人。在你确切的记忆里,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

“什么时候?”

“那是几天以后,我从法国回来的时候,这个犯人在加莱上了我返程的那条邮船,和我同船旅行。”

“他是什么时候上船的?”

“午夜过后不久。”

“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样一个不适当的时刻上船的,就只有他一个旅客吗?”

“碰巧只有他一个。”

“不用管那是不是碰巧,罗瑞先生。他是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上船的唯一旅客,是吗?”

“是的。”

“你当时是独自一人旅行吗?罗瑞先生,还是有同伴?”

“有两位同伴。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他们现在都在这里。”

“他们都在这里。你曾与这个犯人交谈过吗?”

“几乎没有。那天有暴风雨,旅程漫长又艰难,这一路上,我差不多都是躺在沙发上的。”

“莫奈特小姐!”

刚才曾被众人注视的那位年轻小姐,从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又都转向了她。她的父亲也和她一起站了起来,握住挽在他胳膊的那只手。

“莫奈特小姐,看一看这个犯人。”

面对这样的怜悯与同情,面对这样的青春与美丽,对于被告而言,比面对在场的整个人群要难受多了。他仿佛正站在自己坟墓的边缘,远远地望着她,即便众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在那一刻也无法使他保持镇定。他慌忙伸出右手,摆弄着面前那堆药草,摆成了想象中花园里花坛的样子。他尽力控制并稳定住自己的呼吸,嘴唇颤抖着,嘴唇上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向了心头。绿头大苍蝇的嗡嗡声再度响了起来。

“莫奈特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个犯人吗?”

“见过,先生。”

“在什么地方?”

“在刚才提到的那条邮船上,先生,也是在同样的时间。”

“你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小姐吗?”

“哦!真不幸,我就是!”

她那充满同情的哀伤声调,很快就淹没在法官并不悦耳的声音里,他严厉地说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要加以评论。”

“莫奈特小姐,在那次渡过海峡的旅程中,你同这个犯人交谈过吗?”

“是的,先生。”

“回忆一下谈了些什么!”

在一片沉寂中,她用微弱的声音开始叙述:

“这位先生上船的时候——”

“你是说这个犯人吗?”法官皱着眉头问道。

“是的,大人。”

“那就说这个犯人。”

“这个犯人上船的时候,他注意到我的父亲,”说着,她深情地转过脸,望着站在她身边的父亲,“我的父亲疲惫不堪,而且身体很虚弱。父亲如此瘦弱,我生怕他在船舱里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就在船舱楼梯附近的甲板上,给他铺了一张床,我自己就坐在他身边的甲板上照顾他。那天晚上,只有我们四个人,再没有别的旅客。这个犯人很好心,请求我允许他告诉我,怎样安置才能使我的父亲不受风雨的侵袭。当时,我不知道怎样安置才好,也不了解船出港后的风向。都是他帮了我。他对我父亲的状况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和善意,我相信他这么做是发自内心的。我们就在这种情形下交谈了起来。”

“让我打断你一下。他是独自一人上船的吗?”

“不是。”

“有几个人和他在一起?”

“还有两位法国绅士。”

“他们在一起商量事情了吗?”

“他们一直在一起谈话,直到最后一刻,那两位法国绅士才不得不乘他们的小船上岸去了。”

“他们有没有传递过类似这些表格的什么文件?”

“他们是传递过一些文件,但我不知道是些什么文件。”

“形状和大小是像这样的吗?”

“有可能,不过我实在无法确定,尽管他们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低声说话。因为他们是站在船舱楼梯的顶上,这样可以借助悬挂在那儿的一盏灯的光亮;灯光很暗,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所以我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到他们看过一些纸张。”

“好了,莫奈特小姐,现在说说你和犯人的谈话吧。”

“犯人对我可以说是坦诚相待的——这都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很无助——正如他也满怀善意,好心地帮助我父亲一样。我希望,”她突然泪如雨下,“希望今天我不是在以伤害来报答他。”

绿头苍蝇又在嗡嗡作响了。

“莫奈特小姐,如果这个犯人不能完全理解出庭作证是你的义务——你必须作证——你无法逃避——尽管你很不情愿出庭作证,那么在场的所有人当中,不能理解你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请继续说下去。”

“他告诉我说,他此次旅行是为了办一件很微妙、很棘手的事情,这件事有可能会给人带来麻烦,所以旅行时他用了化名。他说,他几天前去法国就是为了这件事,而且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能还要不时地往来于英国和法国之间。”

