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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奉命南游记

[英]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著

陈少芸 译

想来是造化弄人,在抱恙的时候,我们被叮嘱去休养的地方多半美得不可方物。这些地方又常是我们早些年游历过或途经观赏过,并且印象深刻的地方。我们会幻想,这趟休养之旅能让我们重拾当初落在此地的生动与欢愉,聊以慰己。我们有机会去自在地行山远足,满足多年前那些未被满足的好奇心。当初的遗憾,也许是那些我们只望了一眼便被群山峻峦所淹没的山谷,也许是那些我们在夜里不见周公辗转反侧懊悔着的白天没有选择的拐角路,也许是那些我们差点登顶的巍峨山峰——此时我们会告诉自己,是时候将记忆中种种遗失的美好一一填补,将回忆中的种种阻碍也一一排除了。

这种期许是那么吸引人。当一个地方能上承回忆、下启期许,我们的心思就容易被它左右。我敢说,抱恙之人得知自己要被“流放”时,并不会感到多么沮丧,也不会觉得所抱之恙是生命中最不幸的意外。不过,他也未必会就此恍然悟到什么大道理。旅途中列车的颤动和慢行的车速,以及抱恙之人在两个熙攘白日之间的夜晚尝试入眠时内心那股躁动,都使他燃起激情,使他麻木的神经恢复往日的机敏。他可借机欣赏醉人的秋日风景,他看见那些云峰与平原、葡萄园与树林,仿佛都穿上了金秋的衣裳。像所有的寓言故事讲的那样,这层衣裳会在初冬时被冷风剥下,落成一地枯叶。再不然,坐在靠窗的车座上,欣赏沿途一一闪现的乡村美景。这一切虽短暂,也不失独特之趣。想象自己是掠过天空往下看的飞燕,或是出门跑差事的彩虹女神伊丽丝,这样俯瞰大地也未尝不可。偶然会遇见一些孩童对列车欢呼招手,可多半是一瞬的掠影,引不起多少注意。原上的羊群不受过路列车的打搅,仍埋头吃草。一个女孩坐在独木舟的舵柄上,看起来不失平衡却又很不稳当——假如此时冒出一只无头苍蝇,或是一条小鱼跳出水面溅起水花,也许就足以打破这一场微妙的平衡。飞驰而过的列车在她听来,不外是几百吨煤炭、木头和铸铁合成的一阵呼啸声。她沉静如斯,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列车经过——她不曾发端作出反应,不曾因此颤抖,也并未转头望来。说来,这就是火车出行最令我向往之处。慢行的火车自在从容,而且列车带我们所到之处,都只是途经、不作惊扰,这使我们能用心感受乡村的平静和安稳。人随飞龙般的车厢倾身前行,思绪却随心飘散,落到人迹罕至的车站。有些思绪飞速掠过白杨树间那条进城的绿荫小径;有些思绪则随着那位信号员——他正用手挡在眼睛上方遮光,望着长长的列车向美丽的远方驶去——留在了车站里。

再者,当抱恙之人发现自己终于越过那条隔开南北的模糊分界线时,他会瞬间被惊奇和喜悦的心情所冲击。不过,这一瞬又是莫测的。倘若他碰上窗外动人的色彩、迷人的花儿、醉人的芳香,这光景与色香稍作配搭,他也许就能早早意识到自己已身处旅地,神清气爽。倘若这天早晨天气还不错,他却一直等到南方的日光扒着百叶窗往车厢里瞧,再听到车窗下传来人们用方言交谈的声响,才反应过来,那么他的喜悦就来得稍微晚了一些。早也好,晚也不差,这股喜悦却不会退去,旁的其他快意也统统不会溜走。比起留在原地等着好心情登门,他亲自找到的这份欢愉会让他接下来好些天都神清气爽,也会给他的所见所闻都添上新的意义。还有一些东西,单单是因为生在南方,便天然散发着热情。人们一开口说话,他就会竖起耳朵留心听。他会开始急于追寻当地的美好,急于把山水的线条和风景的特色都深深印在心里,就好像这儿有人透露给他听,这些风景原本都归他所有——仿佛从前大地无情地将他拒之门外,如今许他肆意取回他的风景。即使是初次来的旅客,也会对此地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人人都会将当地的现实与记忆一一比对,在当地找寻记忆里那些熟悉的美好,一旦对上了,便欣喜若狂。这样的忘形,总让人错觉自己是从外地的尘嚣中回到了家,而不是漫游了好几小时才到了旅居之地。

