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言古诗
张九龄
【作者介绍】
张九龄(678年~740年),字子寿,韶州曲江(今广东省韶关市)人,唐代文学家、诗人、名相。他曾在唐玄宗开元年间官至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担任宰相。任相期间,不避利害,敢于谏诤,为中国封建盛世“开元之治”的出现作出了积极贡献,后因李林甫进谗言而被罢相,黜为荆州长史。张九龄举止优雅、风度不凡,在他去世后,唐玄宗对宰相推荐之士,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所作有《曲江集》。张九龄的五言古诗以素练质朴的语言,寄托深远的人生慨望,对扫除唐初所沿袭的六朝绮靡诗风贡献尤大,被誉为“岭南第一人”。
感遇[1]二首
其一
兰叶春葳蕤[2],桂华[3]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4],闻风坐[5]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注释】
[1]张九龄以《感遇》为题,作有五言古诗十二首,本书所选的为第一首和第七首。[2]葳蕤(wēi ruí):指草木茂盛且枝叶下垂貌,《楚辞·七谏·初放》有“上葳蕤而防露兮”句。[3]桂华:即桂花,古代花、华二字往往相通。[4]林栖者:居住在深林中的人,指隐士。[5]坐:介词,因为、由于、为着。
【语译】
兰叶在春季茂盛纷披,桂花在秋天皎洁璀璨,它们欣欣向荣的生命力啊,共同形成了美好的季节。有谁知道那些栖居在密林中的隐士,听闻此事而与兰、桂互相钦佩呢?因为他们知道草木有自己的愿望,何必贪求美人来攀折?
【赏析】
所谓“感遇”,就是感怀自己的遭际、抒发自己的理想,唐诗中以此为题者很多,比如陈子昂有《感遇》诗三十八首、李白有《感遇》诗四首、柳宗元有《感遇》诗二首,等等。张九龄的十二首《感遇》均为五言古诗,细细品味其中意趣,主要以抒发理想、自诩清高为主,而感伤遭际的内容约略隐含其中,却并非主流。
本诗是他的第一首《感遇》诗,以传统的“香草美人”之手法,把自己比拟为春兰和秋桂,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长、欣欣向荣,既茂盛而又皎洁,只求保持“本心”,而并不求他人的理解,更不求他人的荐举。孔子曾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不求别人理解,只育个人品德,这是很好理解的,但对于不求他人荐举——也即诗中“何求美人折”句——所表现的则非儒家意趣,而是道家的隐者之志。诗中也很明确地出现了隐士形象——“林栖者”,说隐士和兰、桂“相悦”,也就是说隐士和兰、桂的志趣、品德是相同的,更进一层来说,也与诗人情投意合。诗人既以兰、桂自况,也自命为隐士,不求他人赏识、荐举,因此这里的“美人”是比喻君王或权贵。
张九龄弱冠即中进士,为秘书省校书郎、右拾遗,他曾上书唐玄宗,主张重视地方官人选,纠正重内轻外的风气,并且选官应重贤能,不循资历。他的仕途并不是一帆风顺,曾被外放,也一度因理念与主政者不和而辞官归乡,年过四十才再次回到都城长安,受到宰相张说的赏识,张说罢相后再受牵连而被外放,为相后再遭李林甫进谗言而罢——这首诗正是作于他罢相后,因仕途不如意而自剖心曲,自诩高洁,言不必“美人折”。古代士大夫往往外儒而内道,达则出仕,兼济天下,退则深隐林泉,这是非常普遍的思潮,非独张九龄为然。
张九龄的《感遇》诗中,这种隐士风味非常浓厚,也并非独此一篇。
其七
江南[1]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2]地气暖,自有岁寒心[3]。
可以荐嘉客[4],奈何阻重深[5]。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注释】
[1]江南:指长江以南地区。今谓之江南,古谓之江东,古代的江南包括今天江苏、浙江、湖南、江西和湖北的江南部分,范围非常广大。[2]伊:指代词,这里指“那个地方”。[3]岁寒心:语出《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李元操《园中咏橘》也有“自有凌冬质,能守岁寒心”句。[4]荐嘉客:荐意为奉献,这里的“嘉客”指君王,因江南丹橘一向为贡品,故有此说。[5]重深:指重山深水。
【语译】
江南的红橘啊,即便在寒冷的冬天依旧苍翠碧绿,这难道是因为那里地气温暖的缘故吗?不,是橘树自有凌冬傲雪的高洁品性。想要把红橘奉献给君王,却无奈山高水长,阻隔了道路。万物的际遇都是命中注定的啊,天道循环之理难以洞彻。不要再徒然地说什么种桃种李吧,难道橘树就没有浓荫了吗?
【赏析】
此诗咏物,并以述志,仍是“香草美人”的手法。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曾说:“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谄倭……”咏橘自况,始于屈原所作《橘颂》,其开篇即说:“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张九龄这首诗很明显受到了屈原作品的影响。
张九龄罢相后,被贬为荆州长史,人在楚地,见“丹橘”这一楚地繁茂的植物,并思屈原《橘颂》,乃作是诗。江南地暖,所以橘树经冬不凋,但诗人却推翻此寻常之理,说橘是因为“自有岁寒心”才终年葱郁的。“可以荐嘉客”,他以“丹橘”自况,是说自己仍有报效君王之心,但奈何“阻重深”,山高水长,又兼奸恶小人蒙蔽,估计是再没有重返朝廷的机会了。此诗与“兰叶春葳蕤”不同,字里行间并没有彻底灰心丧气,因而求为隐士之意,但颓唐的情绪仍然是很浓厚的,遂将个人遭际归之于命运,并说天道“循环不可寻”,自己无法了解天道,无法把握命运。
唐人爱桃李,咏桃咏李之诗不胜枚举,故而此诗结尾即以桃李来对比橘树,说橘树亦有浓荫,岂独桃李为然。很明显,这里张九龄是用桃李来比喻朝中官僚,说君王只信任李林甫等朝官,而不识他这种被贬于楚地之人亦有报国之心、定国之才。与第一篇《感遇》的结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相同,都是自抒怀抱,总结全诗之言。唐朝中前期的五言古风仍延续着六朝风格,结构布局比较简单,基本上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但结句总要总括全盘,才不显得松散。张九龄十二篇《感遇》大抵如此,观其结句,即可见其所抒之情之志了。
【扩展阅读】
感遇之四
唐·张九龄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这首诗与“兰叶春葳蕤”一样,也有着浓厚的隐逸思想。“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很有庄子况味,而“今我游冥冥”就是指遁世隐居,从而“弋者何所慕”,自然不受俗世的攻击。
唐诗常识
唐诗可以粗分为古诗和格律诗两大类。格律诗主要分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排律、七言排律六种,对于格式、平仄、韵脚、对仗都有比较严格的规定。但并不是说古诗对此就毫无规则,可以恣意妄为了,而只是规定不那么严格,并且一定程度上允许变通而已。如张九龄的十二首《感遇》就是标准的五言古诗,有四句的也有五句的,各首诗长短各不相同,可见古诗对全诗字数并无严格要求。
李白
【作者介绍】
李白(701年~762年),字太白,号青莲居士,一说出生于剑南道之绵州(今四川绵阳江油市青莲乡),一说生于西域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五岁时随父迁居绵州,他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是唐朝最负盛名的浪漫主义大诗人,人称“诗仙”。
李白二十五岁时只身出蜀,漫游各地,曾多次写诗干谒权贵,但未得回应。直至天宝元年(742年),他才因道士吴筠的推荐,被唐玄宗召至长安,供奉翰林,其文章风采名动天下,也深受唐玄宗的喜爱。但玄宗只是待其为文学弄臣,这使志向高远的李白深感痛苦,再加上权贵的谗言,他在京仅三年即弃官而去,继续漫游生涯。“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投入永王李璘幕府,想要为国效力,但李璘因与唐肃宗争位而败死,李白受到牵连,被流放夜郎(在今天贵州境内),途中遇赦,投奔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不久去世。
李白为人洒脱不羁,傲视权贵,他的诗歌也鲜明地反映了个性,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形式多变、种类浩繁,想象奇特、气概豪迈、情绪激昂,开创了唐诗一大高峰。从艺术成就来说,他的乐府、歌行及绝句成就最高。其歌行完全打破传统诗歌创作的一切固有模式,空无依傍,笔法多端,达到了任意随性而变幻莫测、摇曳多姿的神奇境界。其绝句自然明快,飘逸潇洒,能以简洁明快的语言以表达无尽的情思。贺知章初见即赞其为“谪仙人”,杜甫写诗称其“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唐诗的高峰向来“李、杜(甫)、白(居易)”并称,李白占其魁首。
下终南山过[1]斛斯山人[2]宿置酒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3]所来径,苍苍横翠微[4]。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5]。
绿竹入幽径,青萝[6]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7]。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8]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9]共忘机[10]。
【注释】
[1]过:拜访。[2]斛斯山人:斛斯为姓,山人即山间之人,指隐士,杜甫有《过斛斯校书庄二首》,或说即同一人,名斛斯融。[3]却顾:回头观看。[4]翠微:山色青翠,也可指代山,《尔雅·释山》说:“(山)未及上,翠微。”杨慎注:“凡山,远望则翠,近之则翠渐微,故曰翠微也。”[5]荆扉:即柴扉,用竹木制成的篱笆门。[6]青萝:即女萝,又名松萝、兔丝,为地衣类植物。[7]挥:原指倒去残酒,这里是饮酒之意。[8]河:这里指银河。[9]陶然:酒醉后闲适欢乐貌。陶渊明《时运》有“挥兹一觞,陶然自乐”句。[10]忘机:语出《列子·黄帝》,说海上有人喜爱鸥鸟,每日乘舟与鸥鸟共娱,后其父嘱其趁机捕获鸥鸟,鸥鸟见其存有“机心”,再不肯飞下。“忘机”即抛弃机心,是说把记挂得失荣辱的巧诈之心全都忘记了。王勃《江曲孤凫赋》有“尔乃忘机绝虑,怀声弄影”句。
【语译】
黄昏时我从青翠的终南山下来,山间有明月陪伴我的回程。转头再看来时的道路,只见昏暗的绿色充满了山峦。与好友携手回到乡舍,小童儿前来打开柴扉。碧绿的修竹啊直通幽深小径,青色的丝萝啊攀扯着行人的衣襟。终于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我们高兴地交谈,还取出美酒来痛饮一番。仰天而歌,伴着松间风声阵阵,一曲歌罢,又见天上银河,星辰黯淡,天色将明。我们都已经醉了啊,也都无比的欢乐,如此赏心乐事之中,谁还会想起那些凡尘里的荣辱巧诈呢?
【赏析】
五言古诗以魏晋南北朝为其高峰,到唐代,形式、句法都已经很纯熟了。唐代前中期的诗人作五言,大多追慕前朝,文辞颇为古雅,但李白所作则吸收了当时口语,要显得晓畅通俗得多,观此诗即可见其一斑。
终南山又名中南山或南山,在唐都长安南面五十里,唐代士人很多借隐居为名在此待价而沽,故有“终南捷径”一说,这捷径,指的就是做官的捷径。杜甫曾作《闻斛斯六官未归》和《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与此诗所指“斛斯山人”,或指同一人,则此人后来出仕,做了“校书”,或许其早前隐居终南山,也是欲攀此捷径吧。李白此诗作于天宝三载(744年)春季,当时其已出仕长安,但投闲置散,只是做玄宗的文学弄臣而已,他有志难伸,而又向往祖国大好山河,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些情感都在诗中有所反映。
唐诗常识
格律诗对于对仗的有无、位置,乃至平仄、词性,都有非常严格的要求,古诗中亦常见对仗,但要求就要宽松得多。如李白此诗中“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一联,倘若置于格律诗中,破律之处便甚多。比如“入”、“拂”皆为仄声,仄声相对不妥,“幽”、“行”皆为平声,平声相对亦不妥;“幽”为形容词,“行”在这里指行人,是名词,相对亦不工。当然,格律诗中的对仗也分工对和宽对,也允许部分放宽要求,对于此联来说,或可不论词性之误,但平仄之误则是逃不脱的。
开篇即写登山而归,拜访斛斯山人,携手引入其家。“山月随人归”句,既是写景,同时也说明自己孤身一人,所伴唯有山间明月而已。在此种孤清的氛围下,得遇友人,自然是非常兴奋的,因而“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前四句写山,写月,中六句写“田家”,有“绿竹”、“幽径”、“青萝”,这正反映了诗人对壮丽山河的依恋和对田园隐士生活的向往。末四句再写“松风”,写“河星”,正见宇宙寥廓、自然优美,相较之下,那些朝堂上的龌龊事、仕途中的坎坷,全都不足道也,故谓“陶然共忘机”。这里的“忘机”,要从更广义的角度来理解,诗人所欲忘的并不仅仅是荣辱、机巧,而是整个红尘俗世,是凡人在红尘中辗转挣扎的苦痛和悲哀。但言称“忘机”,却正因其难忘,唯与友人痛饮,于酒醉陶然之际,才勉强可以暂时放下而已。其放下便见喜,但内中所隐含的难以放下,却更见悲哀。
李白志向高远,但因为个人性格、能力和社会环境等因素,其志却总难伸,他的狂歌纵酒,往往是为了抒发内心的悲哀和块垒。其诗大多色调明快,但唯有从此明快中能体味到内在的黯然,才能真懂了李白诗。
【扩展阅读】
闻斛斯六官未归
唐·杜甫
故人南郡去,去索作碑钱。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老罢休无赖,归来省醉眠。
杜甫这首五律也写一位姓斛斯之人,此为僻姓,而李白、杜甫几乎同时,故疑此“斛斯六官”和“斛斯山人”实为一人也。
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1]。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2]影,行乐须及春[3]。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4]游,相期[5]邈云汉[6]。
【注释】
[1]相亲:亲近之人。[2]将:与、和,作平声。[3]及春:即趁着,春是指趁着春光大好之际。[4]无情:这里是“忘情”之意。[5]相期:相互期约。[6]云汉:原指银河,后借指高空。张九龄《奉和圣制途经华山》有“万乘华山下,千岩云汉中”句。
【语译】
我在花间,独自一人饮一壶酒,没有旁人可以亲近共饮,只好举杯邀请明月,再加上自己的影子,凑成三人。然而明月并不懂得饮酒,影子也徒然地跟随着我的身体行动。无奈之下只好陪伴着明月和影子,因为必须趁着这大好春光及时行乐啊。于是我歌唱之际,明月似在天上倾听、徘徊,我舞蹈之际,影子也随着舞蹈而凌乱。清醒的时候,我们一起把酒言欢,喝醉以后,也便各自分散。且忘记自身、明月和影子之间的区别吧,我们永远结成同游之伴,共约在那缥缈的天上重逢共欢。
【赏析】
李白常云“忘机”,其实并不能忘,也云“忘情”,却也难以如愿。此诗即说忘情,希望能够遗忘自己和自然之间的分别,从而也遗忘自己的种种孤寂、痛苦,虽字里行间自能见其忘不得,但仍以“相期邈云汉”作结,将这份期盼、奢望一直延续到最后。
以《月下独酌》为名的五言古诗,李白共作了四首,此为其一。第三首中有“三月咸阳城”句,或以为皆在长安作,其实这四首诗虽然同题,却未必都作于同一时期。但李白之入长安,不合于歌舞升平、奢靡腐化的朝廷,由此而自感孤寂无依,乃作此诗,倒也是说得通的。
本诗开篇即写孤寂,乃至“独酌无相亲”,只好一个人喝闷酒。李白好饮,曾自称“酒中仙”,但孤清正在心头,孤酒自然难饮,于是他放纵奇特的想象,要把明月和影子全都邀请来,“成三人”,一桌共欢。
这是醉话,却也是李白诗中惯常可见的毫无羁绊的浪漫风采。此诗可作两样读,或者都落于实处,则只见一孤清人做妄语而已,或者随着诗句放纵思绪,将一切落于虚处,则可见一神仙般人物与自然的契合。“月既不解饮”又如何?“影徒随我身”又如何?但求及时行乐,自然人即月,人即影,月和影也都变得有思想、有活力起来。所以明月能因诗人之歌而徘徊,影子也随诗人之舞而零乱,这并非诗人醉时的想象,而是他将自己的主观意识投射到了外物上,“同交欢”即与自然并合为一,“各分散”则又回归现实世界。
“无情”即“忘情”,忘记自己为人,而月亦忘其为月,影亦忘其为影,从此人、月、影契合为一,可永远同游。同游在何处呢?自在那“邈云汉”之上,如登仙界,从此忘却人间种种烦恼、苦闷。
读李白诗,见其豪纵是第一层,见其豪纵下的苦闷是第二层,而从此苦闷再回归于无拘无束的豪纵,又是第三层。第一层是表象,第二层是真实,第三层则是诗人内心的渴望和憧憬。此诗之眼,便在“行乐须及春”句,此春既可理解为真实的春光、春色,也可以理解为美好的青春,不能辜负此青春岁月,须及时行乐才得人生之真谛。李白诗中多有及时行乐语,但这并不是简单的逃避或享乐,而是对人生的大热爱,对现实的大期望,诗人认为任何时候,不管受了怎样的磨难,不管沉淀了怎样的苦痛,也必须以乐观的态度来对待人生。李白好酒,正是为了在酒醉中追寻这种似真似幻,虽百折而不改其乐的感悟。也正因此,他才会有“诗仙”之号。杜甫号“诗圣”,这“圣”字是说他的地位,说他的作品格调,而李白并不号“诗王”,人独以“仙”名之,这个“仙”字说的是他的风格,他的追求,他的飘逸无踪。
【扩展阅读】
月下独酌其二
唐·李白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诗有写事、摹景,也有纯粹的说理,各自皆可达成抒情的目的。比如“花间一杯酒”基本上就属于写事(独饮之事),而这首“天若不爱酒”则以说理为主,以抒发诗人不合流俗,借酒嘲世之情。
春思
燕草如碧丝,秦[1]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2]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3]?
