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身托重任,涅槃秘不宣
仓央嘉措传记
仓央嘉措,1683年出生于西藏南部门隅纳拉山下普通的农奴家庭。作为一代格鲁派教宗的他,父亲与母亲以及世世代代的先祖都笃信宁玛派。宁玛派僧可以恋爱结婚,不认为爱情与信仰有什么冲突,而格鲁派主张禁欲。仓央嘉措十五岁才坐床,他在宁玛派文化氛围中长大,受俗世欲望的熏染,情爱对他来说不是洪水猛兽,而是那么天真自然。他生命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而他悲情命运的另一位促成者,就是第巴仲麦巴·桑结嘉措。由于当时西藏复杂的局势,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去世后匿丧。我们可以肯定,在当时的条件下,匿丧确实是对格鲁派最有利的处理方式。但是,五世达赖的死被隐瞒了十五年,随着格鲁派的壮大,继续瞒而不报没有可以让人信服的理由。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相信,是第巴的权力欲望使他做出了这宗胆大包天的欺瞒事件,他不想交回权力。即使在清政府发现了事情真相后,当仓央嘉措在康熙帝的支持下坐床之后,第巴桑结嘉措依然不肯交出权力。他让一位颇有才华的宗教领袖坐了冷板凳,成为他的傀儡。
仓央嘉措在藏南的山野中长大,向往自由和爱情。他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扮作俗人模样在拉萨夜晚游乐,享受酒馆里醇美的青稞酒,享受与姑娘们的爱情。如果仅仅沉溺于情爱,仓央嘉措不会受到不同年代、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的喜爱。真实的仓央嘉措是一位富有才华的诗人。他的诗歌在西藏流传很广。
对于仓央嘉措的诗歌,现在普遍带有争议,即他的作品究竟是令世人倾倒的情歌,还是宗教作品道歌。一些研究者认为,仓央嘉措的作品实质上是极富宗教意味的、意思含蓄暧昧的道歌,由于翻译原因以及文化原因,成了我们今日所见的“仓央嘉措情歌”。岁月能使地面苍青的树木变成地下蕴藏太阳光热的煤石,亦会使久远年代一个平淡的故事变成千年后一个惊心动魄的传说。即使仓央嘉措创作的当真是道歌,那又如何,他已然是一个时光铸就的传奇,与藏族英雄格萨尔王一样,成为雪域不朽的传说,一个浪漫、有情的大活佛。
为了让大家较为深入地了解这位浪漫的诗人,我们特别撰写了他的传记,较为清晰地理清了时代的脉络,同时尝试探研了诗人的情感世界,希望能从某一个角度完善读者对这位诗人认知的缺失,让大家心目中有一个更真实、立体、有血有肉的仓央嘉措。书中还收录、整理、翻译了仓央嘉措流传下来的一些作品,并做了文辞优美的赏析,不偏重学术的分析,只愿与仓央嘉措诗歌爱好者们分享那些真挚朴实的字句带来的瞬息感动。
人们说,他是佛。
在藏族的传说中,格鲁派的上师[1]、格鲁派佛法权威的象征班禅与达赖,都是神佛转世。班禅是阿弥陀佛的转世[2],达赖是阿弥陀佛的弟子——观世音菩萨的转世[3]。
有一天,观世音对佛陀说,虽然我超脱了生死的轮回,但是众生还在人世业火中挣扎,我要重回人世,拯救众生的灵魂。佛陀准许了观世音的请求。于是,他穿越西方极乐世界的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七宝池,四色莲华,七宝楼阁;穿越四天王天,三十三天,夜摩天,睹史多天,乐变化天,他化自在天;穿越青藏高原上翠蓝的天空,微曛的阳光,流逸的云团,徜徉的鸟群,澄澈的清风,最后降落到斯巴宰杀小牛时铺下牛皮的平坦大地上[4],为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消灾祈福,消减尘世业火的煎熬。人们称他为达赖佛,将身体匍匐于沙石冰雪之上,向他致以最高的敬意。
