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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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洒落与忧勤——论陶渊明的生命境界及其文化底蕴(2)

正是儒家主张通过现世功德来确立自身生命价值的思想,使陶渊明长期担心自己“奇名之不立”(《感士不遇赋》),待到真的“白首无成”时他便寝不安席:“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十二首》之二)白日西沉和素月东出引起了“日月掷人去”的痛苦,“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的节候变易,使他深感“空视时运倾”(《九日闲居》)的恐惶,“栖迟固多娱”抵消不了“有志不获骋”的失落,急切希望成就功名偏偏又功名难就使他焦灼得“终晓不能静”。《杂诗十二首》之五表现了同样的心境: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这首诗也是悲叹早年的“猛志”成空。以“无乐自欣豫”的少年情怀反衬“值欢无复娱”的老来心境,以“骞翮思远翥”的少年意气反衬“气力渐衰损”的老来衰颓,陶渊明完全被人生的失败感所纠缠,因而精神上“每每多忧虑”。王瑶先生将此诗系于晋义熙十年(公元414年),其时陶渊明年届五十,人生已到了秋天的收获季节却一无所获,所以他有“前途当几许”的惶惑,有“未知止泊处”的茫然。想起前人轻尺璧而重寸阴的古训,他不禁生出此生虚度的恐惧。这里可看到陶侃对他的影响,《晋阳秋》载陶侃告诫下属的话说:“大禹圣人,犹惜寸阴,至于凡俗,当惜分阴,岂可游逸,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97]“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之所“惧”者不就是他曾祖陶侃所说的“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的“自弃”吗?

为了使自己生有益于时,死有闻于后,陶渊明多次“宛辔”出仕,从二十九岁释褐“起为州祭酒”开始一直到四十一岁辞去彭泽县令,其间时仕时隐共拖了十三年时间。史家和诗人自己总是把出仕的原因归结为“家贫”,颜延之在《陶征士诔序》中称他出仕是由于“母老子幼,就养勤匮”,沈约也说是由于“亲老家贫”[98],陶渊明自己更是反复声明早年“投耒去学仕”是为“长饥”所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的生活处境把他逼上了仕途(参见《饮酒二十首》之十九、《归去来兮辞》)。我们并不怀疑诗人早年生活的贫苦,但这并不是他出仕唯一的甚至也不是主要的原因。他辞去彭泽令以后生活同样常常陷入困境,有时还穷到“行行至斯里”去沿门讨乞的程度,可他并没有因为“长饥”而去“学仕”,义熙末反而不就朝廷“著作郎”之征。就其家庭背景和所受教育来看,他青年时期“慷慨绸缪”的志向是他几次出仕的直接动因。