【注释】
[1]燕(yān)、秦:皆为古国名,燕地即今天河北北部及京、津等地,秦地即关中地区。[2]怀归:即想家,思归。[3]罗帷:丝织的帐幔,这里是代指女子的闺房。
【语译】
燕地的青草如同碧绿丝绒,秦地的桑树低垂着绿色枝杈。当你想家的时候,也正是我愁肠欲断之时啊。我并不认识春风,它为何要进入我的闺房来呢?
【赏析】
这是一首“代言体”诗。所谓“代言体”,即不以诗人本身为诗的主角,而以他人、他物作为主角,并用第一人称来创作。“代言体”诗种类很多,其中最大一类就是代闺中女子言之,这大抵因为士人之所思所想,自有士人自身来写,平民之所思所想,可在对话中获得,而闺中女子之所思所想,诗人只好自代而言之了。此诗即代作闺中人语,此女所思,当为远戍的丈夫。
开篇“燕”是丈夫所戍之地,唐代燕地再往北、往东,有契丹等少数民族杂居,亦可算是边疆,故以“燕”代指边境,以身在燕地代指远戍。上句即“燕”,下句对“秦”,秦指关中地区,也即以都城长安为中心的唐朝的腹心地区,此女身在秦地,其意即身在中原、后方。燕、秦二名来自春秋战国,燕在极东北,秦在极西,以此相对,也可见夫妇所隔之遥远。
燕地则言“草如碧丝”,是春草尚幼,以见春来之迟;秦地则言“桑低绿枝”,是桑树绿叶已极繁茂,竟使枝杈低垂,以见春来之早。这里又以春来的早晚,更深一层说明相隔之远,以及两地风物之大相径庭,如在异国。可是所隔虽远,其心却一,丈夫思家之日,正妻子因思念而断肠之时。首两句将位置遥遥宕开,中两句再将情感并合为一,互为比对,又互为照应。结句则怨春风,然则因何而怨呢?正因夫妇两地分隔,妻子正自断肠,又如何能体味到春风带来的春天的美好和可贵呢?故云“春风不相识”,以见四季时序之按时而移,更不知人世之哀愁,衬托得此哀愁更深刻、浓郁。
唐诗常识
诗句多两两相对,单句或三句则较少见。一般偶数句押韵,首句也偶有押韵的,比如“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首句不入韵,而此诗中的“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则首句入韵。
杜甫
【作者介绍】
杜甫(712年~770年),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祖籍襄阳,生于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曾担任过左拾遗,因直言进谏,触怒权贵,而被贬为华州参军,后辞官归隐于成都,建草堂而居。剑南节度使严武荐其为属官,杜甫全家因而移居四川奉节,两年后他离开奉节,辗转流离于江陵、衡阳一带,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年),病逝于湘江的一艘小船中。
杜甫半生漂泊,又经“安史之乱”,深知民间疾苦,其忧国忧民的情怀毕见于作品之中。青年时代他亦怀抱大志,与李白等人交游,诗风较为明快、恣意,中年后则变为沉郁顿挫,以古体、律诗见长,风格多样,多涉及社会动荡、政治黑暗和人民疾苦,记录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巨变,因此被誉为“诗史”。尤其在律诗上,他表现出了显著的创造性,积累了关于声律、对仗、炼字炼句等完整的艺术经验,使这一体裁达到完全成熟的阶段。后人也因而赞其为“诗圣”,诗而能成圣者,唯杜甫一人而已。唐诗人元稹评价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诗经》里的国风)、骚(屈原的《离骚》),下该沈(沈佺期)、宋(宋之问),言夺苏(苏味道)、李(李峤),气吞曹(曹操)、刘(刘备),掩颜(颜延之)、谢(谢灵运)之孤高,杂徐(徐陵)、庾(庾信)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
望岳
岱宗[1]夫[2]如何?齐鲁青未了[3]。
造化[4]钟神秀[5],阴阳[6]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7],决眦[8]入归鸟。
会当[9]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注释】
[1]岱宗:即岱岳,泰山的别称。[2]夫:语气助词。[3]了:尽。[4]造化:创造化育,指自然界。《庄子·大宗师》有“今以一天地为大铲,以造化为大冶”句。[5]钟神秀:钟即萃集,神秀指秀美而有灵气。[6]阴阳:山北为阴,山南为阳。[7]曾云:一作“层云”,这里“曾”通“层”。[8]决眦:眼角裂开,这里是指睁开眼睛观望。[9]会当:终要,含有必将之意。
【语译】
泰山是什么样子呢?就在那齐鲁之地,延绵不绝,苍翠葱郁,无穷无尽。天地造化萃集于此,使它如此秀美而又富有灵气。山北为阴,昏暗晦暝,山南为阳,明朗清亮,如同分割开的两个世界一般。山间的层云,使我心胸激荡,暮归的飞鸟,如同投入我大睁的双目之中似的。我一定要登上泰山之巅啊,纵目四望,群山都变得如此矮小。
【赏析】
杜甫先后作过三首《望岳》诗,这是第一首,所望者为东岳泰山。第二首亦为五言古诗,所望为南岳衡山,第三首为七言律诗,所望为西岳华山。此诗创作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740年),据说是杜甫赴兖州省亲,途中壮游齐鲁山水时所作。这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正当青年,后两首《望岳》则据说分别创作于中年和老年时代,故而所表现出来的心态都截然不同。
由此诗可见,杜甫青年时代遨游山水,与李白等人交游,再加之少年心性,他的诗歌创作,风格偏向简洁明快,亦包含有无限的豪情,充满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他这一时期的作品,虽已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行文风格,但就内涵而言,则受李白影响甚深。
首句开门见山,“夫如何”三字虽然简单,却似隐含傲气,堂堂泰山如何,要待我来评价、分说。继而说齐鲁之地延绵不绝的青翠,即为泰山之形貌了,其为造化“神秀”所荟萃,山之阴阳,分割“昏晓”,一言即将山南山北、阳处阴处,俱现笔端,形成一幅崚嶒奇绝的宏伟画图。眼前之景述罢,再将自身代入,层云如从胸中生出,归鸟似入“决眦”,是将自然与自身同化,见我即山,而山即我。有此一层含义在,后面“一览众山小”之意便呼之欲出了。
《孟子·尽心》中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此诗结末两句即由此化出。或谓诗人于此尽显傲气,自比岱岳,傲视群峰,这种理解是不准确的。正如《孟子》所云,此处“小天下”是见天下为小,而非天下自小,孔子登上泰山,使得眼界开阔,才能“小天下”。诗人在此也是同义,故云“会当凌绝顶”,只有登上高处,才能“一览众山小”,人必须不断地向上攀登,开阔了眼界,才能察知世间真相。照应前面两句,他确实在以岱岳自况,但并非傲视群伦,妄作豪纵之语,而是在勉励自己在学术上、心性上,都要继续努力去追索。正如王之涣在《登鹳雀楼》中所写:“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唐诗常识
唐朝以前的诗人作诗押韵,多按当时语言,因为语音的流变,今天读起来,很多显得并不入韵,比如杜甫《望岳》其三押尊、孙、盆、门和源字。后来宋人依据唐诗押韵的规则,作成《平水韵》等韵谱,作诗皆按谱押韵,距离当时的口语就已经有一定距离了,逮元代中原音大量掺入胡音,距离就更远。所以诗韵不同于词韵,虽然词韵亦以诗韵为本,只是简单地将部分韵部合并,允许通押而已。诗韵更不同于曲韵,曲韵变化更大,与诗韵、词韵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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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岳其三
唐·杜甫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泰山雍容,华山险峻,所以杜甫这首描写华山的《望岳》中便有“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之句,其风味与“岱宗夫如何”截然不同。
赠卫八处士[1]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2]。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3],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4]。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5]。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6]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注释】
[1]卫八处士:生平不详,姓卫,行八,故称“卫八”。唐人最重排行,往往对别人只称堂兄弟间的大排行而不称名。处士是指隐居不仕的士人。[2]参(shēn)与商:指参星和商星,二者在夜空中此出彼没,彼出此没,以喻彼此对立、不和睦,或亲友隔绝,不能相见。陆机《为顾彦赠妇》有“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句。[3]父执:指父亲的朋友,语出《礼记·曲礼上》,有“见父之执”句,孔颖达疏:“谓执友与父同志者也。”[4]间(jiàn)黄粱:黄粱是粟米名,即黄小米,古代中原地区常以黄粱为主食。间指间杂。[5]觞(shāng):古代饮酒之器皿。[6]故意:即旧意、故人之情。
【语译】
人生聚少离多,时常难以相见,就如同天空中运转的参星和商星一般。今晚究竟是何等良辰啊,我们竟能再次相聚于烛光之下。青春年华、少壮时代,又能够有多长呢?如今各自都已白发苍苍了。寻访旧日友朋,半数都已去世,你我得以重逢,不禁热情澎湃。
谁能想到分别二十年后,再能登入你家的厅堂呢?想当初别离之际,你还没有结婚,仿佛突然之间,儿女都已成行。他们态度端庄地向父亲的朋友行礼,询问我从何处而来,相互间问答还未完毕,你已经让他们去张罗酒宴了。他们冒着夜雨剪来春天的韭菜,精心烹制,还配上新煮得的黄粱米饭。主人说难得会面,因此连连劝酒,一口气痛饮了整整十杯。连饮十杯也不觉醉啊,只因我感念你的故人之情实在太深厚了。明朝我们又将分别啊,从此相隔重重山峦,又使人倍感世事的渺茫难测。
【赏析】
此诗非只叙故人重逢、惊喜之情,内中蕴含有浓厚的乱世之叹。诗作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春季,杜甫回洛阳访亲后返回任所华州,于此际途经蒲州,得遇少年时好友卫八,于是有感而发。全诗平易流畅,不故作曲折语,乃是杜甫五言古诗中的一流佳作。
此年杜甫四十八岁,将届老年,倒推二十年(虚数,当为二十多年),正自青春年少时曾与卫八相会,所以说“昔别君未婚”。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诗人因而感叹“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而昔日尚未成婚的卫八,如今“儿女忽成行”。古人虽寿数较短,但诗人此时尚不到五十岁,同龄的亲朋故旧却已大多不在了,这并非常理,“访旧半为鬼”之句,从表面上来看,是难以索解的。但我们要考虑到此时正当“安史之乱”,离乱之际,旧友纷纷辞世,也便不奇怪了,这便是诗中隐含的对乱世的悲叹。全诗从始至终,都蕴含着这种乱世之叹,开篇先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继而到“访旧半为鬼”,再到“主称会面难”,结句则云“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诗人对自己和友人,乃至国家的前途,都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只觉昏暗难明,渺茫难测,乃有是语。
唐诗常识
诗语不同于常语,因为节奏、押韵、对仗等的需要,经常会运用一些违反常规语法的省略、倒装等修辞,倘不对应上下句,是很难索解,甚至造成歧义的。比如此诗中“新炊间黄梁”一句,就是“间黄梁新炊”的倒装,联系上句“夜雨剪春韭”,则前言菜,此言饭,是指菜蔬之间,杂以新煮得的黄粱米饭。
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1]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2],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3],万事随转烛[4]。
夫婿轻薄儿,新人已如玉。
合昏[5]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6]。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注释】
[1]良家:指高贵人家,古人以奴仆及倡优隶卒为贱民,相对的平民和官宦人家,就属良家。[2]丧乱:别本作“丧败”,这里是指“安史之乱”。[3]恶(wū)衰歇:指厌恶衰败之家。[4]转烛:烛火随风转动,以喻世态反复无常。[5]和昏:即合欢树,又名绒花树、夜合花——因其复叶昼开夜合故名夜合。[6]掬(jū):指两手相合捧物。
【语译】
有一位绝代佳人啊,独自隐居在空旷的山谷里。她说自己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如今却身世飘零,被迫居住在山林之间。这都因为当年关中地区遭逢战乱,她的兄弟全都遇害了,就算官位再高又有什么用呢?最终连遗骸都无人收殓。世态炎凉,衰败的家族总会遭人厌弃啊,就如同风中的烛焰一般变幻无常。她的丈夫本是轻薄之人,因此而遗弃了她,另娶一位如玉般美女为妻。合欢树叶还知道应时而卷舒,鸳鸯鸟也不会独自歇宿,但世人只见新人的欢笑,谁又能听到旧人的啼哭?那旧人仿如泉水,在山间是如此清澈,离开山后就变得浑浊了啊。
侍女才卖掉珍珠回返,又扯下丝萝来修补茅屋。这美人无心梳妆,摘下花朵来却不插在鬓边,她甘于清贫,采集的柏枝用两手都无法抱拢。天气寒冷,她的绿色衣衫仍如此单薄,夕阳西下,她依然倚靠着修长的竹子,若有所待。
【赏析】
当初李延年向汉武帝吹嘘自己的妹妹如何美貌,作歌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唐人避李世民讳,遂改“绝世”为“绝代”,而杜甫此诗,就写的是一位“绝代佳人”。
此诗内涵相当丰富,细品之可得三重含义。其一,是感慨丧乱。这位绝代佳人本“良家子”,而且兄弟都做高官,本应无忧无虑地在城市中生活,却因安史乱起,“兄弟遭杀戮”,使得家族衰败,进而轻薄的丈夫也抛弃了她,致使她无家可归,只能隐居山林。这位佳人隐居后的生活是非常清贫的,“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她自己也“天寒翠袖薄”,似连冬衣都置办不起。战乱使一位宦门贵妇沦落至此,那么小民百姓所罹之苦将更胜千倍百倍了。
诗中第二重含义,是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佳人为何被逐?并非因为年老色衰,也不是夫妻情感破裂,而仅仅因为“世情恶衰歇”。她做官的兄弟都死于战乱了,娘家已无靠山,所以才被丈夫遗弃。由此可见,她的丈夫当初接受这段婚姻,非关感情,甚至也不是看中了她的美貌,而只是看中她的家世,想要攀附她娘家的权势而已。进而可知,“新人美如玉”,身后也定有新贵撑腰,才能新人换旧人。所以说“万事随转烛”,世事就像风中烛焰一般难以预测。
唐诗常识
中古音分平、上、去、入四大类声调,后三类又可统称为“仄声”,所谓押韵,就是指压同一韵部和同一声调的字眼。随着语音的流转,到宋词中,上、去已可通押,平声与上、去声偶尔可通押,元代入声逐渐消失,散入平、上、去三类。简单来说,如今普通话中一、二声即略同于古平声,三声略同于古上声,四声略同于古去声,入声则只在部分方言中有所保留。杜甫此诗即压入声,而如今“谷”变三声,“木”变四声,“哭”变一声,“浊”变二声,再没有入声的痕迹了。
诗中第三重含义则是传统的“香草美人”之喻,杜甫是以美人自况,虽然遭遇离乱,虽然遭到抛弃,却依然夙心不改,仍然怀有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所以美人“幽居在空谷”,一方面甘于清贫,一方面若有所待,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采柏动盈掬”,是说自己的节操如柏树一般凌霜傲雪,经冬不凋,“日暮倚修竹”,则见其渴盼再能为国效力之心。诗人以一生动的弃妇形象,暗喻虽百折而不回的落魄士人的心态,一如《离骚》的结句:“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梦李白二首
其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1]。
江南瘴疠[2]地,逐客[3]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4],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注释】
[1]恻恻(cè):指悲痛。[2]瘴疠(zhàng lì):指因染受瘴气(热带丛林中动植物腐烂后所生成的毒气)而生的疾病。亦泛指恶性疟疾等病。[3]逐客:遭到放逐之人,这里指李白受李璘牵连而在浔阳下狱,不久被流放夜郎。[4]平生魂:这里指灵魂。
【语译】
死别能令人无声地悲泣,而生别更使我长久地哀伤。想江南那瘴气弥漫、瘟疫横行的地方啊,你一遭放逐便再无消息。如今老友明白我拳拳的思念之心,所以才进入我梦境来的吧。只怕这并非你的灵魂,路途遥远,生死难测。当你的灵魂到来之际,枫叶犹然碧绿,尚未染霜而红,当你灵魂返回之时,重重关隘是如此漆黑。想你身在罗网之中,又怎能生出翅膀飞来呢?醒来之时,月光照满了屋梁,我还以为它仍然映照着你的容颜。江水如此之深,波浪如此辽阔,你可千万小心,别被水中蛟龙给吞噬了啊!