这个故事,他童年时就曾听人讲述过。
在被罗桑·却吉坚赞上师迎入哲蚌寺供奉前[5],有多少个无所事事的阴天,他坐在绣垫上,抱着一块调了上等酥油的粑块或是一大块奶渣认真地啃,听奶娘娓娓讲述在青藏高原上流传了千百年的传说故事。这个故事他尤其喜爱,这次听了,下次还会语调严肃地要求奶娘再讲一遍。奶娘谦卑地应声,随即再次从遍地黄金无上清凉的西方极乐世界讲起。伴随着奶娘悠远淡然的语调,他的思绪飘出碉房,向着窗外黯淡悠远的天空飘去,仿佛那些密密层层的云朵之后,有某种命运的光亮在黑暗中闪烁。他看不清晰,冥冥中却又迫不及待地去探索、去抚摸,试图拾拣起什么失落的东西。
多少年后,他才明白那种带有追忆色彩的追索意味着什么。
那是属于他的故事。
人们说,他是佛。
他的家乡,在斯巴砍下牛头放置的地方,有高高的山峰,茂密的草场,碧翠的林地,杜鹃鸟与绿翅紫胸的鹦鹉在草木间跳跃歌唱,羊群、牛群与天上的云峰共同流淌。那是前藏山南名叫琼结的地方[6],那里大片美丽富饶的土地归琼结巴家族所有。
他的父亲叫杜绕登,是山商地区的贵族。他娶了浪卡子家族的漂亮小姐贡噶拉则。贡噶拉则拥有吉祥的体貌,美德俱全,琼结的人们都夸赞说贡噶拉则像翠柏般秀丽挺拔,像大自在天的公主般亲切善良,是“猫眼宝石中的九眼珠”。他们的联姻使家族势力更为强盛。琼结巴家族世袭日喀则宗宗本职务,世代安享帕竹地方政权给予的权力。这对夫妇享受着政治优势带来的优渥收益,却尽力不使自己陷入政治的泥潭。但是他们不知道,命运会把他们推入西藏最大的事件。
一切,源起于一个孩子。藏历火蛇年[7],美丽的女主人贡噶拉则有了身孕。即将做父亲的杜绕登欣喜地请一位高僧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占卜打卦。
经历过艰辛修行的高僧须发皆白,法相威严。他庄重地取出一只木碗[8],注满清水,开始打卦。清水随着诵经的声音微微颤动,泛起细密晶莹的涟漪,随即沉寂。高僧望着水中出现的影子,预备说出神圣的预言——然而,在看清了水中的映像后,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惊喜、激动、敬仰的神情交杂出现在他原本沉静的脸上。
年老的喇嘛用赞叹的语调预言道:“我从木碗的清水中看到了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不平凡的未来,他不是老虎,也不是狮子,但是他能使老虎与狮子俯首帖耳。他头戴黄帽,掌管着宏大的教派,受天人与俗人的敬仰;他手执金印,统御着广袤的土地,受尘世万民的膜拜。尊贵的施主啊,这孩子带着莫大的福分,他必将一世奔忙,也必将一世辉煌。”
几个月后,贡噶拉则生下了一个聪明、漂亮的男孩,孩子有一双大得出奇的亮眼睛,像最古老、最有灵性的天珠[9]。他在一个不平凡的早晨来到人世,红日伴着贡噶拉则的阵痛缓缓升上地平线,孩子出生的瞬间,吉祥的五彩云朵堆满了山南的天空,祥瑞的甘霖淋遍了琼结的草木,随即云收雨歇,一片如玉片般晶莹剔透的薄月出现在天空中与太阳交相辉映。琼结的百姓们都传说,这是吉祥殊胜的天象,一定有极其尊贵的人踏上了琼结的土地。
孩子出生后,各地的贵族纷纷表达祝福,连第巴也专门派人来表示祝贺[10]。家族的宗教指导者、奉觉囊寺活佛多罗那它来看望这位尊贵的少爷,为他做法事护佑,并为他起名为贡噶米居多嘉旺格杰波。
这个受着天与人祝福的孩子六岁时,高僧的预言成为现实。大雪纷飞的严冬,第巴索南若登的使者假扮去印度朝拜的僧人经过琼结,见到琼结巴家族少爷吉祥的体貌、优雅的气度大为赞叹,为少爷摸顶祝福。冬日的积雪还没有化完,画眉子欢叫着在林间草丛觅食的时候,由高级僧侣、大贵族和蒙古头人组成的华贵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了琼结。他们是为寻访转世灵童而来。