“他提到过美洲的事吗,莫奈特小姐?说详细些。”

“他详细地向我解释了那场争端指美国为反抗英国殖民统治而进行的独立运动。 是怎样产生的,他说据他的判断,错在英国方面,而且错得很愚蠢。他还开玩笑地说,没准乔治·华盛顿会和乔治三世一样名垂青史。不过,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恶意,他是笑着说的,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

在一幕引人入胜的戏剧里,众人瞩目的主角脸上出现任何强烈的表情,观众们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去模仿。在她提供证词的过程中,当她暂停下来,等待法官做笔录时,都会留意一下自己的证词对被告律师和原告律师产生了何种影响,此时,她的额头间就会显露出痛苦、焦虑和专注的神情。而法庭里各处的看客们,脸上也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当法官从记录本上抬起头来,对有关乔治·华盛顿的异端邪说怒目而视的时候,发现法庭内绝大多数人的额头,都成了反映这个证人表情的一面面镜子。

检察长先生这时向法官大人表示,为了慎重起见,同时也是为了形式上的健全,有必要传唤这位年轻小姐的父亲莫奈特医生。于是他被传唤了。

“莫奈特医生,看一看这个犯人,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那时他来我伦敦的寓所拜访。大约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

“你能否识别出他就是那次和你同船的旅客?或者能否说一说他和你女儿的谈话?”

“先生,两个问题我都答不上来。”

“两个问题都答不上来,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他低声答道:“有。”

“是不是因为你在自己的祖国曾经遭到不幸,未经审判、甚至未经起诉,就受到了长期监禁,莫奈特先生?”

他用足以打动每一颗心灵的语气回答道:“是的,长期监禁。”

“刚才提问中谈到的那个时间,是你刚被释放出来不久吗?”

“他们是那么告诉我的。”

“你对当时的情况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吗?”

“没有了。从某个时候起——我甚至说不上确切的时间——我坐牢时从事了做鞋这一行,从这期间的某个时候起,直到我发现自己已经和亲爱的女儿住在伦敦为止,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当仁慈的上帝恢复了我的各种能力时,女儿和我已经十分亲近了;可我连她是怎么和我亲近起来的也说不清了。过程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检察长先生坐下了,那父女俩也一起坐下了。

此时,这案子出现了一个非同一般的情况。现在的目的是要证实,这个犯人在五年前十一月的一个星期五夜里,曾与某个尚待缉查的同谋一起,搭乘过到多佛的邮车。为了掩人耳目,该犯深夜在中途某个地方下了车,并未作停留,而是又往回走了十几英里,到一个驻军要塞和造船厂去搜集相关情报。一个证人被传唤到庭,确认该犯当时的确曾出现在那个驻军要塞和造船厂所在的市镇,就在一家旅馆的咖啡室里,等候着另外一个人。犯人的辩护律师反复盘问了这个证人,但毫无结果,只是问清了他除那次之外,并未在其他任何场合见过该犯。这时,那位一直望着法庭天花板的戴假发的先生,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几个字,把它揉成团,扔给了那位辩护律师。律师利用下一次停顿的空隙,打开纸条看了一眼,然后神情专注、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犯人。

“你还是说你十分肯定那人就是这个犯人吗?”

证人表示他完全可以肯定。

“你见过和这个犯人长得很相像的人吗?”

证人说,他还从没见过相像到能使他认错的人。

“你仔细看看那边那位先生,我那位博学的同行,”律师指着刚给他扔过纸条的那个人,“然后再仔细看看这个犯人。你怎么说?他们俩是不是非常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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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长得确实十分相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大吃一惊。

除了这位博学的同行的外表有些漫不经心、不修边幅之外——如果不算是放荡不羁的话——他们俩长得确实十分相像。当把两人进行比较时,不仅证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大吃一惊。辩护律师请求法官大人命令这位博学的朋友摘掉他的假发,法官不大情愿地同意了,这样看来,两人的相像就更加明显了。法官大人询问斯特里弗先生(犯人的辩护律师),他们接下来是否要以叛国罪审问卡尔顿先生(那位博学的同行的名字)?斯特里弗先生回答法官大人说,不。不过,他想请证人告诉他,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是否会发生第二次;倘若他能早一些看到这个证明自己太过轻率的例子,他是否还会那么自信?而现在,他已经看到了这个例子,他是否还是那么自信?如此等等。以上盘问的结果是,那个证人像一件陶器似的,被砸了个粉碎,他在本案中所扮演的角色,也被砸成了一堆废物。