【赏析】
李白、杜甫相差十一岁,但自天宝三载(744年)在洛阳偶遇后,便一见如故,引为知交,但可惜翌年便分别,从此永诀。虽然长久不见,但杜甫始终怀念李白,乾元二年(759年),杜甫身在秦州(在今甘肃省秦安县西北),听闻李白被远放夜郎(其时李白已遇赦而回),又有传说他已于途中落水而死,为此而忧思辗转,据说一连三夜都梦见李白,于是作了这两首诗。
第一首《梦李白》主要描述梦境和抒发自己的思念之情,开篇就说“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意为:倘若真切地得到你的死讯,或许悲痛还会逐渐消退,但如今你生死不明,却使我每日牵肠挂肚,哀伤总也难以消弭。夜郎在唐代为边荒之地,因为中原人士不服当地水土,所以遭放逐者十不一回,杜甫因此才会怀疑李白已死或将死。他认为是李白死后,魂魄来入其梦,可是又不愿相信传言的死讯,因此矛盾心理而哀伤更浓。“君今在罗网”,是将李白喻飞鸟,将其下狱遭逐,落入法网,比作飞鸟落入罗网,所以说“何以有羽翼”,你怎能插上翅膀飞到我这里来呢?千山万水之间,两位伟大诗人的心仍然紧紧贴在一起,而由此中也可看出,杜甫对于李白已死的怀疑,其实是相当深的,他并非不信,只是不愿去相信而已。
前叙梦境,“落月满屋梁”则是醒后,月光中似仍得见梦中李白的容颜,所以说“犹疑照颜色”。在此半梦半醒,神思仍然恍惚之际,才有“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的奇特想象。《续齐谐记》中说:“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屈原)曰:‘吾尝见祭甚盛,然为蛟龙所苦。’”杜甫在此引用此典,正影射李白落水而死的传言,从中体现出他对李白的深切关心和思念。
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1],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2]满京华[3],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注释】
[1]局促:原意为空间的狭小,这里借指时间紧促、急迫。[2]冠盖:官员的冠服和车乘,这里是指代官宦。[3]京华:京城的美称,因京城是文物、人才荟萃之地,故名。
【语译】
浮云终日不停地飘浮,出外远行的人啊,已经很久了还不见回来。我一连三个晚上都梦见你啊,足见你对我的深情厚谊。当梦中的你离去的时候,总是如此匆促,反复说明来一趟是多么不容易。江湖之上,风波频发,我真害怕你乘舟之时不慎落水啊。你出门之际搔一搔满头白发,似在慨叹平生志向难以达成。在这京城之地,到处都是达官显贵,而只有你一人不容于流俗,独自憔悴。谁说天网恢恢,公平无欺,为什么你反而获罪呢?你一定会赢得千秋万代的盛名啊,但恐怕只是寂寞的生后之事了。
【赏析】
《梦李白》其一只是对友人的深切怀念而已,这第二首则附着了更深刻的思想。开篇先以远游以喻李白之被远逐,再写“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这是和第一首基本相通的内容。“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又是对李白落水而亡的传言的怀疑,与“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含义相同。然而紧接着从“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开始,则转而描写李白的志向和风骨。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是千古警句,短短十字,即将一位不合流俗、不与腐朽官僚同流合污的士人形象烘托于纸笔之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句,语出《老子》,本意是指作恶者必遭惩罚,用在这里,加以“孰云”二字,却作了无奈、愤懑的反问:为什么那些“冠盖”之人作恶多端,无益于国,却仍然显赫,似李白这般高洁之士反倒会罹入罗网之中呢?天意真的公平吗?然后结句先作一扬,说“千秋万岁名”,李白你一定能够赢得千古盛名的啊;继而又作一抑,说“寂寞身后事”,只是盛名都在身后,你在生之时恐怕会历经种种坎坷,难逃此等罗网吧。待等死后,寂寞无知,后世盛名种种,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对不公世道的鞭笞,是对李白遭遇的同情,使得全诗从怀人、思友更上一个层次,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志士的情怀。
唐诗常识
格律诗例押平声韵,偶有押仄声韵的,属于变格特例,古诗则既可押平声,也可押仄声。杜甫两首《梦李白》就都押的是仄声韵,其一所押为“平水韵”入声十三职,其二押去声四置。今天读来,“忆”、“翼”已变第四声,似可与“意”、“易”通押,但在当时,前两字和后两字的韵母发音是绝然不同的。所谓入声韵,就是韵母多加一个塞辅音韵尾——今天普通话中仍保留有n、ng两个辅音韵尾和i、u两个元音韵尾,但塞辅音韵尾则没有了。
王维
【作者介绍】
王维(701年~761年),字摩诘,祖籍太原,父辈迁居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市),是唐代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于开元九年(721年)中进士,旋任大乐丞,因故谪为济州司仓参军,后归长安。“安史之乱”前,王维累官至给事中,他一方面对当时官场感到厌倦和担忧,另一方面却又恋栈怀禄,不能决然离去,于是随俗浮沉,长期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
王维诗画俱佳,也通音律。他在诗歌上的成就很高,无论边塞诗还是山水诗,各类主题皆有佳作,苏轼赞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中后期诗作多描摹田园景物,再加上诗中浓厚的隐逸思想,上继陶渊明、谢灵运,下开一代风气,与孟浩然并称“王孟”。此外,他本人笃信佛教,诗中也多有反映,后人称其为“诗佛”。
送綦毋潜[1]落第还乡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2],不得顾采薇[3]。
既至金门[4]远,孰云吾道非[5]。
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
置酒临长道,同心与我违。
行当[6]浮桂棹[7],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村当落晖。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注释】
[1]綦毋(qí wú)潜:字孝通,唐代诗人,为王维之友。綦毋是双姓。[2]东山客:指隐士,东晋谢安曾隐居东山,乃有是典。[3]采薇:传说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隐居在首阳山中,采薇而食。薇是一年生或二年生草本植物,结荚果,中有种子五六粒,可食,嫩茎和叶可做蔬菜,通称“巢菜”、“大巢菜”或“野豌豆”。[4]金门:即金马门。《史记》载:“金马门者,宦署门也,门旁有铜马,故谓之金马门。”这里指代朝廷。[5]孰云吾道非:语出《孔子家语·在厄》:“楚昭王聘孔子,孔子往,陈蔡发兵围孔子,孔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乎,吾何为至此乎?’”[6]行当:将要。[7]桂棹:用桂树做的船桨,这里是指代船只。《离骚》中有“桂棹兮兰桨”句。
【语译】
圣明时代是没有隐士的,因为天下英才都将汇聚朝廷。就连如同隐居东山的谢安一般的你啊,也不能再悠闲采薇而食,而要来考试应举了。谁想虽然参试,却终落第,就此远离了朝堂,不禁自问:难道是我等的主张错误了吗?想你远道而来,曾在江淮之间度过寒食佳节,又在东都洛阳缝制春衣。如今我在长安道上摆下酒宴为你饯行,慨叹志同道合的友人就要分别了啊。你将乘坐桂木为桨的舟船,不久又能推开家中的柴门。树木绵延到远方,映衬着远行的你,西沉的红日洒满了孤峻的城池。我等的主张只是暂时得不到认同啊,你千万不要认为知音稀少。
【赏析】
此诗开篇便见不凡,说“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表面上是颂圣,但随即将綦毋潜比作谢安和伯夷、叔齐,这般人物却偏偏落第,从而“金门远”,还怀疑是否“吾道非”,前后对比,则讽刺之意鲜明。同时这也是对友人的慰藉:不是你才学不够啊,而是当道诸君皆盲者也。
“江淮度寒食”两句,或说是指友人归去之路。但綦毋潜家在江西,倘若归去,也该先经洛阳,再赴江淮,况且后面还有“行当浮桂棹”四句言归去,未免重复。所以这两句应该是回想綦毋潜离开故乡,北上应试之途,从“度寒食”再到“缝春衣”,可见整整一年过去了,但这离乡的一年却并未得到应有的回报,被迫黯然返回。
此诗在慰藉友人的同时,还抒发了自己的情感和志向。“同心与我违”,王维认为綦毋潜和自己是志同道合者,那么綦毋潜落第而归,也可反衬出诗人本身在朝中并不得意。“吾谋适不用”,与前“孰云吾道非”的主语不同,“吾道非”是綦毋潜的口吻,“适不用”则是王维本人的口吻,可见这“吾谋”是指王维和綦毋潜共同的谋,共同的主张、理念,然而却不得用。诗人一方面安慰友人,吾谋只是“适不用”而已,将来还有机会,同时以“勿谓知音稀”为结,再次说明自己和对方的志趣、主张相同。表面上此诗是为友人的遭际而慨叹,其实诗人也是在自伤自叹。
送别
下马饮[1]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2]。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注释】
[1]饮:这里为使动用法,指“请饮”,可读作第四声。[2]陲(chuí):指边疆、边界,引申为边缘。
【语译】
下得马来,请你饮酒,问你要到哪里去呢。你回答说:因为不如意啊,所以要回到南山去隐居高卧。去吧,去吧,你就别多问了,且看那白云飘飘,永无止境。
【赏析】
此诗抒发了因为宦途坎坷而灰心失望,从而想要回乡隐居的情思。诗作问答体,但谁问谁答,正不必细究,或许其实并没有这番问答,而只是虚拟问答以述志而已。
诗中的“南山”当指终南山,指代隐士居所,所以“归卧南山陲”也并非简单地离朝回乡,实有隐逸之志。“但去莫复问”两句,或谓是问者所言,恐怕不确,倘此言出于问者,便不当作“莫复问”,而当作“我不问”或“莫复留”了。此亦为答者所言。“白云无尽时”是指山林之趣,用白云的悠游对比宦途的拘束,用白云的无尽对比人生的有限,重重哲理却不明言,却指物而比,颇有禅的意味。所以王维被称为“诗佛”,并非妄语。
【扩展阅读】
送别
唐·王维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王维曾作过多首送别诗,《送綦毋潜落第还乡》,别本即名为《送别》,上面这首《送别》,也有名为《山中送别》的。这是一首五言绝句,言简意赅,抒发了对友人浓厚的眷恋相思之情。
青溪[1]
言[2]入黄花川[3],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4]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5],澄澄映葭苇[6]。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盘石[7]上,垂钓将已矣[8]。
【注释】
[1]青溪:沮水支流,在今天的陕西省勉县东面,《水经注》上说此水“其深不测,泉甚灵洁”。[2]言:发语词,无实义。[3]黄花川:在今天陕西省凤县东北,似与青溪相通。[4]趣:通“趋”,指快步前行。[5]菱荇(xìng):指菱角和荇菜,都是水生植物。[6]葭苇:即芦苇,又名蒹葭。[7]盘石:通“磐石”,指大石头。[8]将已矣:就此罢了,这里指以此终老。
【语译】
我每次进入黄花川,都要追逐着青溪水前行。随着山势转过千道万道弯,其实才急行了不到百里而已。乱石当中,水声喧闹,深密的松林里却景色幽静,只见菱角和荇菜随波荡漾,芦苇倒映在水中。我的心境向来悠闲,而清澈的溪水又是如此恬淡,还是留在这溪边磐石之上,就此垂钓终老吧。
【赏析】
这是一首隐逸之诗,应当作于张九龄罢相以后,因为由此开始,王维在政治上趋向退缩无为,少年时的宏图壮志日益消磨,诗中的归隐之意也逐渐浓厚。诗明写游溪,其实暗有所指,“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是说自己在宦途中历经种种坎坷,但却并没有什么成就和进步,于是才萌生退隐之心。“声喧乱石中”,仍接上以言俗尘之烦扰,但随即“色静深松里”,周边的环境,更主要是诗人的内心,却逐渐变得平和起来。以此平和之心,驱策其双眼,再看景致,便只有恬静和澄澈,菱、荇随波荡漾,芦苇倒映水中……
唐诗常识
格律诗一般偶数句押平声韵,奇数句则除首句可能入韵外,都以仄声结尾,就此形成抑扬顿挫的音乐美感。古诗对于各句尾字的平仄虽无严格要求,但诗人也往往为了形成铿锵节奏而无意识地作出特别安排。即以此诗而论,偶数句押上声韵,都是仄声尾,不必说了,奇数句则以川(平)、转(仄)、中(平)、荇(仄)、闲(平)、上(仄)等字为结,自然平仄相间,使得阅读时起伏错落,别有韵味。
七言写景,往往显得秾丽,五言则相对要清雅得多,此诗中间几句,深切地反映出诗人确为写景妙手,果然“诗中有画”。再后写“我心素以闲”,这其实是自欺欺人,观诗的前半段,便不见闲,闲在其后,是逐渐产生的情绪。就此诗人发出喟叹:人生如此无奈,坎坷如此重重,不如就此归隐算了。传说姜尚曾垂钓渭滨,后汉也有严光垂钓而隐,不肯出仕,故向来以垂钓来指代隐者。“将已矣”三字,回味悠长,然而事实上王维始终在宦途中辗转,他并没有真的去隐居,所有通达、谦退,也只反映在诗中,只是诗人万般无奈之下美好的理想而已。
渭川[1]田家
斜阳[2]照墟落[3],穷巷[4]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5]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6]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7]。
【注释】
[1]渭川:即渭河。[2]斜阳:别本作“斜光”。[3]墟落:即村落。[4]穷巷:别本作“深巷”,穷在这里也是深的意思。[5]雉雊(gòu):雉鸡鸣叫,语出《礼记·月令》,有“雁北乡,鹊始巢,雉雊鸡乳”句,郑玄注:“雊,雉鸣也。”[6]荷:肩负,去声,今可读为第四声。[7]式微:指《诗·邶风》有《式微》诗曰:“式微式微,胡不归。”式微即临近黄昏意。
【语译】
斜阳映照着村庄,牛羊归入深邃的街巷。村中老人想念着牧童,于是倚着拐杖在柴门边等候。野鸡鸣叫,麦苗茁壮成长,蚕正作茧,桑叶已很稀疏。农夫扛着扁担回来,相互亲切地交谈着。我因此而羡慕农家闲逸的生活啊,怅然吟咏着《式微》之诗。
【赏析】
此诗笔触简洁,写农家田园之乐纯用白描手法。乡间黄昏时分,先写斜阳落,再说牛羊归,老人等待牧童归来,农夫已经收工回家,间杂以麦苗生长、蚕已化蛹结茧,可知时令乃是夏季。诗中所表现出来的氛围是闲适、平和的,这从牛羊自归(牧童还未回来),农夫“相见语依依”便可看出。然而诗人写景,并非纯粹歌咏农家之乐,而是寄托自己的烦闷心情,暗起隐居之思,诗眼便在结句——“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诗·邶风·式微》咏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天近黄昏,为什么不回来呢?诗人怅然而吟,其意是说:自己已近暮年,为什么还贪恋着俗世的繁华,不肯回归自然,归乡而隐呢?
当然,农人辛勤劳作,生活未必有诗人所描写的那般愉快、闲适,所以诗中所写的只是农村的表象而已,内中究竟如何,并非诗人所愿见、愿闻、愿知,其悠闲的氛围,纯是诗人想象,为的正是引出结句。在王维看来,农家之乐,更准确点说是隐士之乐,要超过仕宦无数倍,所以衷心艳羡。就此而产生了这首清雅的诗篇,同时也类似一幅淡墨山水画。
西施咏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1]。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2],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3]无是非[4]。
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5]邻家子,效颦[6]安可希[7]?