然而,陶渊明每次踏上仕途就像鸟儿被关进笼子一般如拘如囚。起为州祭酒时他没有留下诗文,我们无从确知他初仕的心理感受,但从史书所说“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可知[99],他初仕“少日”便“解归”倒不是遭上司的冷遇或受同僚的排挤,完全是他的气质个性“不堪吏职”。《饮酒二十首》之十九中的自述也说:“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向立年”意指将近三十岁,恰与二十九岁“起为州祭酒”吻合。不过,他这次解职后并没有“终死归田里”,几年以后(晋隆安四年,公元400年),他又出任桓玄的幕僚。其时桓玄雄踞建康上游荆州,刚扫清对他构成威胁的对手,握有天下最为强悍的重兵,随时都可以进取京城总揽朝政。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曾是桓玄之父桓温十分器重的僚佐,如今他自己又以桓玄僚佐的身份奉命使都,这正是他迈往图功一骋“猛志”的良机,可他此时竟无半点“抚剑风迈”的豪气,反而厌倦官场敷衍与仕途奔波,在使都归来的路上感叹说:“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二)第二年(晋隆安五年)七月销假至江陵赴官时冠缨对他简直成了难以忍受的桎梏,他又一次发誓要“投冠旋旧墟”:“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园林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既然倾心于“园林无世情”,沉醉于“诗书敦宿好”;既然不屑于官场“好爵”,不羡慕人世浮华,为什么又要踏上喧嚣攘夺的仕途呢?陶渊明自己对此也好像迷惑不解,他在诗中不断地反问自己说:“如何淹在兹?”“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这一时期的陶渊明有些进退失据:吟完“静念园林好”不出三年时间,他又决定“暂与园田疏”,匆匆“投策命晨装”,出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可“始作”镇军参军便又打算“终返班生庐”。不妨看看诗人四十岁时所写的《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中所表现的心态:“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此时诗人心情之矛盾和痛苦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既然“委怀在琴书”何苦又要“登降千里余”?既然“心念山泽居”干吗又要“宛辔憩通衢”?既然入仕便临水愧鱼、望云惭鸟,为什么又要应辟出仕呢?从诗中“时来苟冥会”一语看,诗人入刘裕幕是应刘之辟,不存在被刘胁迫的可能。征辟当然要出之以礼节,受征辟者也可以礼节决定进退。陶渊明这年正为“四十无闻”而苦恼,其时刘裕又正处在王业渐隆之时,照说这时出任刘裕参军是他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诗人自己也认为这是“时来”,可是,他入幕后非但没有一展身手的冲动,反而束装初出便绵绵思归,看来他根本没有想到利用这次“时来”的良机建功“骋志”,在刘裕幕中几个月后便遽然辞归。清张荫嘉认为陶这次出仕是“违心之举”,因而始出便“有悔出之意”[100]。令人费解的是,他离开刘裕幕不久即入建威将军刘敬宣幕,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诗可以看出这次出仕仍是“违心之举”,刚一赴任便反问自己为何要勉强出仕:“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义熙元年乙巳(公元405年)三月,陶渊明因幕主刘敬宣自表解职而罢参军之职,他回到“日梦想”的“园田”不久又离开“园田”,同年八月赴彭泽县令之职。和前几次出仕一样,一就任就“眷然有归欤之情”,“在官八十余日”便解绶去职(《归去来兮辞序》)。

出仕又厌仕,始出便思归,这成了陶渊明每次出仕的心理模式。他每次出仕的时间都非常短,除在桓玄幕做了一年左右僚佐外,从释褐为江州祭酒到做彭泽县令,每一任都只做了几个月时间,江州祭酒甚至“少日”便解归。义熙元年(公元405年)四十一岁的陶渊明在这一年中两次出仕两次归田。人们很少认真考察诗人这种旋出旋隐的原因。苏轼将此说成是陶为人之“真”的一种表现:“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101]这一行为表明陶为人之真固然不错,但他没有说清陶何以忽而“欲仕”忽而“欲隐”,更没有说清他何以一边厌仕又一边出仕的原因。清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卷四中试图作出另一种解释:“盖仕非公所乐而不妨仕,其曰‘时来苟冥会’、‘聊且凭化迁’,事时偶合,适当如此,便且如此。随运化而迁转,不立己以违时,此孔子‘仕止久速,无可无不可’之义,究竟不害道,亦未为失己失义。”[102]方氏把陶渊明这一时期在仕隐之间摇摆的心态想象得过于理想化了一点,持论过高往往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陶渊明并非总是每辟必应,有时候也“立己以违时”,如晚年就不受朝廷“著作郎”之征。治陶者和慕陶者唯恐说陶渊明心灵深处存在着矛盾痛苦有损于诗人的高逸超旷,往往有意无意地将他的忽仕忽隐想象为浑身自在通体风雅之举,殊不知或仕或隐对于当时的陶渊明绝非“无可无不可”,而是关涉到他生命意义、存在价值与人生抉择的大事。从“向立年”到不惑年这一人生阶段,陶渊明频繁地忽而出仕忽而归隐,表明他此时仕有仕的苦恼,隐又有隐的不安。委怀于琴书和寄情于园田他难免有“白首无成”的惶恐,“暂疏园田”走上仕途他又深觉“意志多所耻”,这样,他每次出仕都好像是“违心之举”,每首出仕诗总是先写自己的“宿好”在于园田诗书,后写自己一定要诀别官场躬耕终老。早年儒家诗书的熏陶赋予他积极入世的“猛志”,他不断激励自己“进德修业”,以期有功于生前留名于生后,可是他的气质个性又“闲静少言”(《五柳先生传》),不堪市朝的浮竞喧嚣。他的人生志向与自己的精神气质的这种内在冲突,使他的灵魂无论是仕还是隐都不得安宁。