然而,当抱恙之人真正抵达旅地,在他选好的一隅方居落脚安顿之后,他才开始切实感受他内心遭遇的变化。此地所有与他相关的事物,要么如记忆印象一般,要么不出他来前所料。此时此地此景,脚下还是橄榄园,眼底还是蓝色大海。芒通城身后裸露的滨海阿尔卑斯巧夺天工,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它的不朽壮丽。列车蜿蜒如长龙,也全然不能搅乱里维埃拉地区沿线连起一个个海湾的那条柔美谦和的轮廓线。这一切的一切映到他的脑中却仿佛成了徒然,抱恙之人此时心境淡漠,眼前的乐趣与他并无瓜葛。他的理性知道,似乎这边好看,那边也美。只是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眼前的光景其实一点也不美。此情此景,再给颓废的自己打气也是无济于事的。哪怕他选些视野开阔的地方站好,做一个目不转睛的看客,心存侥幸地静待一些早年印象中的欢愉心情重现,也同样枉然——那是自然,也许他偏选择了站在毕士大池边上,等天使来治愈他呢。他这趟来,就像一个热心肠的人带着一位冷漠而木讷的游客同来同往。就像有一个人同情他的境况而伴他同行,却又对此趟同行心不在焉;而这个人恰是他自己。这个世界于他已然幻灭。在他自己看来,他仿佛缚了双手去触摸世界,隔着面纱去观看世界。他在心底触碰到了生命的一系列音符,并且敲击它们,它们却始终不作声响——他的生命好像瘫痪了,变得麻木笨拙。他再也无法痛快承认,自己此时拖着的这副冷漠无情的皮囊,就是先前他所熟知的那个敏捷、矜贵而活泼的身体。

他很想将这一切的丧气归咎于气候的柔软和舒适,想着自己家里那种严寒的冬日天气,兴许就能让那些麻木的情绪苏醒并且重新焕发活力。在这种时候,他的内心极度牵挂落雪时天地的一番亮白和静谧。啊!他的乡愁,乡愁是他家乡的严冬气候,乡愁是清晨家里窗户玻璃上霜冻结成的花纹,乡愁是一场初雪不情不愿地落地,乡愁是初雪之后白色屋顶映衬着的阴沉天空。然而,牵出这些挂念的源头又是最不牢靠的:只要当地的气温能稍降到地中海普通水平之下一点儿,或者一阵寒风从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后刮来,他那些别致的乡愁立马就能烟消云散。家乡寒冷的街上的许多苦涩回忆,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萦绕在心头。门廊里流浪汉无望而瑟缩成团的样子,赤脚的孩童在结冰的人行道上畏缩滑行的步伐,下雨的街道在午后散发出的光泽,股栗衣单的穷苦人衣裳被雨打湿后显出的瘦骨嶙峋,冰天雪地里的房屋被冻得仿佛变脆了的那些天里东北信风的嘹亮呼啸声——这些记忆和许多相似的记忆一股脑如潮水涌来,把方才同样由家乡冬景唤起的那些聊以慰己的梦幻记忆一一排挤掉,甚至嘲讽了一番。至此,他对自己处于旅地的境况再庆幸不过了。要是大家都在此地,那就更好了。是啊,要是家乡的流浪汉也能在这里的暖阳下小憩一番,孩童们站在这里的地面暖暖他们的赤脚;要是世间没有严寒,没有衣不蔽体,没有食不果腹;要是人人都能如他此时的境遇一般,那可就好了!