【注释】
[1]宁久微:宁是否定,微指卑贱,意为:哪儿会长久卑贱呢?[2]殊众:与众不同。[3]怜:指爱。[4]无是非:指因怜爱而不计较是非,觉各方面均很可爱。[5]持谢:奉告。[6]效颦:语出《庄子》,说:“西施病心而颦(皱眉),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效其颦,富人见之,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彼知美颦而不知颦之所以美。”后来演化成“东施效颦”的成语。[7]安可希:怎能得到他人的赏识呢。
【语译】
西施的美貌天下人都仰慕,她又怎会长久卑贱呢?白天还是越地溪水畔的浣纱女,晚上就进入吴宫变成了吴王的妃子。卑贱之时,她与众人又有什么不同呢?然而一旦富贵,大家才明白她的美艳是多么稀罕啊。她招人前来帮忙涂脂抹粉,自己都不用亲自穿衣服。吴王越是宠爱她,她的仪态越是惹人怜惜,吴王因此而觉得她所有方面莫不可爱。当时一起浣纱的女伴,没有人能够与她同车回乡。奉劝那邻居的女孩啊,光是模仿西施皱眉头,又怎可能得到他人的赏识呢?
【赏析】
这是一首咏史诗,借史事以抒发自己某种情怀。历来都解此诗意为讽喻,嘲讽那些倖进小人,一朝得势便骄奢淫逸,“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还蛊惑君王,使得“君怜无是非”。然而将西施比作倖进小人,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开篇就说“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哪有遭人痛恨的倖进小人是天赋奇才,并且命中注定不会屈居下僚的呢?结句再用“东施效颦”的典故,说这些人的天赋是学不来的,遭际是无法复制的,分明对以西施类比的那些人抱有欣赏甚至是羡慕的态度,又何来讽喻一说?
其实诗的本意,不过自比西施,为自己一时的不遇开脱、自解而已。王维认为自己才能超卓,便如同西施盛富美色一般,锥处囊中,终能脱颖而出,是不会长久沉沦的,一旦得志,自能一飞冲天。不遇之时,似乎并不“殊众”,富贵以后,人们才会真正了解我的才能。“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只是状其贵盛而已,“无是非”是说到时候看来处处皆是才能,而并不含有是非不辨的隐意。而既然自己的才能和西施的美色都是天赋的,自然他人无法仿效,东施效颦终究无益。
此诗或作于王维青少年时代,尚有万丈雄心,想要一朝贵盛,翱翔天际,好好地干一番事业,诗中充满了自矜之意。从来诗歌不可浅读,亦不可深读,强要赋予某首诗更深厚的用意,结果只能捉襟见肘,难以自圆其说。
【扩展阅读】
西施
唐·苏拯
吴王从骄佚,天产西施出。岂徒伐一人,所希救群物。良由上天意,恶盈戒奢侈。不独破吴国,不独生越水。在周名褒姒,在纣名妲己。变化本多涂,生杀亦如此。君王政不修,立地生西子。
古人经常把亡国归咎于君王惑于美色,从而把污水往无辜的女人身上泼,但西施是例外,因为传说她本就是越国的间谍。所以《全唐诗》以西施为题的作品有十五首,基本上西施都属于正面形象,只有此诗例外,将西施与褒姒、妲己并列,但主要还是讽谏君王,并没有过多责怪西施。
孟浩然
【作者介绍】
孟浩然(689年~740年),本名不详,浩然为其字,襄州襄阳人,故世称“孟襄阳”,是唐代著名诗人。他的前半生主要居家侍亲读书,以诗自娱,四十岁游京师,应进士不第。据说唐玄宗咏其诗,见“不才明主弃”语,乃谓:“卿自不求仕,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而放归。其后孟浩然漫游吴越,穷极山水,更隐居鹿门山,著诗二百余首。他的诗大多为五言短篇,描写山水田园和隐逸、行旅等内容,虽不如王诗境界广阔,但在艺术上也有独特造诣:不事雕饰,清淡简朴,感受亲切真实,生活气息浓厚,富有超妙自得之趣。他是唐诗中山水田园派的领军人物,后人遂将其与王维并称为“王孟”。
秋登万山[1]寄张五[2]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3]。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4],江畔洲[5]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注释】
[1]万山:即汉皋山,在襄阳境内。别本作“兰山”,误。[2]张五:别本作“张文儃”或“张子容”,所指应为一人,即张諲,诗人好友,官至刑部员外郎,工诗擅画。[3]心随雁飞灭:别本作“心飞逐鸟灭”。[4]荠:荠菜,指树木因遥远而显渺小。[5]洲:水中小岛,别本作“舟”。
【语译】
身为隐士,我感到自在快乐,北山深藏在白云之中,为了眺望你,我试着登高。在山之巅,我心随大雁飞去,直至隐没于天边。因为暮霭渐生,略觉惆怅,又因为清秋美景,不禁兴致大发。从山上望去,不时能够看到返回村落的乡人,经过沙滩,在渡口歇息。天边的树木如同荠菜一般,江畔的小洲又似明月。你什么时候才能带着酒而来,咱们共醉一场,以度过那重阳佳节呢?
【赏析】
九月初九重阳节,古人本有登高的习俗,因而重阳登高以怀亲友,也便成为诗中常见的主题。不过这首诗应该并不是重阳当日写的,诗中说“试登高”,可见是在重阳节前。孟浩然曾与张諲一起隐居于襄阳南面的岘山,相对于岘山,故称万山为北山。他在重阳节前登山思念张諲,同时亦抒发自身的隐者之趣。
全诗分为三个部分,首四句写景并思人,“愁因薄暮起”,正因思人而愁,再转“兴是清秋发”,即开始写眺望所见,以及抒发隐者之趣。乡人归村,所行之沙“平”,并在渡口歇息,无疑所表现出来的氛围是很闲适、舒缓的,也即开篇所写的“怡悦”。登高而望,只见树小若荠、洲小如月,所体现的乃是隐士笑看红尘,觉方寸至大、天地渺小之意。第三部分作结,再拉回思人来,询问张諲是否能够携酒而来,与自己共度重阳佳节。“共醉”一语,既见两人之志同道合,又见隐士之超脱于现实。
孟浩然写田园山村景物,与王维略似,都以淡笔描出,不渲染情语,而有图画之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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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诏问山中何所有
南朝·陶弘景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此诗为南朝陶弘景所作,所表现的亦为隐者之趣,简单明快,风格独特。陶弘景的这四句诗启发了孟浩然,“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正是从此诗中化出。
夏夕[1]南亭怀辛大[2]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3]乘夕凉,开轩[4]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终宵[5]劳梦想[6]。
【注释】
[1]夏夕:别本作“夏日”。[2]辛大:别本作“辛子”,所指或为辛谔,孟浩然友人。[3]散发:披散头发。古人结发梳髻,散发是表现放浪不羁。《史记·屈原列传》即有“屈原至于江滨,被(披)发行吟泽畔”句。[4]轩:指有窗的长廊或小屋。[5]终宵:别本作“中宵”。[6]梦想:梦中思念。
【语译】
不经意间,山中的夕阳已然西落,池塘上月色逐渐东升。我披散着头发,沐浴着黄昏的清凉,打开轩窗,在宽敞、闲适中躺卧。微风送来荷花的香气,竹上清露滴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想要取出琴来弹奏,只恨没有知音欣赏啊,为此而感怀、思念故人,整晚整晚都因在梦中想念而疲倦。
【赏析】
此诗也是怀人而兼述隐者的闲趣。隐士躲避人世,独乐于山水之间,所以要表现隐者之趣,对于景色的描写是不可欠缺的。孟浩然是写景的圣手,笔下清新典雅、简朴平实,咏其诗而如目见其景。
这是一个夏夜,先写夕阳西落,明月初升,间以山、池,可见是在静谧乡间,而非喧嚣都市。诗人狂放不羁,散发而卧,鼻端传来荷花的清香,耳中听闻露水的滴响——荷、竹并为君子,正是诗人自况。当此良宵美景,于是乃有抚琴之愿,但可惜故人不在身旁,弹琴又与谁听呢?“恨无知音赏”即从身周景物转向思人,结句“终宵劳梦想”,更见思念之深。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写景入微,前人推为难得的佳句。此亦古诗之对仗,只论词性而不拘平仄——“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亦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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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寻辛谔
唐·孟浩然
漾舟寻水便,因访故人居。落日清川里,谁言独羡鱼。石潭窥洞彻,沙岸历纡徐。竹屿见垂钓,茅斋闻读书。款言忘景夕,清兴属凉初。回也一瓢饮,贤哉常晏如。
孟浩然有友辛大,他写过《送辛大之鄂渚不及》、《都下送辛大之鄂》、《张七及辛大见寻南亭醉作》等诗,上面这首诗中所提及的辛谔,或许便是辛大。此诗所述亦隐者之趣,结句以颜回为比,突出隐士内心的恬淡和纯洁。
宿业师山房[1]待丁大[2]不至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3]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4]栖初定。
之子[5]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注释】
[1]业师山房:业师是指名为业的和尚,师为对僧侣的尊称。山房是山中房舍,这里指寺庙。业师别本作“来公”。[2]待丁大:等待丁大,待字别本作“期”。丁大即丁凤,孟浩然之友。[3]倏:倏忽,指瞬间、很快。[4]烟鸟:暮色烟霭中的飞鸟。[5]之子:此人。
【语译】
夕阳落日才刚度过西面山岭,重重山谷很快就昏暗了下来。松间明月带来夜晚的凉意,风中泉水传出悦耳的声音。樵夫陆续从山中归家了,烟霭中的鸟雀才刚降落栖息。此人曾相约晚间来到啊,所以我一个人带着瑶琴,在生满青萝的小路上苦苦等待。
【赏析】
孟浩然的五言诗有前代朴拙风格,却无诘屈生涩之感,描写景物更清新脱俗,确实是隐者趣味。比如这首诗,前六句都摹景,从夕阳西下写起,到明月生凉,而多加一“松”字,泉水淙淙,多加一“风”字,则周边景物在短短十字中毕现。再写樵人将尽、烟鸟初栖,则暮霭下静谧清冷的氛围亦悄然生成于笔端。
当此清寒之际,更盼知音,所以景物的描写,氛围的设定全都紧扣着主题,乃是期人不至,暗生惆怅。结句出一“孤”字,再突出这一重点,而“琴”之出现,期盼知音之意则更是明显。琴为君子之乐器,再以青“萝”修饰“径”字,也是香草美人之喻,则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士人形象便也在景物背后隐隐呈现出来了。
这首诗最突出的特点是,写景而非孤景,一句中或有松有月,或有风有泉,都造成自然完美的组合,而这些组合两两相对,又自然成联。孟浩然五言古诗中喜欢用对,写景时也喜欢用对,其对仗之自然、巧妙,都是值得反复吟咏的。
唐诗常识
古代也有多音字,同时还有一些字同义亦多音,比如“风泉满清听”的“听”字,既可以作平声,也可以作去声,不同声调下含义并无区别。此诗所押韵部为“去声二十五径”,所以听在这里与暝、定、径相押,是要读作去声的。今天吟咏,可以把它当作第四声。
王昌龄
【作者介绍】
王昌龄(约690年~约756年),字少伯,山西太原人,唐代著名边塞诗人。他早年贫贱,年近不惑始中进士,初任秘书省校书郎,又中博学宏词,授汜水尉,因事贬谪岭南等地。开元末返回长安,改授江宁丞,“安史之乱”起后,为刺史闾丘晓所杀。
王昌龄与李白、高适、王维、王之涣、岑参等诗人均有交往,诗作以七绝见长,能以极短的文字概括极丰富的社会内容,尤以登第前赴西北边塞所作的边塞诗气势雄浑,格调高昂,最受推崇。后人誉之为“诗家夫子王江宁”,今存诗一百七十余首。
同从弟[1]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2]
【注释】
高卧[3]南斋时,开帷月初吐。
清辉澹[4]水木,演漾[5]在窗户。
荏苒[6]几盈虚[7],澄澄变今古。
美人清江[8]畔,是夜越吟苦。
千里共如何,微风吹兰杜[9]。
[1]从弟:堂弟。[2]山阴崔少府:山阴即今天的浙江省绍兴市,崔少府指崔国辅,当时担任山阴县尉,少府是县尉之雅称。[3]高卧:高枕而卧,指清闲安适。[4]澹:指水波纡缓。[5]演漾:即荡漾。[6]荏苒:别本作“苒苒”。[7]盈虚:月圆为盈,月缺为虚,引申为盛衰成败。[8]清江:当指曹娥江,在今天的浙江省绍兴市东面。[9]兰杜:兰草和杜若,都是香草。
【语译】
我高卧在南面书斋的时候,打开帘幕,只见明月初升,那清丽光辉映照下的树木和水面啊,都显得如此素淡,在窗外轻轻地荡漾着。想这月亮随着时光流转,有多少次圆了又缺啊,正如今古变迁,沧海桑田。想那曹娥江畔的美人,今晚应当在苦苦地吟唱着越地的歌曲吧?我们千里相隔,共有的只有这明月啊,在明月之下感受着微风轻松,吹拂着兰芷杜若……
【赏析】
宋代大词人苏轼脍炙人口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其实和王昌龄的这首诗所描绘的意境、所阐发的思想是非常接近的。当然,人隔千里,相共明月,这也不是王昌龄的新创,其源头可能在南朝谢庄的《月赋》,有“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人们抬头看月圆月缺,怀想远方之人,想到共在此明月之下,共浴此月之清辉,这种情绪本不出奇,但落于诗人笔端,却又别见情趣。
开篇两句写时,续两句写景,写景很粗略,与王维、孟浩然等人不能并论,因为王昌龄此诗的重点并不在身周种种景物,而只在明月一种而已。他从明月想到千古变迁,时光逝水,再想到远方的故人。“美人清江畔”,应该就是指时任山阴县尉的崔国辅,将友人比作美人,结句又有“兰杜”之语,正香草美人之喻也,这是称赞朋友的品格高尚。虽然品格高尚,却身居僻远(唐代江南地区大多才刚开发),宦途并不顺利,故有“越吟苦”之语。但是诗人说你我千里共此明月,微风吹拂兰杜,是安慰友人,天涯虽远,知音永在,不必过于自悲自叹啊。
丘为
【作者介绍】
丘为(694年~约789年),嘉兴人,唐代诗人。他屡试不第,乃归山苦读,天宝元年(742年)进士及第,累官至太子右庶子。丘为很长寿,活了九十多岁,善诗,与王维、刘长卿等友善,时相唱和。其作大抵为五言,格调清幽淡逸,多写田园风物,《全唐诗》收录其作十三首。
寻西山隐者不遇
【注释】
绝顶一茅茨[1],直上三十里。
扣关无僮仆,窥室惟案几。
若非巾柴车[2],应是钓秋水。
差池[3]不相见,黾勉[4]空仰止[5]。
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
及兹[6]契幽绝,自足荡心耳。
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
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1]茅茨:以茅草盖的屋子,指陋室。[2]巾柴车:巾车是指有篷之车,柴车是指破旧之车,陶潜《归去来辞》有“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句。[3]差池:原意指参差不齐,这里指因此来彼往而错过。[4]黾(mǐn)勉:努力。[5]仰止:原意为仰望,后引申为仰慕,语出《诗·小雅·车舝》,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句。[6]及兹:来此。
【语译】
高山绝顶上有一座茅草小屋,我为了寻访隐者而攀登三十里来此。然而敲门却不见僮仆回应,窥看却见空荡荡的只有几案。那隐者倘非驾着简陋的马车出行,定然是去往秋天的水畔垂钓了。前后错过,不得相见,我一片殷切仰望之心全都落空。此时新雨滋润得草色青青,晚窗下传来松林的风声,此来正赶上这般清幽到极处的景观,也就足够涤荡我的心胸和耳目了吧。就算宾主不能相见尽欢,也获得了不少清净的禅理。兴致已尽后便下山去吧,何必再等待隐者归来呢?