平和淡定的小小的人儿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不是平凡顽劣的儿童,不是骄傲无知的贵族小少爷,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优雅与沉稳。他双脚所触之土地,有乃色娃护法神暗施神通精心供奉;他双眼所触及之碧空,会有空行母显现法相翩然起舞[11]。他是金刚勇士的化身啊,他是降临人世的佛子。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正法的威严;他的所言所诉,都逸散着佛法的芬芳。
寻访灵童的高僧贵胄们郑重地向这神圣的人儿表达了敬意,开始一板一眼地进行转世灵童的认定。四世达赖曾用过的器皿混杂在一堆器物中,他伸手就会取得,而不取旁物。四世达赖喜爱的法器摆放在不起眼的角落,他一眼就能注意到,说“那是我的东西”。四世达赖的近侍激动地流着泪俯下颤抖的身躯向他行礼。
1622年2月,六岁的五世达赖被迎进哲蚌寺供养。纯朴的藏族同胞们在他前往哲蚌寺的道路两旁匍匐,蜿蜒的路途被人们衣衫的色彩渲染成了一条色彩缤纷的河流,这条河流寂静充满力量,他的座驾就在这汇聚着宏大信仰力量的河流中缓缓向哲蚌寺行去。虔诚地叩拜祈福的百姓们无法知道,这神圣的、得到至高无上祝福的一刻来得多么不容易。尊贵的达赖佛差一点就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从信徒们的视野中失却踪迹。在哲蚌寺的大殿上默默地捻着六道木念珠迎候五世达赖的四世班禅罗桑·却吉坚赞,为此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1616年深冬,阿勒坦汗的曾孙、尊贵的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不明不白地在哲蚌寺去世[12],这一年他年仅二十七岁。之后,藏巴汗彭措南杰禁止寻找转世灵童。
四世达赖的去世,历史上一直众说纷纭。较为普遍的说法是藏巴汗派人刺死了四世达赖,因为四世达赖对其进行诅咒使其患病。当时藏巴汗掌控着后藏地区[13],格鲁教派在后藏的庞大势力影响了藏巴汗势力的扩张,除去了格鲁教派的领袖达赖,藏巴汗就除去了心头之患。在四世班禅的一再请求下,藏巴汗才勉强同意寻找达赖的转世灵童。
五世达赖从出生,就注定要与藏巴汗敌对。他要清除藏巴汗的势力,才能保证格鲁教派的发展,才能完全彻底地掌握西藏广阔土地上的尘世之权。
这个过程必然漫长而艰辛,没有谁确定他能做到,即使是四世班禅罗桑·却吉坚赞也不能确定。可他确确实实做到了,一步一个脚印,不但坐稳了禅床,也坐稳了宝座。
1625年,他拜四世班禅为师,受格楚戒,贡噶米居多嘉旺格杰波成为阿旺罗桑嘉措。十二年后,四世班禅为他受格隆戒。之后不久,他成为哲蚌寺的第十五任赤巴[14],兼色拉寺第十七任赤巴[15]。他在沿着高僧预言的人生之路前行,他不是老虎,不是狮子,却在震慑着青藏高原上壮硕的虎与狮,向他们展示谁才是雪域之城真正的主人。
他是额巴钦波[16],伟大的五世。
他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有着过人的头脑和敏感的思维。他利用藏巴汗与蒙古人的矛盾,引固始汗入藏推翻了噶玛地方政权,并建立了以自己为中心的噶丹颇章政权。他在明朝衰微之时觉察到了明王朝的溃败和满洲人的勃兴,在清政权初兴时就向清太宗示好,与清王朝结成了同盟。在他的主持下,西藏的封建乌拉制度空前巩固。