毕竟,这抱恙之人只是抱恙,又不是病入膏肓。倘若只有寥寥几样印象流进他这个木然的脑袋里,那么每当出现一样,必会因其稀有而更显得它所带来的喜悦来之不易。在这些偶然回归的愉悦心情中,藏着一丝悲情。在最失意的时候,他的内心会轻易被这些愉悦激起涟漪——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能让这些愉悦萌芽绽放。正如我的一个朋友曾对我说的一句话,“快乐的精魂”常常乘着小小的翅膀飞来。我们在美丽的大自然中撷取的乐趣本就是反复无常的。有时,我们无意寻它,它却自行造访;有时,我们满心期待它会到来,它却下落不明,任由我们好些日子对着美景呵欠连天。我们也许曾经一千零一次路过同一个地方而无动于衷,却在第一千零二次路过它时,它忽而闪着一抹真实的光彩,从周围的沉闷中脱颖而出。我们以“儿童亲近自然的天性”尽收这个地方的光彩,好似华兹华斯在湖畔看到水仙遍地开放一般。倘若这种情绪变化对健康人已属反复,那么更何况抱恙之人呢?有那么一天,他会初见紫罗兰,他会享受心里那一阵令人合意的惊奇——是什么样的魔力,让地下这些冰凉的土疙瘩,只消配上索然无味的空气与雨水,就冒出了如此丰富抢眼的色彩和动人甜蜜的香气?他也总有可能看见一群浣衣妇在卵石滩的一处,面向蓝色大海稍事休息,或是在橄榄园子里温和的日光下撞见采花者们的会合。这些类聚其中的意味,以及这些南方女人着装中典型的淡色的和谐感,会在不经意间跟随他返回家乡。这些印象日后会提醒他,让他记起他曾心满意足地告诉自己,又多一项美好的经历让人生更加富足。抑或是更加细微的事:比如当日光仿似迷了路,目光所及之处采光暗淡时,因他移动了遮阳篷,日光突然闪亮登场,洒满了散着石子、长着杂草的那一两码路面。何止呢,还有橄榄园子千变万化的样子。园子里的颜色无论如何都是拿捏不准的,它总在变:你看,你可能会说这是绿色,哦现在是灰色了,哦不,现在又是蓝色。再看,树木叠着树木就如同云朵叠着云朵,互相交汇的朦胧叠着朦胧。再定睛,树叶随任性的风摇动起来,原本交错形成的叶之海裂出了许多间隙,瞬时透出的光亮又被树影斑驳所遮盖。但一千个人会看到一千个世界。有些人心生欢喜的瞬间可能来自其他事物的撩拨。在他们的回忆中,或许最鲜活的印象是那些头顶重负的女子依旧柔雅轻盈的步履,那藤茎、裸岩与日照交织的热带风情,那一丝置身柏树林间的畅然舒怀,那些总被旋风挥舞掠袭、被风惊扰而看起来忙碌不已的海松,那微风拂过爱神木与香草丛时如纯情少女的阵阵清香,那在金黄色晚霞中庄严陡斜而耸然立着的群山。谁知道呢。

无疑,如此强烈的感知瞬间要由许多元素构成。而这些元素要在和谐的共鸣间形成愉快的交汇,才能形成这些瞬间。他在牧草和荒野中来回往复地翻滚之后,蓦然之间遇见片刻的全然安宁,再看风景,就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像是此时不再收敛的阳光顷刻迸发,又像是伟大的艺术家杰作的收尾一笔。试问谁能忘怀这一刻的心情呢?可不止是心境的改变,哪怕是偶然扑鼻的一阵香气,忽然扬声的鸟鸣,或是从看不见的遥远他方海洋飘来的潮水气息,空中飘行的云朵洒下的光影,近乎虚无却让他全身上下最细小的神经细胞为之震颤——不仅是这些微妙的触动,心间通常还有一只无形的手,对我们所感知到的欢愉再作一通精雕细琢。

身外的环境已然如此多样和微妙,体内还要更甚。所罗门说过,世人永远探索不尽世界之始终,因为世界本就在世人心里。因此,任何人也不可能全然理解世人身上多种元素间的和谐共振便能创造出欢愉喜乐的始终。这是因为,人类的体质结构微妙至极,有些东西绝无法被观察。我们一合计,发现自己可以观看世界,可以聆听世界,可以触摸世界,便以为我们与世界的交互即是如此。其实,我们在感触身外环境时,不单有这三种观感,还有一些神经细胞更为敏锐动感,以及无比精细的大脑。这些东西之于世间之美,就如同眼睛之于所视,耳朵之于所听。我们赞叹壮丽的景观和美丽的画作,然而真正令人钦佩的是我们的心智,因为它能将景观和画作里那些散乱的元素整理妥当,按我们内心的偏好,将无章法的光线与暗影拾掇成易懂的东西,我们才可称之为景观和画作。艺术评论家黑兹利特曾在文章中畅谈过他徒步一家一家拜访一些大人物的居所,逐家欣赏他们的艺术品的经历。他此举比这些高贵而富有的艺术品主人们胜了一筹,因为他们那些价值连城的财产,尽数由他享用——主人们为艺术品花了钱,黑兹利特却享用了这些艺术品带来的快乐。这可太让人志得意满了。有人为能买下画作而努力,有人则为能欣赏画作而努力。两种人都在兢兢业业中攒下可传承给后代的天资。有人为自己挣下了财富,有人则为自己创造了生活的精髓。当一个人能为自己择下更好的道路,他对人生的长远掌控就远比大多数聪明人更为明智,我得重申一遍,这真太让人志得意满了。但话说回来,选对了道路,这明智也并非绝无边界。毕竟大脑也是私人财产,只是作为财产显得不甚具象。它历经了开发和训练,成为人类享乐的主要器官,而与此同时又附带了不可避免的忧心和失望。这些细致的感受可将原本粗糙的身外之美升华至内心和谐的美,人的快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此。由此,有时他的神经衰弱也许不足为他人所感,却能扰乱他的人生轨迹,削弱他的快乐,而且如梦魇静候在他失败之处,萦绕在他仍有欲望之时,徘徊在他对世界和人生已然不抱幻想之日。