【赏析】
此诗写寻隐不遇,兴尽而返事。《世说新语》中记载:“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然而丘为分明没有王子猷那么豁达,一开始他还是颇为遗憾的,所以说“黾勉空仰止”——我这一趟算是白辛苦了。但随即他感受到山间“幽绝”的氛围,也即感受到了隐士生活之趣,从而“颇得清净理”,心情才慢慢平和下来,感觉这一趟并没有白跑,从而“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所以这首诗就总体而言,是抒发诗人对隐士生活的向往。隐士虽居“茅茨”,却身在“绝顶”,大有俯瞰苍生之意。他或者乘车出游,或者垂钓溪边,显得是那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且身周有“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照里”的“幽绝”景致,契合自然,实足令人歆羡。诗人来访,虽然没有见到隐士,最终也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隐士之趣,所以才高高兴兴地下山去了。
“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照里”一联极朴而又极佳,浑然天成,难怪丘为能与王维等同游,他们的风格乃至意趣,确实是比较相近的。
綦毋潜
【作者介绍】
綦毋潜(691年~756年),字孝通(一说季通),虔州(今江西省南康市)人,唐代诗人。他十五岁即游学长安,与当时诗坛名家多有交往,渐有诗名。开元十四年(726年)进士及第,历任宜寿尉、左拾遗等职,入集贤院待制,后因兵乱而弃官归隐。他是唐代江西最有名的诗人,前人赞为“盛唐时,江右诗人惟潜最著”、“清回拨俗处,故是摩诘(王维)一路人”。
春泛若耶溪[1]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2]。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际夜[3]转西壑,隔山望南斗。
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
生事且弥漫[4],愿为持竿叟。
【注释】
[1]若耶溪:在今天浙江省绍兴市若耶山下,唐时多隐者居。[2]偶:相遇。[3]际夜:入夜,际在这里作“正当”解。[4]弥漫:本指水势浩大,引申为渺茫,不可捉摸。
【语译】
这清幽的兴致绵绵不绝啊,我顺水而去,随遇而安。晚风吹动小舟前行,沿着一路鲜花来到若耶溪口。到了晚间,已经转入西方山谷,隔着山峦仰望天空的南斗星。潭中的水雾迷离飞舞,林中月色在身后逐渐低沉。人生在世是如此渺茫,难以捉摸啊,我希望能够成为持竿垂钓的隐士啊。
【赏析】
全诗在写“幽意”,但这“幽意”究竟是什么呢?它不可能是纯指清幽的情境,因为开篇即有“幽意”,但真正清幽之景,要待“入溪口”以后才逐渐展现开来。所以“幽意”当指诗人的内心渴盼,他期盼着、探寻着那种能够使心灵纯净无垢的自然环境和氛围,于是他进入若耶溪去寻找,并且最终得到了灵魂的升华。
这也是一种隐者之趣,趣在山水自然之间,而脱离了俗世的纷扰。诗以“幽意无断绝”为始,峭然拔起高峰,然后又兼“此去随所偶”,似有意,似无意,似乎是在提醒读者,只有放弃执着,循自然而觅,才能找到内心的清幽。这内心的清幽正在夜晚的溪间,且行且望且感,有群星垂天、潭烟溶溶、林月低下。于是诗人真切地感受到了此地与外间(俗世)的不同,再没有渺茫不可测的人世,而纯粹只有自然之趣。
此诗开篇极佳,中写景物亦可圈可点,唯不如王、孟等一流高手而已,但结句略显平直,“愿为持竿叟”写得过于直白,收束不够有力,也不能余味隽永。
唐诗常识
格律诗对平仄的要求很严,虽然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可以通过“拗救”等手段部分放宽,但全句平声或仄声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古诗则不同,全平句或全仄句经常出现,比如此诗中的“潭烟飞溶溶”,就是五平声。所以古诗的声调总体而言要比格律诗显得生涩,也显古拙。
常建
【作者介绍】
常建(708年~约765年),字号不详,籍贯不详(一说邢台人或说长安人),唐代诗人。他于唐玄宗开元十五年(727年)中进士,与王昌龄同榜,至唐代宗大历年间才授盱眙尉,仕途很不如意,于是放浪形骸,来往于山水名胜,长期过着漫游的生活。后移家鄂渚(即今天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招王昌龄、张偾共同隐居。大历中,曾任盱眙尉。他的诗作以田园山水为主要题材,风格接近王、孟,善于运用凝练简洁的笔触,表达出清寂幽邃的意境。
宿王昌龄隐居
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
松际露微月,清光[1]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2]去,西山鸾鹤群[3]。
【注释】
[1]清光:这里是指清亮的月光。[2]谢时:辞别俗世之累,这里的谢是谢绝之意。[3]群:指为群、相伴。
【语译】
清澈的溪水啊深不可测,隐士的居所只有一片浮云。松树梢上露出一点明月,这清亮的光芒似为你而倾洒。茅草为顶的亭中鲜花如眠,种药的院落苔痕滋生。我也想辞别这凡尘而去啊,愿与西山的鸾鸟、仙鹤为伴。
【赏析】
常建老年后曾招王昌龄等来鄂渚共隐,但此诗当作于此前,所谓“王昌龄”隐居,不是在鄂渚,而是在今天安徽省含山县境内的石门山上,王昌龄青壮年时代曾隐居于此。但王昌龄当时的隐居并非真隐,而只是为了闭门读书,以求仕进而已,所以常建写下此诗,以“余亦谢时去”为结,期盼王昌龄可以重拾初衷。
全诗不仅写隐者居所,也隐约透露出当时王昌龄并不居于此,此“隐居”只是旧居而已,并且顺笔称颂了王昌龄等隐士的高贵品质。“隐处惟孤云”,正是以白云以比隐者,是那样纯洁而又孤独,卓然飘荡于长天之上。继写明月如同为王昌龄而洒下光芒——“清光犹为君”,称颂之意便更明显了。“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一联极工整,炼字亦精。结句“西山鸾鹤群”,鸾鸟、仙鹤本是传说中仙家的坐骑,故此被看作是禽类中通灵而纯洁的象征,诗人欲以鸾鹤为伴,也正是说隐者的高洁、隐者的超凡,如同天上的神仙一般,深切表现出他对隐士生活的向往。
殷璠所编《河岳英灵集》中评价此诗,说“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确实不是谬赞。
【扩展阅读】
鄂渚招王昌龄、张偾
唐·常建
刈芦旷野中,沙土飞黄云。天晦无精光,茫茫悲远君。楚山隔湘水,湖畔落日曛。春雁又北飞,音书固难闻。谪居未为叹,谗枉何由分。午日逐蛟龙,宜为吊冤文。翻覆古共然,名宦安足云。贫士任枯槁,捕鱼清江。有时荷锄犁,旷野自耕耘。不然春山隐,溪涧花氤氲。山鹿自有场,贤达亦顾群。二贤归去来,世上徒纷纷。
常建作此诗以招王昌龄和张偾来共同隐居,诗中写得很清楚,隐居的原因是“谪居未为叹,谗枉何由分”,因为对坎坷宦途的失望,才召唤“二贤归去来”,以躲避“世上徒纷纷”。可见士人而转为隐者,大多出于现实的不如意,隐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逃避罢了。
岑参
【作者介绍】
岑参(cénshēn)(约715年~770年),字号不详,原籍南阳,迁居江陵,是唐代最著名的边塞诗人之一。他于天宝三载(744年)登进士第,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后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天宝十载(751年)归长安,与杜甫、高适等游,天宝十三载(754年)又充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判官,再次出塞。安史乱起,岑参东归勤王,杜甫等推荐他任右补阙,由于“频上封章,指述权佞”而改任起居舍人,不满一月即贬为虢州长史。后又任太子中允,虞部、库部郎中,嘉州刺史等职,罢官后客死成都舍。
岑参早期诗歌多为写景、抒怀及赠答之作,山水诗风格清丽俊逸,且语奇体峻,意境颇新。后六年边塞生活,使他的作品境界空前开阔,雄奇瑰丽的浪漫色彩成为边塞诗作基调。晚年诗歌则感时伤乱,渐趋消沉,入蜀后,山水诗中更添奇壮特色,但也逐渐产生了隐逸思想。
与高适[1]、薛据[2]登慈恩寺浮图[3]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4]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连山若波涛,奔走似朝东。
青槐夹驰道[5],宫观何玲珑。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6]上,万古青蒙蒙。
净理了可悟,胜因[7]夙所宗[8]。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注释】
[1]高适:字达夫、仲武,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与岑参并称为“高岑”。[2]薛据:唐代著名诗人。[3]慈恩寺浮图:慈恩寺在长安城内,是高宗李治做太子时为其母长孙皇后所建。“浮图”又写作“浮屠”,是佛陀的另一种音译,后专用来指称佛塔。慈恩寺塔乃玄奘法师所建,共七层,高三百尺,今名大雁塔。[4]蹬(dèng)道:上塔的阶梯。[5]驰道:为古代国家修建的通衢大道。[6]五陵北原:五陵指汉代五位皇帝的陵墓,即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和昭帝平陵,因为都在长安北面,故云“北原”。[7]胜因:佛教语,谓胜妙的善因。[8]宗:这里是信仰、皈依的意思。
【语译】
此塔的形势,就如同从地底涌出一般,孤立高峻,直插天宫。登上高塔,仿佛离开了这个纷繁的世界,层层阶梯,仿佛盘绕于虚空之中。它如此突出、雄壮,如同镇压着整个中国,仪态峥嵘,像是鬼斧神工刻就。四个塔角遮蔽了白日的光芒,七层高塔如同触摸着苍穹。从塔上下瞰,可以指点高飞的禽鸟,侧耳倾听,能够听到迅猛的风声。远处重重山峦仿佛波涛一般,又像是集合在一起奔向东方去朝觐。青青的槐树从两面夹着大道,道旁的宫殿显得是那么小巧玲珑。秋天的景致从西而来啊,很快整个关中地区都变得苍茫一片。在那五陵所在的北面高坡上,千秋万古也一直这般树木耸天,青色朦胧。
在这里可以悟到清净的佛理,那胜妙的善根本是我向来所信仰的。我发誓要挂冠去归隐啊,因为觉悟了大道,从此以后受用无穷。
【赏析】
此诗作于天宝十一载(752年),岑参当时正在长安,与高适、杜甫、储光羲、薛据等同登大雁塔,各自赋诗以志,都留存后世,唯薛诗已佚。但此诗只题与高适、薛据同游,可见同游登塔非止一次,起码是有两回的,因此杜甫等人的作品均题“诸公”而不一一列名。登大雁塔诗,向来以杜诗为第一,而以此岑诗列名第二,但杜诗胜在立意,单论艺术水平则未必在岑诗之上,这大概是孙洙独选岑诗的缘由吧。
岑诗想象奇特,气势恢宏,旁人所不及也。开篇即以“涌出”二字突出塔势,卓然傲立,似有其神,而非一件无情之物,继而想象塔高直插天宫,登塔即似出离世界,游于天外。然后再写登高所见,飞鸟在下,惊风袭来,“连山若波涛,奔走似朝东”,竟能赋予静态的山峦以如此激烈的动感,旁人恐怕不但难以想及,更不敢用。
群山之后,再写驰道,写道旁宫观,景物历历,层次分明。再从宫观联想到“五陵北原”,转折得非常自然而不露痕迹。“五陵北原”之下,才是诗人咏此本意,但见古来帝王都化黄土,如今连陵墓上都已绿树成荫,正如古语所云“墓木拱矣”。帝王尚且如此,更何况平常人呢?再如何奋斗,再如何努力,到了不过一抔黄土罢了,俗尘烦扰,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诗人就此而生出世之心。出世有两端,一是道家,二是释家,虽然在绝大多数士人心中,这两者并无明显区别,岑参既登大雁塔有感,所咏出世之心自然偏向释家,乃有“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之句。一方面是俗世纷扰,却似毫无意义,另一方面登上佛塔,恍若超越于世界之上,从而产生这种想法,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唯此处用“净理”、“胜因”等释家语,虽然不显突兀,却似有些矫揉,结句“觉道资无穷”亦有此病,反不如“誓将挂冠去”来得平白了当,与前面的雄浑风格浑然一体。就因为这结末几句,格调不说陡降,也并不见高,所以此诗要落于杜诗之后了。
【扩展阅读】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唐·杜甫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杜甫此诗,其峻拔处只略逊岑诗半筹而已,但格调之高,堪称魁首。诗中绝无隐逸之意,只有盼望河清海晏的一片拳拳之心,结句“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讽刺世人私心用事,更觉余音袅袅。杜甫为诗中之圣,观此诗而果有圣贤之心胸。
元结
【作者介绍】
元结(719年~772年),字次山,号漫叟、聱叟,河南鲁山人,唐代文学家、诗人。他于天宝十二载(753年)进士及第,“安史之乱”起,曾率族人避难猗玗洞(在今湖北省大冶市境内),因号猗玗子。乾元二年(759年),他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史翙幕参谋,招募义兵,抗击史思明叛军,保全十五城。后任道州刺史,调容州,加封容州都督充本管经略守捉使,颇有政绩。
元结的诗作注重反映政治现实和人民疾苦,主张诗歌为政治教化服务,要“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深受杜甫推崇。并且其作品善于继承和学习民歌的优良传统,对其后的新乐府运动有所启示。元结的散文亦多涉及时政,风格古朴,不同于流俗,有后人赞其为韩柳古文运动的先驱。
贼退示官吏
癸卯岁[1],西原贼[2]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
明年,贼又攻永破邵[3],不犯此州边鄙[4]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5]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井税[6]有常期,日晏[7]犹得眠。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8]。今来典斯郡[9],山夷又纷然。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思欲委符节[10],引竿自刺船#⑪#。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注释】
[1]癸卯岁:指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当时元结被授道州(治所在今天的湖南省道县)刺史,但尚未就任。[2]西原贼:指被称为西原蛮的少数民族,大致居于今天广西壮族自治区扶南县一带。[3]攻永破邵:764年,少数民族先后攻破永州(治所在今天的湖南省永州市)
和邵州(治所在今天的湖南省邵阳市)。[4]边鄙:边境地区,这句是说少数民族在攻破附近的永、邵以后,没有再乘胜进攻道州。[5]诸使:指各地收取赋税的官员。[6]井税:指按户收取的各种赋税,在这里井是指一家、一户。唐朝钱起《观村人牧山田》有“贫民乏井税,塉土皆垦凿”句。[7]日晏:指天晚、晚间。[8]戎旃:军旅生活,戎是军事,旃通“毡”,指帐篷。[9]典斯郡:典指典守,典斯郡即管理此州(道州)之意。[10]委符节:委是放弃,符节本意为使者的凭证,这里代指官员的凭信,委符节就是辞官之意。⑪刺船:撑船。
【语译】
往年因为天下太平,所以我隐居山林二十年,庭院门旁便有泉水源头,大门紧对着山谷、洞穴。那时候收税有一定的日期,百姓们劳作到晚还可安眠。
可是突然之间世道大变,动乱陡起,我被迫度过了数年的军旅生涯。如今再来管理此州,却又赶上山地的蛮夷纷纷作乱。因为城池太小,所以蛮夷不来屠戮,更因为百姓贫困,竟连盗贼都觉得他们可怜。故此虽然攻陷了附近的州郡,我这个州却单独得以保全。想到那些带着君王旨意下来收税的官吏,他们难道还不如盗贼吗?如今那些横征暴敛的家伙们,逼迫百姓,如同把百姓放在火上煎烤一般。谁能够断绝了百姓的性命,倒博得当代能吏的声名呢?我想要抛弃官位爵禄啊,自己提起竹竿来撑船离去,从此带着家眷,捕鱼种麦自食其力,回归江湖去隐居终老吧。
【赏析】
全诗用意,只在四字——“官不如贼”。盗贼抢掠州郡,去年已经侵犯过道州了,所以今年虽破永、邵,却从道州境外杀过,不再前来。连这些所谓的“盗贼”都明白道州百姓已经无余财可掠了,官吏们还要照常收税,“迫之如火煎”,所以说“将王命”的“使臣”们,“岂不如贼焉”?