他是额巴钦波,伟大的五世。可如今,他也不可避免地要走入生命的衰亡。《增一阿含经》记载,即使是生活在三界二十八天的天众也要经历“天人五衰”的劫难。欲界、色界、无色界的天人,在寿命将尽时会表现出种种异象。光洁常鲜铢衣妙服会光泽暗淡,自生垢秽;头上彩色鲜明的宝冠珠翠会失去光泽,蓬勃艳丽的鲜花也会枯黄凋萎;轻清洁净的微妙圣体会于腋下流出汗液;香洁自然的殊异妙身会生出秽臭的气息;他们亦会厌恶自己身下广为世人钦羡最胜最乐的宝座,对自有的洁净曼妙的生活厌恶不堪。
他望着纤尘不染的铜镜,镜中的自己头顶光秃,法令伸延,双眼如神佛宝髻上的明珠蒙尘,两腮如佛像前遮蔽的布幔垂挂。这张脸,有岁月磨砺出的庄严,也有成熟过分的衰残。生命是有限的,不可避免地,肉体要化为腐肉,成为尘埃。天人如此,活佛也是,逃不掉,也避不掉。可是,他对自己身下的法座、对自己苦乐间杂的生活厌倦了吗?没有,没有,远没有呢。固始汗帮他取得了至尊的地位,却是个请得来送不走的客,硬生生插在西藏,像一枚钉子,更像一柄钢刀,明火执仗地掠取他来之不易的权力。他用半生的时间与之周旋,试图从这头蒙古之虎的爪下博取自己更多的利益。
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把这场对峙继续下去。这夜,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种种意象都指向一个结局——死亡。
他并不短暂的一生中做过无数或悲或喜的梦,得过或吉或凶无数的梦兆,唯有这次,他从梦境中读出了“死亡”二字。
“桑结在吗?”垂危的五世说话了。一旁守护的侍从惊喜地走上前来,恭敬地小声回答:“在,一直在门外候着。”
“叫他进来。”
他的左膀右臂、青藏高原的摄政者,年轻的桑结嘉措弯着腰走了进来。五世望着自己的爱徒走近自己,眼光中充满慈爱。他非常欣赏这位青年,他给予了桑结嘉措最好的教育,授予了桑结嘉措最大的权力。如今,桑结嘉措是成功的青年领袖。五世深为自己的眼光骄傲。
桑结嘉措神情肃穆,他极力压抑自己的悲哀。一个百万大众的领袖是不能让过多的情绪流露到脸上的。他知道,老师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他将从老师那双宽厚尊贵的手掌中,获取更多的权力,也即将接受更多的责任。
他曾经有两次离西藏土地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很近。
桑结嘉措二十三岁那年,第斯洛桑图道辞去了摄政之职,罗桑嘉措指定年轻的桑结嘉措接任。消息一出,在西藏政教上层社会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个年轻人,怎么能承担起如此重要的责任?一时间,种种猜忌、狐疑纷至沓来,种种或可信或荒诞的流言在贵族与平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有一则传言流传得最广,据说1652年,五世去北京觐见清朝皇帝,曾在仲麦巴家族的府邸停留休息。根据相关传记的记载,“这位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在那座府邸里遗落了一颗珍珠”。这种委婉的诗意写法暗示了后人当时发生过什么事情。在仲麦巴家,五世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接待,那一夜,根据当时的习俗,由仲麦巴家的主妇布赤佳姆侍寝。能伺候佛爷是当地女子最大的荣耀。第二年,布赤佳姆诞下了桑结嘉措。