尽管向往曾点春风沂水的洒落,尽管明知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五首》之一),可是由于害怕自己的一生“白首无成”,他一次次违拗自己的气质个性去做幕僚和县令,希望通过事功来肯定并超越自身的存在,像他所仰慕的曾祖陶侃那样成就“伊勋伊德”之后再去了却“功成者自去”的夙愿(见《命子》《咏二疏》)。然而,在那“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感士不遇赋》)的世道,个人事功的成败主要不取决于自己的才华与努力,为此他曾喟然长叹:“何旷世之无才,罕无路之不涩;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感士不遇赋》)不能成就现世功业对于一个以“如彼稷契”自期的人来说当然是一种巨大的人生挫折和精神折磨。儒家主张在人事奋斗和道德砥砺中确立自身的价值,孔子虽然说过“吾与点也”,并把这种洒落作为一种更高的人生境界,但从他个人的存在方式来看,更多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不舍,是“克己复礼”的戒慎修身,或许他认为曾点之乐要在功德圆满后才能实现和消受。陶渊明在青壮年时期也同样认为应在“寄迹风云”完成人际功业之后才可“淡焉虚止”(《命子》),在“功遂”之前“辞归”自然就不能心安理得(《命子》),所以他在“投冠”之后又一次次“勉励”自己“宛辔憩通衢”。

汲汲于事功造成了他精神的紧张烦躁,耿耿于穷达使他的人生动多滞碍,因为叹“奇功遂不成”(《咏荆轲》),“病奇名之不立”(《感士不遇赋》),心灵就会停留在一种渴慕状态,精神就会驰骛于外而不是反求诸己。渴慕容易使心灵失去平衡,或压抑忧愁或躁动不安,驰逐于外容易失去生命的真性,或者“心为形役”或者为人所羁。后来陶渊明将自己求取功名的这一生命历程视为“迷途”:“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在这“心为形役”的大彻大悟之前,诗人也曾痛苦地感受到“为人所羁”:

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稽。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沉阴拟薰麝,寒气激我怀。岁月有常御,我来淹已弥,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庭宇翳余木,倏忽日月亏。

——《杂诗十二首》之十

王瑶将《杂诗十二首》中的前八首和后四首分编两处,并将后四首系于晋隆安五年(公元401年),时陶渊明三十七岁[103]。这一系年有助于认识和理解陶出仕时的心态,只是从上诗中“荏苒经十载”一句看,此诗似应作于晋元兴二年(公元403年),诗人二十九岁起为江州祭酒,至三十九岁(公元403年)恰好“经十载”。此时诗人开始深刻地反省自己十年来的羁旅行役,醒悟到多年求仕使自己“为人所羁”,因而唱出“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此情”逯钦立注为“做官心情”[104],或者确切地说“求功名的心情”。

役于人是由于役于己,自己为功名所累才致使自己“为人所羁”,不能超越世俗的功名人生就不可能洒落自在,因而他决心“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感士不遇赋》)。

诗人不愿为轩冕“委曲累己”,明显可以看出庄子对他心灵的深刻影响。庄子认为生命的最高形态就是“任其性命之情”[105],追逐功名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是“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106]。人生的自得与自适远远高于利禄轩冕:“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107]陶渊明“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与庄子宁可曳尾于涂中以自适也不愿出任楚国卿相而受制于人主,二者的人生态度不是一脉相承吗?魏晋以来肯定生命依恋人生的玄学思潮,加上陶渊明自己对生命的深度体验,更使他看清了巍巍功业和赫赫名声是外在于生命的东西:“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来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拟古九首》之四)且不说“穷达不可外求”(《与子俨等疏》),就是求到了盖世功业和普天盛名也只是“得人之得”,添一份荣华便添一份痛苦,更何况生前的显赫难敌死后的寂寥。如果将功名作为人生的目的,自己的人生必定了无意趣:求不到功名固然痛苦抑郁,求得了功名又为功名所累,古今那些“慷慨”争夺的“功名士”无不“可怜伤”。他在《饮酒二十首》之三更直言不讳地鄙弃浮名:“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贪恋世荣爱惜浮名者不肯也不能坦露真性,一生以世人的荣辱为其荣辱,适人之所适而不自适其适,从不反问一下“名与身孰亲”[108]?“顾世名”而忘记了“贵我身”,扭曲自我以身殉名,最后争得了功名却失去了“一生”。那么,怎样才算是“得此生”呢?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之七中抒写了自己对人生得失的体验:“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既以“啸傲东轩”的洒落自在为“得此生”,役于功名自然就是“失此生”了。这似乎是一种人生的悖论,斤斤计较成败得失反而“失此生”,要“得此生”就得超越个人的成败得失,因此,“委穷达”对于人生具有存在论的意义:“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饮酒二十首》之十五)人生是如此短暂而宝贵,岁月早已催白了双鬓,如果还不能将穷达委之度外,为了功名而栖栖遑遑不是太“可惜”了吗?这样,他从功名中解脱了出来,坦然地品味人生的美酒: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杂诗十二首》之四