道州因为去年遭逢兵燹,百姓贫困,所以元结到任后一方面安抚少数民族,一方面上《奏免科率状》,请求暂且免除赋税,在这种背景下,他更写诗讽喻属下的官吏。诗的开篇先写“昔年”之事,以与今日作对比,当初不但太平无事,而且“井税有常期”,所以他才能归隐山林二十年,过“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的悠闲日子。随后因为动乱陡起,他被迫出山从军,以期敉平祸乱。以此看来,如今不但动乱,而且赋税是无“常期”的,也即苛捐杂税层出不穷,给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盗贼都知道不能涸泽而渔,身为理民的朝廷、官吏却似乎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反而加重对百姓的剥削、劫掠,这使诗人异常愤懑。所以他说“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为了博得能吏之名,难道就能够不管百姓死活吗?从而不愿再与这般苛官酷吏为伍,想要挂冠归隐。全诗深刻地表现出元结对百姓的爱护、怜惜,以及对腐朽朝政、贪婪官吏的切齿痛恨。
此诗开篇、结尾都写隐逸,士人隐逸大抵有两种原因,一是因为个人宦途坎坷、遭际不幸,二是因为对时局或朝廷的失望,无疑元结属于后者,所以此诗较大多数隐逸诗格调更高,内涵更深。诗的间架结构也很精巧,首尾呼应、今昔对比,用语浅近平实,不故作曲折,以言载意,以意载道,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
韦应物
【作者介绍】
韦应物(737年~792年),字号不详,长安人,唐代著名诗人。他十五岁起即以三卫郎为玄宗近侍,出入宫闱,扈从游幸。“安史之乱”起,玄宗奔蜀,他流落失职,始立志读书,少食寡欲,常“焚香扫地而坐”。后任洛阳丞、京兆府功曹参军、鄂县令、比部员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等职,故世称韦江州、韦左司或韦苏州。
韦应物是山水田园诗派诗人,后人每以“王孟韦柳(宗元)”并称,山水诗景致优美,感受深细,清新自然而饶有生意。他各体俱长,七言歌行音调流美,五律一气流转,五绝、七绝则清雅秀朗,而以五言古诗成就最高,风格冲淡闲远,语言简洁朴素,乃有“五言长城”之誉。
郡斋[1]雨中与诸文士燕集[2]
兵卫森画戟[3],燕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烦疴#[4]3近消散,嘉宾复满堂。自惭居处崇[5],未睹斯民康[6]。理会[7]是非遣[8],性达形迹忘。鲜肥属时禁[9],蔬果幸见尝。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10]。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吴中盛文史,群彦#⑪#今汪洋。方知大藩#⑫#地,岂曰财赋强。
【注释】
[1]郡斋:指州郡衙门的休息室,也即诗中提到的“燕寝”。此诗为唐德宗贞元年间(785年~805年)韦应物任苏州刺史时所作,故此郡斋当为苏州郡衙的休息室。[2]燕集:燕通宴,指文士聚会宴饮。[3]画戟:戟为古代长柄兵器,到唐朝时已退化为仪仗用具,戟杆施以彩绘,即被称为画戟。[4]烦疴(kē):烦躁和疾病,疴为病意。[5]居处崇:地位显贵。当时韦应物为一郡之长,故有此言。[6]斯民康:人民康乐,斯民指百姓,《孟子·万章上》有“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句。[7]理会:通达事物的道理,会是通之意。[8]遣:排除。[9]时禁:古遇灾荒,往往由政府下令禁止屠宰,禁食酒肉。[10]金玉章:文采华美、声韵和谐的好文章,这里是指客人们的诗篇。⑪彦:指有文才的杰士,《尔雅》说:“美士为彦。”⑫大藩:藩本指藩王封地,这里是指州郡,大藩即大州。
【语译】
卫兵们手执画戟,森然而列,休息室内凝聚着清雅的香气。此时正当风雨从东海吹来,池塘边的楼阁凉爽舒适,使人倍感逍遥。我的烦恼和疾病最近已然消散了,又赶上嘉宾满座,一起宴饮。惭愧啊,虽然身居此一州最高职位,却还没能看到百姓安乐康宁,但我既已通达了人生的道理,自然排遣掉凡俗是非,只要性情通达,自然忘却形迹。荤腥属于时下禁止之物,反倒使我们有幸品尝到新鲜的蔬菜和瓜果。我低头饮下一杯美酒,又抬头聆听华美的诗篇。因为精神愉悦,自然身体轻健,似乎想要御风而飞去一般。
吴中之地,文史学问本来就很昌盛,今天群贤毕至,仿佛汪洋大海一般。我这才知道苏州为何能够成为大州,不仅仅是财赋充足的缘故啊!
【赏析】
诗本应情而发,无情的应制、应酬之作,本来不应忝居诗的行列。当然,这并不是说应制、应酬时人皆无情,所作皆为无情、无聊之作,比如韦应物这首诗,表面看来只是州中宴饮时的应酬,但细细读来,却能感受到诗人感慨之深,故此能列入上品。
先从表面上看,此诗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首句直到“未睹斯民康”,点明宴饮的地点、时间,周边环境、景物,以及群贤毕至的盛况,再说自己身居高位,却还未能治理好当地百姓,这是表明写诗人的身份——一州刺史。第二部分先抒情,写自己心情愉悦,再描写宴会菜肴,以及宴会中的活动——“仰聆金玉章”,也即写文作诗以遣兴。第三部分是慨叹吴中文史之盛,其实也是恭维宴会宾朋——“群彦今汪洋”。几乎所有诗句都围绕宴会而写,似乎并没有什么更深刻的含义。
更进一层分析,第一部分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是“兵卫森画戟”,以见宴会之庄重(因为是官宴),再说“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以见环境之舒适、气氛之融洽。将庄重和融洽融为一体,既引出其后对自身愉悦情感的描写,也显见大家手笔。第二部分以“未睹斯民康”为转折,既表明了作者的身份,也见他关心百姓,并非只沉湎于饮宴之中。“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两句略显突兀,但可对应前面“烦疴近消散”,说明自己愉悦的心情并非仅因飨宴而来,而是有更深层的考虑。“鲜肥属时禁,蔬果幸见尝”,表面上只是写宴会食品,实际直承上句,待“理会”才能“是非遣”,只“性达”才能“行迹忘”,只有抛弃那些甘美鲜肥,才能体味到蔬果之真味,从而觉“幸”。
那么诗人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深意呢?他抛弃了什么,才能体味到何等的快乐呢?最后一部分给出答案,虽然才刚赴任,地方尚未来得及治理,但发现“吴中盛文史”,非独“财赋强”而已,诗人是在为此而高兴。宴饮僚属,但见“群彦今汪洋”,增添了诗人治理好地方的信心,他想要以文教为重点,以尽其作为一州最高首长的职责。全诗既清丽自然,又雍容华贵,将对百姓疾苦的关注和对地方文教事业的赞颂熔为一炉,并非普通应酬,而确实是有感而发的佳作。
【扩展阅读】
郡斋旬假命宴呈座客示郡寮
唐·白居易
公门日两衙,公假月三旬。衙用决簿领,旬以会亲宾。公多及私少,劳逸常不均。况为剧郡长,安得闲宴频。下车已二月,开筵始今晨。初黔军厨突,一拂郡榻尘。既备献酬礼,亦具水陆珍。萍醅箬溪醑,水鲙松江鳞。侑食乐悬动,佐欢妓席陈。风流吴中客,佳丽江南人。歌节点随袂,舞香遗在茵。清奏凝未阕,酡颜气已春。众宾莫遽起,群寮且逡巡。无轻一日醉,用犒九日勤。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乐吾身?
白居易这首诗主要是写劳逸结合,一方面勤劳以治民,再偶尔宴饮以乐身。此诗亦在苏州刺史任上所作,而且白居易曾在《吴中诗石记》中指出,乃是受了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一诗的启发,并说其诗“最为警策”,可见白居易是真正读懂了韦诗,并且深有同感的。
初发扬子[1]寄元大校书[2]
凄凄去亲爱,泛泛[3]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4]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5]安得住!
【注释】
[1]扬子:扬子津,在今天江苏省江都市南,是当地一个重要渡口。[2]元大校(jiào)书:姓元行大的某人,名字不详,时任校书郎一职。[3]泛泛:上浮,借指船只。[4]广陵:即今天的江苏省扬州市。[5]沿洄:沿即顺水而下,洄是逆流而上。
【语译】
悲伤地告别亲爱的友人,因为我将要从此地乘船返回洛阳。我所乘的小舟深入烟雾之中,耳畔传来钟声余响,眼底只有广陵烟树。今天我们在这里分别,不知道还能在何处重逢啊!世事就正如同水波上的舟船啊,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哪有停歇的时候呢?
【赏析】
此诗写别离之情,结构紧凑,用语顺畅,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首句与第三句皆写事,别离亲友,返回洛阳,第二、四句则写身周景物,小船深入烟波雾霭之中,耳畔尚有残声,眼底还有余树。“残钟广陵树”一句,只罗列两物,但配合上下文则意境甚深——小舟渐行渐远,是以城头钟响越来越弱,故谓“残钟”,而广陵的烟树尚依稀可见。就此作者距离友人越来越远,内心惆怅越来越深的况味,便毕现于笔端。
第五、六句写依依不舍之情,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何处才能相逢。结末两句则将情绪更浓一层,思虑也更深一层,由亲友间的分别更联想到人生际遇——世事便如这小舟一般漂泊不定,无一时停歇啊。至此而忧思更深,所感怀者也不再是一时一地一事,而拔至更高角度,虽然不免略显颓唐,依时依景,却也自然无滓。
寄全椒[1]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2],归来煮白石[3]。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注释】
[1]全椒:今天的安徽省全椒县,唐代属滁州,此诗即韦应物任滁州刺史时所作。[2]荆薪:杂柴。[3]煮白石:典出晋葛洪《神仙传》,载:“白石先生者,中黄丈人弟子也,尝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时人故号曰‘白石先生’。”
唐诗常识
格律诗是古诗发展的产物,不是凭空产生的,也不可与古诗全然割裂,所以在两者之间,就存在着一类中间类型,也即虽为古诗,但运用了一定格律诗的形式。比如韦应物此诗,五言八句,中二联用对,这是五律的特色,但押仄声韵,句中也并不严格遵照格律诗的平仄,所以仍应归入古诗一类。
【语译】
今天郡衙的休息室中非常清冷,使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山中道人,想他在涧边捆扎柴草,返家后又烧煮白石。我想要带着一瓢酒浆,在这风雨之夜远道而去慰问他。可是落叶洒满了空寂的山峦,又该去哪里寻找他的踪迹呢?
【赏析】
表面上很简单的一首怀人诗,历代对它评价却都很高,说是“化工笔”。宋代文豪苏轼对此曾有仿作,《许彦周诗话》记载说:“韦苏州诗:‘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曰:‘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也指出:“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
为什么评价会这么高呢?除了字面上的清新流畅,意境上的曲折委婉,结句的余音袅袅、韵味悠长外,就其内涵上也应更深一层去理解。此诗表面上是想念山中道士,其实是在恋慕道士自由自在的生活,暗含归隐之心。起首说“郡斋冷”,此冷既是诗人身体感受上的寒冷,也应看作内心的清冷,看作他对仕宦生活的疲惫乃至厌倦,所以才会想起山中道士。士人归隐,或说“躬耕”,道士修炼,或说“樵采”,其实大多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并不真正事于生产,但韦应物所思的全椒道士显然不是这一类人。诗人仰慕他的品德、歆羡他的生活,又恐“风雨夕”中他会寒冷,故欲携酒“远慰”。然而终究未能成行,只是想想罢了,因为“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也隐约透露出诗人欲归隐而终不得的惆怅心情。
长安遇冯著[1]
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2]雨。
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3]。
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注释】
[1]冯著:作者友人,字号不详,因排行十七也被称为冯十七。[2]灞陵:即灞上,在今天的陕西省西安市东面,因为汉文帝葬在这里,故改名为灞陵。[3]燕新乳:小燕初生。
【语译】
你从东方而来,身上还带着灞陵的雨滴。我问你为什么来啊,你说想要入山樵采,所以前来买斧。花儿默默地开放,小燕翩翩地飞翔,从我们去年分别,到如今又是一年春来到啊,你的鬓边又生出了几丝白发呢?
【赏析】
据考证,冯著曾以著作郎身份摄洛阳尉,其后又任缑氏尉,此诗应该正写于这一阶段,所以开篇便说“客从东方来”,因洛阳、缑氏都在长安之西故也。“衣上灞陵雨”一句极精妙,一方面,自洛阳或缑氏入京,必经灞陵,而衣襟带雨,则见其风尘仆仆,宦旅疲累之貌。后言“采山”,即指樵采,以喻隐居。诗人设问:“君何为而西来?”对方回答说:“我是为了上山隐居,故来长安买斧以辟荆棘的呀。”买斧自不必远来长安,这只是戏谑之语,以见冯著已倦于宦途,颇有隐居出世之想。
第五句突然宕开,不写冯著却写春景,花儿默默开放,小燕翩翩而飞,为的是引出下面“昨别今已春”句。诗人说你我上次相遇,还是去年的春季,如今又是一春,景物依旧,而人事已改,你的鬓边,料已多生几丝华发了吧。“鬓丝生几缕”,不言白而其意自见。这几句乃是诗人对冯著的安慰,表示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人世纷扰,时光荏苒,不隐何为?诗的表面是写冯著,其实曲折地反映了诗人有着和冯著相同的疲累和期盼,真正想要去隐居的,其实是诗人自己而已。全诗用语浅显生动,而内涵深隽。
【扩展阅读】
送冯著受李广州署为录事
唐·韦应物
郁郁杨柳枝,萧萧征马悲。送君灞陵岸,纠郡南海湄。名在翰墨场,群公正追随。如何从此去,千里万里期。大海吞东南,横岭隔地维。建邦临日域,温燠御四时。百国共臻奏,珍奇献京师。富豪虞兴戎,绳墨不易持。州伯荷天宠,还当翊丹墀。子为门下生,终始岂见遗。所愿酌贪泉,心不为磷缁。上将玩国士,下以报渴饥。
冯著入广州刺史李勉幕府,是在他任著作郎之前,当时无论冯著还是韦应物,应该都还并未倦于仕宦,渴盼隐居,所以此诗中正平和,一派踌躇满志。观其结句“上将玩国士,下以报渴饥”便可得见,那时候,两人还都是想要在宦途上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夕次[1]盱眙县[2]
落帆逗[3]淮镇,停舫临孤驿。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
独夜[4]忆秦关[5],听钟未眠客。
【注释】
[1]次:临时驻扎或住宿。[2]盱眙(xū yí)县:在今江苏省境内,韦应物曾出任滁州刺史,此诗当为途径盱眙时作。[3]逗:逗留,泊宿。[4]独夜:夜晚独处。[5]秦关:秦地的关隘,代指关中地区,这里是指长安。
【语译】
落下船帆,泊宿在淮水南岸的小镇,停下画舫,靠向那孤零零的驿站。浩浩天风,卷起层层波浪,昏暗的黄昏,夕阳渐渐西沉。人们行走在山麓、城边的暗影里,纷纷返家,大雁也飞落到生满白茫茫芦苇的小洲上。我此夜独处,思念着遥远的长安啊,我便是那倾听晚钟鸣响却无法入眠的远游之客。
【赏析】
韦应物是京兆万年县人,可以算是长安人,所以此诗为写思乡。更进一层来说,唐代以京官为重,以外任为轻,故其外放滁州,却思长安中枢,乃有此诗。
初两句写船泊盱眙,“孤驿”二字,既是写实景,也是抒发自己孤寂的心情。实际景物根据观者情感投射不同,往往会产生不同的联想,加以不同的修饰,所以诗词中对于景物描写的形容词非常重要,往往含义甚深。第三、四句再写景,有风波陡起,有落日西沉,这同样反映了诗人内心的彷徨和清冷。再见人皆归去,大雁栖息,而自己却离乡远去,孤独之感越发浓厚,就此引出尾联,因思念长安而长夜难眠,静听晚钟。
全诗节奏流畅,起兴自然,描摹景物更见精致,最后以“客”字为结,真真余音绕梁。
唐诗常识
韦应物此诗结构也颇类律诗,五言八句,中间两联对仗。所谓对仗,最基本的要素是词性相对,如形容词“浩浩”对“冥冥”、“暗”对“白”,名词“风”对“日”、“波”对“夕”、“人”对“雁”、“山郭”对“芦洲”,动词“起”对“波”、“归”对“下”,不论平仄的话,可谓所对甚工。
东郊
吏舍跼[1]终年,出郊旷清曙[2]。
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
依丛适自憩,缘涧还复去。