克朗彻先生一边听着证人作证,一边吮吸着手指上的铁锈,此刻,他这顿“午饭”已经快吃饱了。他现在得打起精神专心听了,斯特里弗先生正把这案子像套紧身衣服一样,套在陪审团身上。他向陪审团指出,那位爱国志士巴塞德,是个受人雇用的密探和叛国者,是个厚颜无耻的干血腥勾当的家伙,是继受人唾骂的犹大之后世界上最大的恶棍——他的样子看上去也确实很像犹大。而那个道德高尚的仆人克莱,是和巴塞德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这两个作伪证、发伪誓的造假者,盯上了这个犯人,想把他当作牺牲品,因为他是法国血统,在法国有些家族事务,这就要求他得经常往来于海峡两岸——尽管对于究竟是些什么事务,出于替他的亲人着想,他宁死也不肯透露。那位年轻小姐的证词所受的曲解,她在作证时所受的痛苦,诸位是有目共睹的,这些证词毫无意义,完全不能证明什么,只不过是青年男女邂逅时,常有的那种单纯的殷勤礼貌而已——只有说乔治·华盛顿的那些话有点例外,不过,那些话也太出格,太离谱,太难以置信了,最多只能看作是一个荒唐的玩笑。如果政府想要利用最低俗的民族仇视和恐惧心理,就很难继续为自己树立威信,只会暴露出政府的弱点,而检察长先生一直对此种心理大力渲染,充分利用;然而,这种做法毫无依据,有的只是那些丑化玷污此类案件形象的卑鄙无耻、声名狼藉的假证罢了,而我国的国事犯审判中已经充满了这种情况。说到这里,法官大人插话了(他的面孔板得那么严肃,仿佛都不像一张真实的脸了),他说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忍受这些含沙射影的言论。

然后,斯特里弗先生又传唤了几个他这一方的证人出庭作证,于是,克朗彻先生接下来又看到,检察长先生把斯特里弗先生刚套在陪审团身上的那件紧身衣服,里子朝外,整个翻了过来;他表示,巴塞德和克莱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上百倍,而那个犯人则要坏上百倍。最后,法官大人亲自出面了,他把那件紧身衣服翻来倒去,时而里子朝外,时而又翻进去,但是,总体来看,他显然是想把它剪裁成一件给犯人穿的寿衣。

现在,陪审团开始进行商议了,法庭里的绿头大苍蝇又嗡嗡了起来。

一直坐在那儿望着法庭天花板的卡尔顿先生,即便在这令人兴奋又刺激的时刻,也不曾挪动一下位置,换一下姿势。此刻,他那位博学的同行斯特里弗先生,正一边整理着面前的文件,一边和坐在近旁的人低声说着话,还不时焦急地望望陪审团;此刻,所有的看客都多少走动走动了,然后再重新聚在一起;此刻,法官大人本人也从座位上站起身,在台上缓缓地踱来踱去,看客们不免疑心他是不是烦躁不安;只有这位卡尔顿先生依然靠在椅背上坐着,破旧的律师袍半敞着,凌乱的假发刚才摘下后,又随便扣在头上,双手插在衣袋里,双眼还是始终盯着天花板。他大大咧咧的行为举止,不仅使他看上去有些不体面,而且大大降低了他与那犯人之间毋庸置疑的相似程度(刚才他们俩一起被比较时,他暂时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曾经强化了这种相似程度),以至于很多看客注意到他现在这副样子时,都彼此议论说,他们原本也没觉得这两人有多相像。克朗彻先生也对他身旁的人表达了这种看法,还补充道:“我敢拿半个畿尼打赌,这人揽不到打官司的活儿,他看上去就不像是个会打官司的人,是不是?”

然而,这位看似不拘小节的卡尔顿先生,对现场的种种细节却十分留意。就说眼下,莫奈特小姐的头耷拉到了她父亲的胸前,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并且立刻高声叫道:“法警!快照看一下那位小姐,帮那位先生把她扶出去。没看到她快要倒下了吗!”