此诗深慨于“当世士”将所谓“四海志”横亘于胸中,在宦海风波里沉浮,在名利之途扰攘,身心长期处于焦虑、烦躁和紧张之中,就像“冰炭满怀抱”那样不得半日安宁。他们不仅灵魂没有驻足之地,连身家性命也有不测之灾。陶渊明既已透悟富贵荣名外在于生命,便无利禄之求和声名之累,因而目前所遇莫非真乐:远离了官场的明争暗斗,尽可在亲戚子孙的共处中相慰相濡;用不着为穷达贵贱而烦心,尽可在“觞弦”中潇洒度日;再也不必束带见督邮,尽可享受缓带宽衣的“欢娱”;既不必披星早朝也不用挑灯草诏,尽可随意“起晚眠常早”。诗人捐富贵轻名利以后,就有一种“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满足[109],人生何必纡青拖紫进退百官而后快,只要子孙绕膝、亲戚共处,但得浊酒半壶、清音一曲,对这个世界不忮不求、无滞无碍,缓带、早眠、晚起,全身心都沉浸在怡然自得的福惠之中,“终晓不能静”的忧思躁动一变而为“起晚眠常早”的洒落悠然。这种洒落悠然的人生境界在《自祭文》中得到了更真切更深刻的表现:“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致百年。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功名之士害怕在“惟此百年”中一事无成,希望以耀眼的才华、惊人的业绩和盖世的功勋,使自己生前为世人所敬重钦仰,死后为后人所怀念追思,他们为此而匆匆忙忙熙熙攘攘,在求名求利患得患失中了此一生。陶渊明则“独迈”时流,看看他“冬曝其日,夏濯其泉”那份疏放,“勤靡余劳,心有常闲”那份恬适,“乐天委分,以致百年”那份自足,我们恍然如见天际真人。只有远离了功名浮嚣,厌恶了市朝奔竞,超然于世俗穷通,人生才会有这般自在,这般洒落。

和穷达相伴相随的另一人生难题是“贫富常交战”(《咏贫士七首》之五)。陶的曾祖陶侃虽为东晋元勋,但陶氏“望非世族”[110],诗人八岁时又死了父亲(见《祭从弟敬远文》:“相及龆齿,并罹偏咎”),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中说他“少而贫苦,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陶在《自祭文》中也自述道:“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他老实不客气地说他自己早年出仕的动机之一就是看上了为官的“公田之利”,可官场上的“违己交病”比“饥冻”更加难熬(《归去来兮辞序》),“拂衣归田里”后等着他的又是“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的煎熬(《咏贫士七首》之三),仕途上的“穷”带来了他生活上的“贫”。四十四岁那年夏天一场大火将“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五十四岁时他的生活景况更糟,“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有时甚至糟到不得不沿门行乞的程度(《乞食》)。

读者往往把萧统所谓陶渊明“不以无财为病”[111],误会为陶“以无财为乐”。其实诗人和常人一样对饥寒本身的感受并不总是那么“晏如”(《五柳先生传》)的,否则他就不会为“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而写“怨诗”了。下面三诗真切地表现了他饥冻的苦况和对此况味的痛苦体验: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