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
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3]。
终罢斯结庐,慕陶[4]直可庶[5]。
【注释】
[1]跼(jú):拘束。[2]清曙:清晨,曙即天明意。[3]遽(jù):仓促。[4]慕陶:仰慕陶潜。陶潜,字渊明,是东晋大诗人,作品多述隐逸生活,韦应物受其影响很深。[5]庶:庶几的缩写,差不多的意思。
【语译】
被官署的公务拘束了一整年,我终于得以出外游玩,清晨的郊外倍觉空旷。杨柳散发着和煦的清风,青山也使我的思虑澄澈。依靠着树丛自在休憩,沿着溪涧徘徊来去。看到小雨使盛开鲜花的原野雾霭重重,春天的斑鸠也不知道在哪里鸣叫。因为喜爱这种幽静的氛围,在这里,我的内心多次趋向平静,然而因为被公事牵绊,使我的脚步如此慌忙匆促。真想摆脱俗务来此结庐隐居啊,那么追慕陶潜的夙愿就可以达成了。
【赏析】
此诗亦写隐逸之志,开篇就说自己公务缠身,劳烦困乏,以与其后郊游所见自然之景作鲜明对比。中六句均写景,并间以自己的情绪、感悟——青山能够涤荡人心、澄净思虑,涧水使诗人留恋不舍,来而又去。继而写“乐幽心屡止”,内心的烦躁,似乎被这里所见的种种景物所驱尽了,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种清幽中,然而突然笔锋一转,再归结到开篇的“吏舍跼终年”意,说“遵事迹犹遽”,虽然“乐幽”,但身上的担子还未能放下,只好来去匆匆,真是太令人遗憾了呀。
全诗至此为一循环,由公事起,中写自然之景,再到公事终,表达了作者倦于宦途而又不能去的矛盾心理。结尾再翻一层,提出自己的渴盼:总有一天我要弃官而归,结庐隐居的,倘非如此,岂不辜负了如此大好景物?韦应物非常仰慕陶渊明,想要和陶渊明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而隐遁山林之间,去体味自然之趣。放弃政务,归隐山林,这是消极的,但作为一位诗人而非官员来说,贴近自然,感受内心,反倒是积极的举动。只可惜诗人终究只能在精神上“慕陶”,“直可庶”只是美好的期盼而已。
送杨氏女[1]
永日方戚戚[2],出行复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
尔辈苦无恃[3],抚念益慈柔。
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
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
自小阙内训[4],事姑[5]贻我忧。
赖兹托令门[6],任恤[7]庶无尤[8]。
贫俭诚所尚,资从[9]岂待周。
孝恭遵妇道,容止[10]顺其猷#11#。
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12#。
居闲#13#始自遣,临感忽难收#14#。
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15#流。
【注释】
[1]杨氏女:应为“韦氏女”,因嫁与大理评事杨凌,古时女子出嫁则随夫姓,故称“杨氏女”。韦应物有二女,此为长女。[2]戚戚:悲伤貌。[3]无恃:没有母亲,古称父母为怙、恃,故丧父为失怙,丧母为失恃。[4]阙内训:欠缺闺中关于妇德的教育,阙本有豁口意,后引申为欠缺。[5]姑:这里是指婆婆,古称公婆为舅姑。[6]令门:令有佳美意,令门就是好人家。[7]任恤:信任体恤。[8]无尤:没有过错,尤是过失意。[9]资从:指嫁妆。[10]容止:态度和举止。[11]猷:规矩、法则。[12]何秋:一年一秋,故可以秋代年,何秋即何年意。[13]居闲:平常、平素。[14]收:指收泪。[15]缨:古时男子戴冠,冠带结于颌下,下垂部分即为缨。
【语译】
一整天都悲伤难禁,临出门前更觉长路悠远。我的女儿如今要出嫁远行啊,乘坐小船溯江而上。想起你们因为丧母而缺乏照应,我抚育你们就更是慈爱、温柔。小女儿是被大女儿养大的,两人分别之际哭个不休。面对此景,我愁肠百结,然而女大当嫁,终究是无法挽留的啊。
女儿从小就缺乏妇德教育,将来是否能侍奉好婆婆,实在让我担心啊。好在托付的是个好人家,应该能够得到信任和体恤,也大概不会有什么过失。我向来崇尚安贫、俭朴,所以嫁妆也不必要搞得太周全。只希望女儿谨遵妇道,孝顺恭敬,仪态、举止,都要符合夫家的规矩。今晨就要别离啊,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到你。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安慰自己,但临到分别时突然泪流难忍。送走长女,归来又见到小女儿,那眼泪更是沿着帽缨不住地往下流啊……
【赏析】
父母别离子女,总是万般悲恸,而韦应物嫁女之悲,或许又倍于常人。一则当时闺中女子概不出外,估计自降生以后就一直待在父亲身边;二则韦应物丧妻已久,他既当爹又当妈将二女拉扯养大,其喜爱程度恐为双亲家庭所不及;三则长女非常早熟、懂事,既能相助养育幼女,可见颇为家庭操劳,如今一去,家似残破。所以这首诗情真意切,状父亲之爱女已臻极致。
开篇先写清事端——长女将要远嫁,乘船而去,父亲倍感哀伤。结句再写悲伤,诗人本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临到分别仍然难免落泪,再归见幼女,想到小女儿也终有出嫁的一天,则此悲更深一层,乃至“零泪缘缨流”。其实将首四句与尾四句相衔接,结构谨严,即是一首好诗,但诗人在中间又添加了长长一段,忽而忆女失恃,忽而见二女相向而泣,忽而又忧女“阙内训”,继而自我安慰“赖兹托令门”,于是告诫女儿要“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最后感叹就此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内容如此繁杂,结构也显混乱,絮絮叨叨,言之不休,表面看来似嫌冗余,其实父悲而别女的形状跃然纸上。此时情味,不繁杂、不混乱则不真,只有如此这般看似纯粹真实境况、语言之直述,才见真实性情,而唯其真,开篇、结句所描写的悲伤况味才有其稳固基础,非寻常庸手所为,端的是大家手笔。
柳宗元
【作者介绍】
柳宗元(773年~819年),字子厚,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市)人,唐代著名文学家、思想家、诗人,古文运动领袖。他是贞元九年(793年)的进士,贞元十五年(799年)又举博学鸿词科,授校书郎,调蓝田尉,迁监察御史里行。唐顺宗即位后,用王叔文执政,锐意革新,史称永贞革新,柳宗元积极参与,曾任礼部员外郎。革新失败后,他被贬永州司马,元和十年(815年)春返回京师,不久再次被贬,为柳州刺史,即卒于任所。
柳宗元是倡导古文运动的“唐宋八大家”之一,故与其中另一位唐人韩愈并称“韩柳”。在诗歌方面,他与刘禹锡并称“刘柳”,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苏轼评价其诗说:“所贵乎枯谈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
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1],步出东斋读。
真源[2]了无取,妄迹[3]世所逐。
遗言冀可冥[4],缮性[5]何由熟。
道人[6]庭宇静,苔色连深竹。
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7]。
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注释】
[1]贝叶书:贝叶即贝多罗树的树叶,古印度佛教徒在贝叶上写经,故将自印度传入的佛教经典称为贝叶书。[2]真源:本源,本性,南朝梁刘潜《和昭明太子钟山解讲》有“廻舆下重阁,降道访真源”句。[3]妄迹:荒诞的事迹,这里是指佛经所记载的种种神通传说。[4]冥:本为暗意,这里指暗合。[5]缮性:语出《庄子》,有“缮性于俗”句,意即修身养性。[6]道人:修道之人,这里是指僧侣,也即诗题所说的“超师”。[7]膏沐:古代妇女润发所用的油脂。《诗·卫风·伯兮》有“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句,朱熹注为:“膏,所以泽发者;沐,涤首去垢也。”这里用作动词。
【语译】
汲取冰冷的井水来漱口,拂去衣服上的灰尘以清净身心,我悠闲地端着佛经,步出东斋去阅读。我发现俗世之人总是不肯索求佛理的本源,反而去追求那些虚妄的神迹。倘若那些表面文字也合乎大道的话,那么修身养性又有什么意义呢?超师的寺院是这般静雅啊,苔藓与修竹几乎连成一色。红日升起,朝雾和晨露逐渐消散,青松就如同沐浴梳妆过一般。如此恬静澹然,只有脱离了言语表达之时,才能感悟到此间乐趣,于是我的内心也就得到了满足。
【赏析】
禅宗在中晚唐以后成为汉传佛教的主流,究其根由,就是因为它比较符合中国士大夫的情趣,抛弃传统佛教中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和迷信,而专注对宇宙之道和人生哲理的感悟。柳宗元这首诗,究其根底,所说的就是禅理。
此诗作于柳宗元被贬永州以后,政治上的失意,使他开始转向超脱俗世的哲学、宗教理论,以此来排遣忧烦,也以此来逃避纷扰的现实。开篇两句,类似于“斋戒沐浴”,先洗涤自己的躯体,诚心正意,再来读经,希望由外而内地涤荡整个身心。接着点明自己是在阅读佛经——一个“闲”字,既表现自己悠闲的心态,也暗含被投闲置散,无所事事的内心苦闷。中间几句是他对佛经的理解和感悟,他认为不应当追逐那些“妄迹”,也即一些佛经记载中的种种荒诞不经的迷信传说,终究那不过是用来说明“真源”的寓言而已。可是世人大多只认“妄迹”而不取“真源”,这两句也表现出诗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得意和孤独。继而他解释道,倘若神通真的存在,从中便可窥见大道,那人还要修身养性做什么呢?
从“道人庭宇静”开始,诗人突兀将笔锋荡开,转写身周景物,有苍苔,有修竹,红日方升,雾露皆消,而青松如此苍翠,仿佛才刚洗沐修饰过一般。禅宗的很多思想,其实更接近于为士大夫们天然接纳的传统的道家,也即从自然中、从细微处去感悟人生道理,所谓“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是也。诗人也是这般用意,说如此恬静的氛围,只要用心去感受,自能有所领悟,又何必孜孜探求于语言文字呢?所以说“澹然离言说”,真正的道是在语言文字之外的,是不受语言文字所拘束、所限制的。
溪居
久为簪组束[1],幸此南夷[2]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3]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注释】
[1]簪组束:簪是绾发或插住纱帽的饰品,组为系印的丝带,两者并称则为古代官吏的服饰,此处借指官职。束是约束、束缚意。[2]南夷:南方的蛮夷之地,这里指永州,也即后文所说“楚天”。[3]榜:进船,别本作“傍”。
【语译】
我长久以来都被朝廷官职牵绊,幸亏此次被贬谪来南方的蛮荒之地,让我可以悠闲地与农家园圃为邻,偶然看上去竟像是山林隐士。白天耕地,翻起带着露水的青草,晚间进船,撞响溪边的石头。来来去去的都遇不见人啊,一曲长歌,楚地的天空是如此澄碧。
【赏析】
永州治所零陵郊外有冉溪,又名染溪,柳宗元被贬永州后,甚爱此溪,即迁居到溪边,并改溪名为“愚溪”以自嘲,这首《溪居》,即指居于愚溪之畔。起首两句诗同样是自嘲:明明是因罪被贬,并非心甘情愿地离开朝廷中枢,离开长安,却偏说“久为簪组束”,仿佛是因为仕宦疲倦而有意于此;贬官本是不幸事,也偏要说“幸”。那么究竟“幸”在何处呢?总要给个解释,于是下文便说居于山林之间,是多么悠闲自由啊,然而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本意,却是无尽的愤懑和孤独。
“闲依农圃邻”之“闲”,表面上是闲暇,其实是过着被监视的生活,烦闷而无聊;“偶似山林客”,“偶似”二字便知他不是真正的山林隐士,只是被迫闲居而已。晓来躬耕,或者出游,晚间便乘船回返,似乎很自得自在,但说“来往不逢人”——既依农圃,安得无人?其实是说身处荒僻之地,往来的友朋甚稀,以此来表达内心的孤寂无依罢了。结句“长歌楚天碧”,或因欢娱而歌,或因愤懑而歌,对照前文,自不必冗述了。
此诗表面上写隐逸生活,其实纯写内心惆怅,究其本意,与隐士生活根本毫无关联。
唐诗常识
对仗分工对、邻对和宽对,这主要是就词性而论的。同一门类相对,比如同为天文名词,同为地理名词,同为用具,就是工对;某些门类比较接近,如以天对地,是以天文名词对地理名词,这叫邻对。不管那一套,只管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等等,这就是宽对。格律诗对于对仗要求比较严谨,古诗则要宽松得多,比如此诗中“闲依农圃邻”的“邻”是动词,原本是对不上作名词用的“客”字的,倘是格律诗,便算瑕疵,古诗就无所谓了。
乐府
王昌龄
塞上曲[1]
蝉鸣空桑林[2],八月萧关[3]道。
出塞复入塞[4],处处黄芦草[5]。
从来幽并[6]客,皆共尘沙老[7]。
莫学游侠儿[8],矜夸[9]紫骝[10]好。
【注释】
[1]塞上曲:别本作《塞下曲》。《塞下曲》和《塞上曲》都出自汉乐府,属《横吹曲辞》,多描写边塞战争。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说:“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2]空桑林:别本作“桑林间”。[3]萧关:关隘名,在长安以西,今天的宁夏回族自治区原州区东南。[4]复入塞:别本作“入塞寒”。[5]黄芦草:即芦苇。[6]幽并:幽州和并州,古幽州大致等同于今天河北省北部以北地区,直到辽宁省和内蒙古自治区东部,古并州大致等同于今天的山西省及内蒙古自治区中东部,两地皆为汉族与游牧民族杂处,民风剽悍之地。[7]皆共尘沙老:尘沙一作“黄沙”,别本此句也作“共向沙场老”。[8]游侠儿:指好交游、重然诺、轻生死,敢以武犯禁的年轻人。[9]矜夸:自夸。[10]紫骝:紫红色的骏马。
【语译】
这八月间的萧关古道上,只有蝉在空旷的桑林间鸣响啊。出塞而又入塞啊,到处都密生着黄色的芦苇。自古以来的幽州、并州男儿啊,都和那战场风沙一起老去。不要仿效那些游侠少年吧,他们只会夸耀自己的坐骑如何良好。
【赏析】
《全唐诗》录此诗为王昌龄四首《塞下曲》的第一首。无论“塞上”、“塞下”,都是借用古乐府名,述军旅之事,或解此诗为非战,意在讽谏唐玄宗勿穷兵黩武,恐怕不确。
前四句述八月秋景,用以起兴。为什么定时为八月呢?原来秋高气爽,马儿正肥,从来游牧民族南下骚扰大都选在这一季节,也就是说,盛唐时的北疆之战,大抵正在八九月间。而且按照古人将四季以附五行来说,秋季属金,乃主刀兵。这个时候桑林将凋,寒蝉正鸣,芦苇凄黄,烘托出一片萧条景象。接着诗人说北地的男儿大多与黄沙共老,言下之意是这些人大多老于或死于疆场,几乎一辈子都在作战。写到这里,笔锋突然一转,说不要学那些游侠少年,只会夸耀自己的坐骑如何良好。当时的所谓“游侠儿”,大抵是些豪强子弟,家中富裕,故而乐于交游、轻财仗义,乃有“矜夸紫骝好”语。但是这些“游侠儿”虽轻生死,却往往意气用事,以武犯禁,并非真能为国效力,驰骋疆场者。所以此诗并非反对战争,也无反对穷兵黩武意,只是崇公战,反私斗而已。诗人将“幽并客”与“游侠儿”作对比,意为真正男儿就当效力疆场,而不应该只在内地驰骋纵横,甚至横行不法。王昌龄之鲜明爱憎,就此毕见。
塞下曲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1]。
昔日[2]长城战,咸[3]言意气高。
黄尘足[4]今古,白骨乱蓬蒿。
【注释】
[1]临洮:古城名,在今天甘肃省岷县境内,因临近洮水而得名,乃是中原王朝西北方的战略要地。唐军曾与吐蕃战于此地,获得大胜。[2]昔日:别本作“当日”。[3]咸:都。[4]足:这里是充满之意,别本即作“满”。
【语译】
饮过战马,渡过洮水,水是如此寒冷啊,北风如同刀割皮肤一般。一望无际的沙漠啊,夕阳尚未西沉,黯淡的天色中隐约可见临洮古城。想起当初在长城边的鏖战啊,都说士卒的意气是如此高昂,可是古往今来此地都被黄沙覆盖,蒿草丛中白骨纷乱,无人收埋……
唐诗常识
乐府本为汉代政府机构,负责搜集和整理民间乐曲、歌谣,后来成为一种诗歌形式的名称。唐诗中的乐府,早就已经脱离了歌谣的范畴,只能吟而不能唱了,因为并没有严格的规则,所以从大类来说,有别于格律诗而归属于古诗。乐府和其它古诗的区别,在于吸收或保留了大量民谣风味。
【赏析】
这是一首凭吊古战场的诗。开篇先写渡过洮水,以扣下面所说的“临洮”古城,再说“水寒风似刀”,以见自然环境的恶劣,暗喻在此发生的战事是何等惨烈。继而“平沙日未没”,描摹西北高原上平旷而凄冷的景象,构造悲凉氛围。第五句始写战事,所谓“昔日长城战”,或指唐玄宗开元二年(714年),吐蕃侵犯临洮,薛讷和王晙率兵抵御,先后在武阶、长子取胜,据说吐蕃军大败,死者枕藉,洮水竟为之不流。当然,诗歌所言,往往未必皆有实指,看后面“今古”一语,或许只是泛指古往今来西北边境上的次次战争而已。