正如同没人能在羊群中找到滩头小羊的父亲一样,没人知道这则传闻的真伪。且不说仲麦巴家族自身就具备深厚的政治根基,即使桑结嘉措真是五世的儿子,他会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推到前台吗?政治经验丰富的五世达赖选择桑结嘉措,有着充足的理由。或者说,这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给了他足够的信心。
1653年,桑结嘉措出生于拉萨市北郊之娘热。他投生的地方,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藏族家庭,而是大贵族仲麦巴家。这个家族政治地位极高,叔叔仲麦巴·陈列嘉措是五世达赖喇嘛的第二任第巴。因为这个原因,幼年时代的桑结受到了比一般贵族少年更为高级的教育,八岁时就被送入布达拉宫学习。
罗桑嘉措非常喜欢这个眼神机灵、头形扁扁的孩子,对其关爱有加。深宫里十几年的严格学习,让桑结嘉措年纪轻轻就成了饱学之士,亦让罗桑嘉措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他、了解他。经过多年考察,罗桑嘉措认定这个孩子稳重踏实、进退有度,扁扁的头颅里装的不仅有超出常人的知识,更有超越常人的胆识。布达拉宫是什么地方?西藏的政治中心,权力与欲望的终极舞台,每天都有关于得到、失去、权力、阴谋的戏码上演。年轻的桑结嘉措在这些即将或已经记入历史的风风雨雨中稳步经过,眼神坚定。作为尊贵的仲麦巴家族的接班人,他有足够的眼光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有足够的智慧理清自己的思路,有足够的学识看清一个时代的未来。他比那些热衷于亲吻权势双脚的贵族权臣有更高远的眼光,有更杰出强劲的控制力。
年龄与睿智与否无关。罗桑嘉措认为,这位二十三岁的青年扁头比被青稞酒膏润得肥硕的头颅更适合管理这片青空之下的广袤土地。而且,在这堂皇的理由下包含着活佛的一个野心,一个每一个统治者、每一个贵族,甚至每一个俗人都能理解的野心:他要找一个年轻的、能被自己塑造成任何形状的第巴,延续自己的统治思路。
桑结嘉措虽然杰出,但要在广阔的高原上找到一个头脑不输于桑结嘉措的德高望重的贵族并非难事。年老的狮子不如年幼的狮崽子容易驯服,他一旦离世,西藏未必能够继续按照他苦心设计的勃兴之路走下去。他是活佛,他深信,按照宗教的说法自己离去必将归来。他希望自己再次归来的时候可以延续自己的事业,而不是去处心积虑地重建一个损毁的梦想。
罗桑嘉措的选择,意味着西藏上层即将发生一次地震。
每一次权力的交接都会带来统治阶层的动荡。这次,几乎是一次悬崖跳水似的更替,新新老老权欲者嗅着权势的气味儿而来,表面波澜不惊,各自私下做各种动作,希望看到一个青年政治家折损于拥抱权力的道路之上。
桑结深知,“少年当佣人时,没有迈三步的权”。他生于拉萨尊贵荣耀的贵族之家,成长于威严庄重的布达拉宫,政治氛围是从小到大熏染他的藏香[17],熏透了他的骨髓。他审时度势,认为此时放手接受五世给予的权力,不但不会使他高飞上人人垂涎的宝座,还会被隐藏在暗处的黑枪射落。此时的他,羽翼未满,空有权势的虚名,一旦跌落尘埃,不会再得翻身。
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等待,等待自己羽翼丰满。
摩拳擦掌的老家伙们失望了,达赖佛选中的小伙子放弃了耀目的权力。“我还年轻,没有足够的经验承担这样的重任。”他这样委婉地拒绝了活佛的任命。洛桑金巴成了五世达赖的新第巴。
桑结失去了一次机会,他预备着漫长的等待。没想到,仅三年之后,机会再次向他敞开了怀抱,洛桑金巴像他的前任一样辞去了职务,第巴一职再次空缺。