——《咏贫士七首》之二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

——《杂诗十二首》之八

想饮酒则“壶绝余沥”,想充饥却“灶不见烟”,“在目”是枯条盈园,“倾耳”是寒风凄厉,生涯性情“了无一可悦”,此刻没有“诗书敦宿好”(《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的雅兴,也没有“奇文共欣赏”(《移居二首》之一)的闲情,这位“好读书”的诗人随手将“诗书塞座外”(《五柳先生传》),太阳偏西了仍无翻阅诗书的兴致。从“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看,诗人的心理并不平衡;从“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句可知,诗人于饥寒凄凉之外还承受着孤独寂寞。“谬得固穷节”“栖迟讵为拙”“理也可奈何”云云,明显感到陶渊明是以一种道德理性来抑制自己近于悲凉的情感,诗中的感情与理性远未和谐统一。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陶渊明何以“贫富常交战”了。“贫与富”的交战其实是两种人生态度、两种存在方式的交锋。诗人自身本来就存在着矛盾的因素:既淡然恬退又积极进取。在仕途时深觉心为形役,不禁生出“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的羞愧,“终返班生庐”以后又有一种“有志不获骋”的失落,还得面对“三旬九过饮”“被服常不完”的生存困难。仕途的穷达与生活的贫富息息相关,入仕还是归田决定了致富还是受穷,这种人生抉择从事态上看以弃彭泽县令告一终结,但心理上对这种抉择的自我评价一直持续到很晚。因为对富贵的欲望有点像打足了气的皮球,手一按就沉入水中,手一松马上又浮到了水面,所以要终生能安于贫贱他就得有不断地提撕惕厉自己的忧勤之心,他反复写那么多叹贫诗和《咏贫士》,其用心无非是“端居自励,亦深以怀疑改辙为警”[112]。警告自己“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饮酒二十首》之十二),正表明他的内心还有些动荡犹疑,表明贫与富还在激烈地“交战”,他在不断地提撕自己要“量力守故辙”(《咏贫士七首》之一)。

他内心“贫富常交战”的另一原因,是历史为他这种社会地位不上不下的士人提供了某种可上可下的选择余地,他可以弃官守拙而贫,也可以出仕苟得而富,直到义熙末他已五十多岁时朝廷还征他为著作郎。正是由于有这种可富可贫的选择主动性,才造成了他精神上是富还是贫的动荡冲突。一个真正的“陇亩民”不大可能“贫富常交战”,当时的社会注定他只有受贫,他也只好为贫而犯愁而叹息而挣扎,但陶渊明的穷与贫不是穷途末路而是自作自受。他不断地重复“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饮酒二十首》之二)和“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一类话(《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为的是说服自己归田的选择是正确的,自己“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二十首》之十六)的代价是值得的。他歌咏那么多古代的贫士,其用心也不外乎是借古人以明自己的心曲,并从先贤那儿寻求精神上的知己和慰藉,使自己获得一种内在的坚定性,正如《咏贫士七首》之七所说:“谁谓固穷难,邈哉此前修。”

如果不能超脱世俗的富贵名利,心灵长期处于“贫富常交战”的分裂状态,他的精神如何能洒落?胸次何以得悠然?幸而“贫富常交战”的结果是“道胜无戚颜”,而使他战胜荣华富贵欲望的精神支柱便是儒家的道德节操——“君子固穷”。诗人在《有会而作》中说:“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斯滥”二句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113]它是说君子身困而道亨,小人处穷则无所不为。所谓“固穷节”是指在贫贱困顿之中不移其志,不坠其节,不动其心,不失其正,使自己在心理上不为贫穷所困扰,在精神上保持一种怡然和乐的状态,消除凄凉的处境在内心造成的紧张,因而它对于陶渊明来说是一种道德范畴又是一种存在境界,它将外部的环境摒弃于自己的心境之外,使个体精神的怡乐不依赖于外在的贫富枯荣:

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

——《拟古九首》之五

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萦,厚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