当她被扶出去的时候,许多人都对她表示怜悯,也对她的父亲深表同情。显然,重新提起被囚禁的岁月,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当他被提问时,就已显现出内心强烈的激动。打那时候起,那种使他显得苍老的冥思苦想的表情,就像一片乌云似的,一直笼罩着他。他出去以后,陪审团回来了,稍作停顿,便由陪审团主席代表陪审团发言。

陪审团未能达成一致意见,希望允许他们暂时退席。法官大人(心里也许还想着乔治·华盛顿)对他们意见不统一表示惊讶,但还是欣然同意了,他们可以在监督与戒备下退席,接着,他自己也退了席。这场审判已经持续了一整天,法庭内此时已经点起了灯。传言说陪审团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看客们便都陆续散开,去吃点喝点东西了,犯人也退到被告席后面,坐了下来。

刚才那位年轻小姐和她的父亲出去时,罗瑞先生也跟了出去,现在他又出现了,并朝杰里打了个手势。这时,众人的兴趣已经减弱,杰里没怎么费力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杰里,如果你想吃点东西,那就去吃吧。不过,别走得太远,陪审团进来时,你必须在这儿听着,不能比他们回来得晚,哪怕片刻也不行,因为我要你把最终的判决带回银行去。你是我知道的速度最快的信差,能远远赶在我之前到达圣堂门。”

杰里露在外面的额头,刚好够他用指关节敲敲,于是他便敲了敲,算是对罗瑞先生这番话以及给他一先令表示感谢。这时,卡尔顿先生走了过来,碰了碰罗瑞先生的胳膊。

“那位年轻小姐怎么样了?”

“她非常难受,不过她父亲正在安慰她,而且离开法庭后,她感觉好些了。”

“我去把这话告诉犯人。你知道,像你这样一位有身份的银行业绅士,公开去跟他说话,总是不太合适。”

罗瑞先生脸红了,好像也意识到了,对于这个问题,自己内心确曾有过斗争。卡尔顿先生向被告席外侧走去。法庭出口正是在那个方向。杰里跟在他后面,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还有尖钉子似的头发,去听他讲话。

“达内先生!”

犯人立即走了过来。

“你自然是很急于知道证人莫奈特小姐的状况。她会好起来的。你已经目睹了她焦虑不安时最糟糕的状况了。”

“这都是因为我而起的,我深感抱歉。你能否把这话代我转告她,并转达我衷心的感谢?”

“可以。我愿意转达,如果你请求我这么做的话。”

卡尔顿先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几乎有点傲慢无礼了。他站在那儿,侧过半个身子对着犯人,胳膊肘懒懒地靠在被告席的栏杆上。

“我请求你代我转告,并请你接受我衷心的感谢。”

“那么你——”卡尔顿说道,仍然只用半个身子对着犯人,“你预计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达内先生?”

“最坏的结果。”

“这种想法是最明智的,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不过,我认为他们退席对你是有利的。”

在法庭出口的通道上逗留,是不允许的,所以杰里没有再听下去,就走开了——留下他们两个人——外表如此相似,而举止又是如此不同——肩并肩站在那儿,被头顶上方的镜子映照着。

在楼下挤满了小偷和流氓的过道里,尽管有羊肉馅饼和麦酒帮助解闷儿,一个半钟头的时间熬起来也很缓慢。声音粗哑的送信人吃完这些点心,便在一条长凳上很不舒服地坐下,打起盹儿来。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一股急速的人潮涌向通往法庭的楼梯,也把他给卷了进去。

“杰里!杰里!”当他赶到门口时,罗瑞先生已经在那儿叫他了。

“这儿,先生!再挤回来简直像打仗一样。我在这儿呢,先生!”

罗瑞先生从人群中递过来一张纸条给他。“快拿着!接住了吗?”

“接住了,先生!”

纸条上草草地写了几个字:“无罪释放。”

“要是你又送‘复活’那个口信,”杰里一边转过身来,一边咕哝着,“这回我可就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

在离开老贝利之前,他根本没有机会再说什么,或者说没有机会再想什么别的事,因为人潮忽然凶猛地向外涌出,几乎使他双腿架空着就出来了,喧闹的嗡嗡声席卷过街道,仿佛那群失望而归的绿头苍蝇四下散开,又分头到别处寻找死尸腐肉去了。

[1]法国北部的一个海港城市,可以由此处登船渡过海峡,到达英国。
[2]指美国为反抗英国殖民统治而进行的独立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