昔日之战,士卒奋勇,意气高昂,然而这与前四句所烘托的悲凉气氛并不相合。为什么呢?原来这两句只是过渡而已,诗人真正的用意还在结句——古往今来,这里始终黄沙密布,而蒿草丛中,却积下了累累白骨。昔日意气,如今安在?昔日胜负,与今何益?唐玄宗时代,东有契丹,西有吐蕃,北有突厥、回鹘,南有南诏,烽烟四起,而玄宗不能利用盛唐强大的经济和政治优势加以遏制,或者只知一味防堵,或者穷兵黩武,主动发起准备并不充分的战争,胜仗虽多,大败却也不少,一方面削弱了朝廷的财力和威信,另一方面也导致了藩镇的崛起,乃至发生安史之乱。王昌龄作此诗,来表达自己非战的态度,反对玄宗的穷兵黩武——所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就算百战百胜,都可能对国力造成影响,更何况五胜五败呢?对照日后的历史发展,无疑王昌龄的头脑是很清醒的,主张是很有预见性的,这同时也提升了此诗的格调和价值。
【扩展阅读】
塞下曲
唐·王昌龄
奉诏甘泉宫,总征天下兵。朝廷备礼出,郡国豫郊迎。纷纷几万人,去者无全生。臣愿节宫厩,分以赐边城。
《全唐诗》载王昌龄四首《塞下曲》,“蝉鸣空桑林”是其一,“饮马渡秋水”是其二,上面这首“奉诏甘泉宫”是其三。四首诗都相关对外战争,但重点是不同的,如前所述,其一是崇公战而斥私斗,其二是非战,而这第三首,是希望朝廷打有准备之仗,把宫苑之马都分赐边城,为的是避免“纷纷几万人,去者无全生”的悲剧出现。
李白
关山月[1]
明月出天山[2],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3]。
汉下白登[4]道,胡窥青海湾[5]。
【注释】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6]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1]关山月:其名出自古乐府的《鼓角横吹曲》,其辞多抒写征戍离别之苦。[2]天山:可能是指今日之天山山脉,也可能仅指甘肃祁连山。[3]玉门关:关隘名,在今天的甘肃省敦煌市西面,是汉代通往西域的重要通道。[4]白登:指白登山,在今天山西省大同市东北方,汉初刘邦攻韩王信并伐匈奴,被匈奴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山上,七日夜乃得脱,史称白登之围。[5]青海湾:即青海湖,唐军和吐蕃曾多次在青海湖附近交战。[6]戍客:即戍卒,守备边境的士兵。
【语译】
明月从天山上升起,飘浮在苍茫的云海之间,长风吹拂了几万里啊,直到度过玉门关。当年汉军曾经西下白登山道,而如今胡马也窥探着青海湖湾。自古以来征战沙场啊,就不见有人得以回还。边疆的守兵远望边城,期盼还乡,容颜愁苦。而他们的家眷今夜也正在高楼上眺望,那长久的叹息似乎永远不会断绝。
【赏析】
李白所以被赞誉为“谪仙人”,很大程度上因为他的诗篇如汪洋纵横,气概万千,他曾仗剑游历天下,故非枯守书斋的腐儒可比。此诗亦如此,开篇四句便出语不凡,天山高峻、云海苍茫、明月初升、长风漫卷,描摹出一幅塞外风急天高、寥廓苍茫的战场景象。接着笔锋一转,追忆史事,提到汉匈在白登山的大战,也提到胡马对西北边境的袭扰。从这几句来看,说此诗“非战”是不妥当的,当初刘邦率军北上,其缘由是韩王信勾结匈奴侵扰边塞,而后句更加一“窥”字,可见因此而引发的战争乃是防御性战争,而非主动出击,谴责这一类战争是毫无道理的。李白的意思很明确,胡马无时无刻不觊觎着中原沃土,寻机南下,这一类防御性战争是非打不可的。
然而随即诗人笔锋突然一转,改写战争的残酷——“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这当然是夸张的手法,不要说打胜仗了,就算吃了败仗,也不至于无人生还。不管仗是不是应该打,对于参战的士卒来说,那都是危险万分的经历啊。更何况“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长久戍守边疆的士兵们,他们期盼还乡,其内心的愁苦之深,是应当寄予深刻同情的。再写“高楼当此夜”,这高楼当是指军人们在家乡的眷属,登高而望,期盼离人归来。当此月夜——与开篇“明月出天山”遥相呼应——戍卒思乡,而他们的亲人也在思念着他们,人隔两地,共此明月,相思之苦一般无二,以此作结,余音绕梁,更使人悲恸莫名。
此诗当分两层来解,一层是战争不可避免,戍边不得不为,更进一层则是戍边之苦,分离之悲。有第一层意,才见第二层意之无可奈何,更添其悲,感染力也更为浓烈。古人多咏戍边、征战之苦,但并不能将其等同于“非战”思想。
子夜吴歌[1]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2]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3]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4]罢远征。
【注释】
[1]子夜吴歌:《唐书·乐志》载:“子夜歌声,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此因曲调产于吴地,故加“吴歌”二字。后人作此,又名《子夜四时歌》,多分四季而作,李白也不能外,此诗共有四首,此为其三,咏秋季。[2]捣衣:有两意,一是指当时平民衣服多为麻制,质硬,须用木杵捶软后才便于裁剪穿着,二是指洗衣时以杵捶之来涤清污物。这里是前一意,指捣衣以换季。[3]玉关:即玉门关。[4]良人:古时夫妻互称为良人,后多用于妻子称丈夫。《诗·秦风·小戎》有“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句。
【语译】
一片月光笼罩在长安城上,千家万户都传来捣衣的声音。秋风吹啊终究也吹不尽的,乃是思念戍守玉门关的亲人之情。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消灭那些敌人啊,使得我的丈夫结束远征生活而回家来呢?
【赏析】
捣衣这种意象的来源,是古代平民衣物多为自制,待换季之时,为给远人制作征衣,妇女们往往聚在一起捣衣,故而用捣寒衣作为思征人的意象,非自李白始。李白此诗的高明之处,一是将捣衣的地点放在“长安”,二是加以“万户”的修饰,就连都城长安都有千家万户捣衣以思征人,则可见戍卒数量之多,亦可见战事之频仍。唐玄宗开元和天宝初年,虽号盛世,但对外战斗的频密度和规模之大,都已经影响到了千家万户的平民,诗人对这种黩武之反感,就通过这两句诗隐晦地表现了出来。
所以说是隐晦地表现,因为诗人只是反对穷兵黩武而已,并非无原则地“非战”,所以对于战争结束的前景,也是写“何日平胡虏”,而非“何日息战事”。在开篇两句描写出月光下几乎笼罩整个长安城的捣衣声以后,诗人即将“秋风”联系上“玉关情”,点出征戍之苦、之思。结句是这些捣衣妇人希望战胜后“良人罢远征”,却用疑问句来表达,加以“何日”一词,则更显得这种期盼虚无缥缈,丈夫归来遥遥无期,悲伤之情溢于言表。诗虽简洁,而韵味无穷。
【扩展阅读】
子夜吴歌其四
唐·李白
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
李白《子夜吴歌》共四首,分叙四季,后人有冠以各季之名的,比如“长安一片月”即“秋歌”,上面这首是“冬歌”。秋、冬二歌都写思征人,以抒征戍别离之苦。
长干行[1]
妾发初覆额[2],折花门前剧[3]。
郎骑竹马[4]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5],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6]。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7]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8],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9]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10],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11#远,直至长风沙#12#。
【注释】
[1]长干行:本名《长干曲》,属《杂曲歌词》,现存有晋代无名氏的一首,描写男女情爱。长干是古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的里巷名;“行”为诗体名,《文体明辨》说:“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2]覆额:头发掩住前额,类似于今天的刘海。[3]剧:游戏、玩耍。[4]骑竹马:跨竹竿以作马骑,是男孩的游戏。[5]抱柱信:典出《庄子·盗跖》,载:“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6]瞿塘滟滪(yàn yù)堆:指瞿塘峡口江心的礁石,《唐语林·补遗》中说:“大抵峡路峻急,故曰:‘朝离白帝,暮宿江陵。’四月、五月尤险,故曰:‘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襆,瞿塘不可触。’”[7]迟:等待,别本作“旧”。[8]蝴蝶黄:旧说是秋天时黄蝶最多,当系附会。别本作“蝴蝶来”。[9]坐:因而。[10]三巴:指古代的巴郡、巴东、巴西,即今天的重庆市和四川省东北部地区。[11]不道:不管,不顾。[12]长风沙:地名,在今天安徽省安庆市东的江边上。据陆游《入蜀记》说,自金陵(南京)至长风沙有七百里,地极湍险。
【语译】
妾身幼年时候,头发才刚遮覆前额,摘朵花儿在门前玩耍,郎君你骑着竹马前来啊,我们绕床追逐,抛掷青梅游戏。我们都居住在长干里,两个儿童的内心没有丝毫猜疑和嫌憎。十四岁的时候,我做了你的新娘,因为羞涩,还不敢露出欢喜的神情,只是在墙角的暗处低垂着头,你就算喊上一万句,我最多也就一次敢于回头答应。到了十五岁才终于展开双眉,露出笑容,想要和你同生共死,一起化灰。你如同抱柱的尾生一般守信,我又怎会想到竟有一天要登台望夫呢?
十六岁的时候,你出门远行,经过那危险的瞿塘峡滟滪堆。五月间的滟滪堆不可碰触啊,高处猿声哀啼,仿佛来自天上。门前为了等待你留下的脚印,都陆续生满了青苔,青苔是那么浓厚,难以清扫,更何况落叶纷纷,今秋来得格外的早啊。八月间黄色的蝴蝶飞来,双双围绕着西园的花草。看到这种情景,我不禁倍感哀伤,竟然愁得红颜老去。郎君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三巴,返回家乡啊?一定先请送信回来,我不管路途多远都一直要去迎接你啊,直至七百里外的长风沙。
【赏析】
李白有两首《长干行》,可以算是姊妹篇,或者上下集。此诗为上集,写丈夫远行,女子在家守望,希望丈夫归家前可以先送信来,她将前往“长风沙”去迎候;下集则写丈夫多次远行,妻子长守空闺,最后哀叹“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由下集可见,此上集所写丈夫乃生于商贾之家,而此思妇即“商人妇”也。
丈夫远行而妻子相思的诗篇,古来便多,李白此诗的特色,一是用乐府体裁,作叙事白描手法,行笔细腻而圆润,深情蕴于其中,二是结构紧凑,层层推进,直至最后点明主题。但更重要地,还在于他别出心裁地从夫妇二人少年时代开始写起。开篇几句,乃成千古绝唱,并因此而产生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成语。可以说,诗的后半部分只是普通杰作罢了,但前六句却可超迈一时,流芳万古。
诗人在写完这一对夫妇于儿童时代便两小无猜、相亲相爱之后,转至“十四为君妇”,终于结成伉俪。但一方面当时年龄尚小(古人有早婚习俗),另一方面对角色的转换还不习惯,所以妻子才会“羞颜未尝开”,至于“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则更将少妇的忐忑和羞涩描摹入微。“十五始展眉”,终于完成了从少年之友到成年之妻的角色转换,于是发誓“愿同尘与灰”,将女子对丈夫的深情和盘托出,而唯其情深,则分离更不可忍,为下文做了完美的铺垫。
“常存抱柱信”是说丈夫,如尾生一般守信,尾生是因约会女子而死,故此守信也指对爱情的忠诚。“岂上望夫台”是说妻子,自认为夫妇情笃,丈夫不会远离自己而去,自己不至于登台望夫——各地多有望夫台的传说和遗迹,此非特指。先作此一扬,随即便抑,说“十六君远行”,因生计所迫,夫妇二人终究还是分开了。那么,丈夫到哪里去了呢?观其上下文,故乡是在金陵,丈夫则前往三巴,妻子为此而担忧惶恐,害怕以“瞿塘滟滪堆”为代表的旅途的种种危险,可能会伤害到丈夫。当然,她更盼望丈夫可以早早归来,所以常去门前等候,但足迹已为青苔所掩,落叶更覆上青苔,以见分别时日之久。前言“五月不可触”,后说“八月蝴蝶黄”,只是泛言之而已,非特指相别三月,但正如《诗·王风·采葛》中所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是以“三”字以状其久。
蝴蝶飞来,特言“双飞”,睹物以思人,这使得妻子内心的离愁更为浓厚,故而“伤妾心”、“红颜老”。最后,妻子希望丈夫归家前能先送信回来,她好前去迎接,并竟说“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金陵到长风沙有七百里地,当然不可能真的跑那么远去迎接,这只是夸张的手法,以抒内心之渴盼。两人的情爱,妻子的相思期盼,都刻画得极为深刻、细腻,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较之首四句,后半部分内容便要低一个层次了。所以《唐宋诗醇》中独赞首四句,说:“儿女子情事,直从胸臆间流出,萦迂回折,一往情深。”
孟郊
【作者介绍】
孟郊(751年~814年),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省德清县)人,唐代著名诗人。他早年生活贫困,因无所遇合而屡试不第,年过四旬才中进士,曾经任江南溧阳尉,在任时常以作诗为乐,作不出诗则不出门,故有“诗囚”之称。后辞官归家,元和初,经河南尹郑余庆奏为河南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遂定居洛阳,郑余庆镇守兴元,又奏他为参谋、试大理评事,可惜于途中病殁。
孟郊的诗作或长于白描,不用辞藻典故,语言明白淡素而又力避平庸浅易,或精思苦练,雕刻奇险,其中某些作品过于艰涩枯槁,缺乏自然之趣。他和贾岛齐名,皆以苦吟著称,唐人张为称他的诗“清奇僻苦主”,而宋人苏轼则称“郊寒岛瘦”,后世将孟、贾二人并称为苦吟诗人的代表。
烈女操[1]
梧桐[2]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注释】
[1]烈女操:古乐府属《琴曲》歌词,操本操琴之意,后引申为琴曲。[2]梧桐:传说梧桐树分雌雄,梧为雄树,桐为雌树,以与下句“鸳鸯”相对。
【语译】
梧桐树会一起衰老,鸳鸯鸟也会一起死去。贞节的妇人啊,最难得的就是殉夫而死,舍弃生命就如同梧桐和鸳鸯。妾身的内心啊,发誓要像古井水一般波澜不兴。
【赏析】
此诗前两句可谓妄语,梧桐不会同时衰老,鸳鸯更不会同生共死,这只是古人并不靠谱的传说而已。当然,诗歌不是论文,以此传说为喻,并无损于诗歌的价值、格调,反而更增添一份浪漫情怀。诗写贞妇,认为以殉夫为贵,这是基于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实所产生的思潮(因为从无鼓励男子殉妻语),本不足取,但考虑到唐代贞妇烈女的观念并未深入人心,更未成为社会道德主流,诗人作此语,或许另有意思。倘将贞妇比烈士,因自己的理想,所热爱的国家而殉难,则思想性要高得多了。
诗眼在结句,以古井类比内心之波澜不兴,无外物可动摇,这比喻是非常恰当也非常新颖的,就此产生了“心如止水”的成语。刘禹锡《竹枝词》有“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句,正与此意相反。
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1]?
【注释】
[1]三春晖:指春天的阳光。春季分为孟春、仲春、季春三个阶段,故言三春。
【语译】
慈母手中的针线,化作了游子身上的衣服。儿子临行前,母亲细密地缝补着衣服,只怕孩子回来得太晚。有谁说小草的内心,能够报答得了春日暖阳的恩情呢?
【赏析】
此诗言简而意赅,朴素自然,将慈母之爱、游子之思,描摹得细腻入微。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正如阳光是生命最大的源泉一般。孟郊曾在诗下自注:“迎母溧上作。”也即这是他在溧阳尉任上,将母亲从老家迎到任所的时候有感而发,所作的诗。担任溧阳尉的时候,孟郊已经五十多岁了,则其母之年老自不待言。经过数十年的风雨,孟郊对母爱的理解,想必是非常深刻的吧,而此诗浅易中自见深情,尤其结句以小草自喻,而将母爱比作和煦的春日阳光,确实是再贴切不过的了,更加“谁言”,则深恩难报之意便跃然笔端。
此诗还有一大特色,便是善用叠词,如“密密”、“迟迟”,这是民歌中惯用的手法,所以将此诗归于乐府,正是因为其质朴的用语大有民歌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