——《咏贫士七首》之四

《东坡题跋》卷二《书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说:“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清邱嘉穗也认为此诗是陶渊明“自拟其平生固穷守节之意”[114]。下首诗中的“黔娄”同样是渊明的化身,诗中的古人既不必有此事也未必有此心,诗人不过借他“自比其安贫守贱之操”[115]。这两首诗所抒写的是个体因德性内聚而呈现出来的人生的充实与自足,秉有节义操守的道德主体完全忽略物质的困乏和体腹的饥寒,彻底藐视和不屑于“好爵”与“厚馈”。虽然“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的生活凄苦至极,但由于“非道故无忧”。诗人不管处身如何困顿饥寒仍不屈身降志,“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咏贫士七首》之三)。他的为人从来没有半点苟且,饥来宁可“行行至斯里”(《乞食》)去挨门乞食,却将檀道济馈送的“粱肉”“麾而去之”。[116]有人将陶渊明麾檀道济之肉与庄子拒楚王之聘相提并论,上文曾阐明陶“不委曲而累己”是庄子“宁曳尾于涂中”的遗响[117],但陶的麾肉与庄的拒仕只在现象上有点近似,二者在本质上则大异其趣:庄是出于对个体生命与自由的重视,陶则是出于对人格气节的坚持。尽管陶渊明也十分看重个体的生命与自由,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舍弃价值关怀,而牺牲道义原则,他并非像有的学者所说的那样“通过‘凉’心来获取欢乐”,为了个人的适意而“将所有的价值关怀一笔勾销”。[118]陶渊明虽然肯定摆脱物欲、名利的无累之境,虽然向往并臻于超伦理超尘俗的洒落人生,但他从来没有像庄子那样一是非、齐善恶、同黑白,否定一切价值实在,让自己走向非价值的本然形态。“道胜无戚颜”“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苟得非所钦”,其铮铮风骨足以当“节义为士雄”(《拟古》之二)之赞。他虽然把心灵的和乐作为此生极致和人格的完成,但获得这种“乐”不仅不能舍弃价值关怀,而且需要通过对道的忧勤自任与对欲的戒慎克己来实现,“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五柳先生传》),这就是宋儒们所津津乐道的“孔颜乐处”。清陶澍在其集注的《靖节先生集》卷一中说:“周、程每令人寻孔颜乐处,先此唯先生知斯意耳。”[119]“孔颜乐处”的本质是一种超脱了一切世俗束缚的自由活泼、自在自得的境界,孔子对此有不少言述,“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120]“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21],还有上文引到的“吾与点也”章。虽然箪瓢陋巷、疏食曲肱不改其乐,但“孔颜乐处”之乐并不在箪瓢陋巷和疏食曲肱,而是道德节义内化于个体的意志情感后生命的怡乐。由于道德节义的凝聚充盈,个体便能“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五柳先生传》),便能超脱一切贫富穷通枯荣得失,因而,陶渊明那深得“孔颜乐处”的“屡空常晏如”便是在道德节义基础上而又超越道德节义的超然洒落之境。

由固穷之节而生成的洒落之境其本质就是有诸己而不求诸外,使自己从对身外世界的欲求中超拔出来,清方宗诚在《陶诗真诠》中说:“渊明非无心于世者也,只是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耳。”“素位而行”一语出自《中庸》十四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其乎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122]“林室顿烧燔”的灾祸无妨自己“灵府独长闲”(《戊申岁六月中遇火》),穷到沿门求食的时候照样“谈谐终日夕”(《乞食》),冬天即使“短褐穿结”仍然“晏如”自在,精神充盈自足才不事外求,才能做到“无入而不自得”——在任何贫窭的情况下都无所欠缺和渴求,在任何困顿的环境中都充实和满足。此时的诗人不为外荣所点染,不为富贵所动心,“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止酒》)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评论此诗说:“故坐止于树荫之下,则广厦华居,吾何羡焉;步止于荜门之里,则朝市声利,我何趋焉;好味止于啖园葵,则五鼎方丈,我何欲焉;大欢止于戏稚子,则燕歌赵舞,我何乐焉。在彼者难求,而在此者易为也。渊明固穷守道,安于丘园,畴肯以此易彼乎!”[123]这是君子的固穷守道,是人性的自我完善,是人格的自我完成,同时何尝又不是诗人生命的极大满足和快乐呢?再也用不着强行以理(节义操守)节情(感性欲求)了,情与理已完全和融莹彻。诗人秉有如此和谐完美的人性,在什么贫穷景况中能不“晏如”能不洒落呢?《和郭主簿二首》之一形象地展现了诗人人生的素位之乐和生命的洒落之境: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