世间事,宛若轮回或倒退,三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五世达赖再次任命桑结嘉措为第巴。在他的眼中,年轻的桑结是一颗稀有的宝珠,他必定要让桑结的光芒辉映高原。而且,他给这出色的青年赋予权力,这位青年会保证提供给他一个漫长的、稳妥的未来。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不容许桑结拒绝,亦不给桑结拒绝的机会。很快,布达拉宫的正门张贴出了一份文告,宣布桑结嘉措为新一任第巴。文告的一角,是五世按下的手印。他用这种方式向西藏各界表明了自己坚决的态度,让各股力量对这双手掌保护下的年轻人产生了更多的顾忌。至尊的宝座距离那些实权派没有太过遥远的距离,但是他们深深感觉到,这个宝座热得烫手。
谁再敢与这位学识、家世出类拔萃,并受到达赖佛保护的青年争抢呢?三年,可以使荒地茂密,弱木成林,亦可使一头小狼成长为草原上最迅疾犀利的掠食者。1679年,桑结嘉措正式成为五世第巴。
又是一个三年,已经是一个称职第巴的桑结嘉措站在老师的床边,聆听尊贵的老师、伟大的五世最后的教诲。几个侍从谦恭地弯着腰静静退出去。
“你来了。”
“是的,活佛啦。”
长长的沉默。罗桑嘉措在酝酿词句,为了这一刻,他付出了六年的心血。如今,这个他选中的青年终于按照他设想的那样,在他弥留之际站在他身旁,倾听他安排后事。这是一个辛苦努力后得到的结果,但让他产生了未卜先知的快感——他不是运用神佛的力量,而是用聪颖的头脑预知了未来。
“我要走了。”他说。
“活佛……”第巴跪了下来,轻轻捧起五世垂下的双手。这双父亲般宽厚的手,让保持着冷静面貌的桑结心中升起深深的悲哀。
五世伸手抚摸桑结扁扁的头颅,为爱徒做最后的祝福。“我还会回来呀。”
“看着我,孩子。我,阿旺罗桑嘉措,皇帝亲封的‘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拉呾喇达赖喇嘛’,持有金册金印。我与同样受封为‘遵行文义敏慧固始汗’的图鲁拜琥和他的后人多年来分庭抗礼,如同天平的两端,总使西藏保持着一定平衡。但是现在,我要离开,虽然离开的时间不久,但足以使蒙古人乘虚而入。必须保持住这种平衡。正是民众忠实的信仰使我们强大,我离开,你必然倒下。我必须离开,我却又不能离开。”
桑结迷惑地望着老师,在眼神与眼神的交汇中,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对活佛深深叩头,额头一次一次碰触到地毯上“寿山福海”的图案。这个聪慧的青年意识到,他即将主导雪域高原最惊心动魄的一幕。
这一晚之后的布达拉宫,依旧神秘庄严而寂静。之后若干年,固始汗的耳目打听来的消息都是“达赖佛在修行”,极少有人再见过达赖佛的真容。
只有则省穷噶的几个极其受信任的侍从知晓[18],那一夜,五世达赖喇嘛溘然长逝。睿智的桑结嘉措命令将五世的遗体用盐水抹擦、风干,用香料和药物处理后封入灵骨塔[19],秘不发丧。
这一年是1681年,藏历铁鸡年,清圣祖康熙二十年。这三个时间轴,在三个不同文化背景的角度标志着一出大戏的开幕。序幕缓缓拉开,谁也不知这出故事最终将怎样落幕。
额巴钦波,尊敬的老师最后一缕轻微的呼吸散去,桑结的耳侧,世俗藏戏一鼓一钹缓缓敲响[20],长号低沉雄浑的声音暗暗涌动,两种声音纠缠不去。他是布达拉宫、西藏的“阿若娃”[21]。他既要禅定,又要起舞。
桑结走出老师的房间。幽暗的布达拉宫长廊曲折,无穷无尽。他脚上的喇嘛靴包着生牛皮的鞋底踏在平滑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沉稳、寂静的声音。风雨欲来,浓黑的云团在玛布日山上空翻涌[22]。
他屏退侍从,一个人穿越长廊,向着权力之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