这倒不是什么精神麻木,只是抱恙让人提前步入了老年。那些他答应自己要完成的短途远足,对他孱弱的病体来说路途太长,也太费劲;那些处处障碍的小山仍如从前一样无法翻越。许多安然坐落在这世外海角一隅的白房子和山腰上的繁茂树木,日继一日地撩拨他的心弦。一切却像极了千岩万壑的云朵,他的双足力有不逮。这种奇妙的距离感会逐日加强,而他经过几天的狂热努力和烦躁交替之后,会安下心来慢慢接受现实——他终究被这副皮囊拖累了。这副瘦长又圆润的皮囊逐渐变得舒适,就像囚犯慢慢适应了那间小小的牢房。他这病体方才从生命活力的竞赛中退出,这会儿连休养之地的浅水涡流都参与不了。乡里的本地人来来去去理着日常的点滴琐事,外地来的旅人在尽兴的派对上进进出出。这些活动让他内心骚动不已,但这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总躲在隐蔽的角落,慵懒地晒太阳。他仿佛把自己拔高到上帝的视角,置身事外地旁观一切。这种心情,就像一个人遥想与自己相隔多代的子孙命运,或者遥想他夜里植下的橡树多年后茁壮的模样时的所感。

若他总偏离正轨,总在独享静谧,总想脱离人群,那么他终会平稳进入坟墓的终极静谧并且意图脱离,在此之前不会有任何突发的预告。这种麻木的钝感让他温顺地做好准备,迎接应对死亡时的终极钝感。于他而言,想到死亡不再感到暴力和残酷了,与其说死亡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灾难,倒不如说是一个以无穷细小的节奏逐步进阶的过程,而死亡就只是长期衰落的最后一次进阶步骤。当我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们的动作每时每刻都趋向微弱,动作幅度也在逐渐变小,心神逐渐安宁和从容,一经入睡便不再动弹,内心的欲望也一件一件消失。日复一日,他的体力渐渐减少,活动范围越来越小。他感觉到,倘若他像这样温和地从生活的热情中逐渐断掉念想,就会慢慢感知对死亡的麻木,最终死亡会在适当时悄无声息地出现。要让意气消沉之人从容面对人生最后一个仇敌,自然得用这种轻微淡和的方式;它并非使用暴力一下将他拉扯拽去,而是轻描淡写地说服我们,让我们从那个不再快乐的地方离开。随着活力慢慢退场,死亡开始进驻他的身体,但入场速度远不及活力让一切凋零的速度。他已全然无用武之处,对自己也全无乐趣,可他却仍活着。假使他已经不再可能复原,假使他将永远不再年轻,不再健壮,不再拥有热诚;假如现实于他将变得事不关己,倘若他想起现实却觉现实如他人书中所述,或如对遥远过往的回忆;倘若此时黄昏刚拉开夜幕,他绝不会真心祈祷这伤眼的暮光持久,只会坚定地等待永恒黑暗的来临。他也许会祈祷美狄亚降临:万一她真的来了,就请她对他施巫术吧,要么令他恢复青春,要么将他杀死。

孰知,仍有许多亲切的纽带将他与这世界牵连在一起。膝下有孩童对他来讲意义重大,或许年纪见长者都如此,但其他人就未必了。如果他向来慈悲,对生命的眼界不限于私自的欢愉和发祥,能从更宽广的视角看待生命,也许死亡的步步逼近几乎毫发也不能改变或损耗他的思想。他知道,英格兰的农庄里,播种机在犁田的农夫身后孜孜播种,白嘴鸦跟在播种机后头盘旋;他也知道,也许他命不久矣,再不能回家目睹玉米萌芽、成熟,最终被农夫欢喜收割带回家的情景。然而,持续的旱情或者不当季的暴雨,仍让他如从前一般牵挂不已。对于这些他再关心也无法左右的事,他早已习惯了饶有兴致地旁观。他习惯了为富饶丰收而欢喜,为饥荒而难过。其实无论丰年荒年,他自己的所得都相当稳妥,既不因欢喜而多半条面包,也不因难过而少半条面包。因此,他对人类与未来的无私愿景始终不变,这无私愿景又反哺了他莫大的慰藉和鼓舞。他的愿景全然超越了任何危及自身命运的遭遇;这一点,无论他早于他所描绘的美好时代前五千年,甚至再早五十年去世,都不会有什么差别。他不曾欺瞒自己;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若跟随火柱和云柱的引领,最终只会在旷野中灭亡,但这让他人能够带着喜悦进入应许之地。所以,当他的一切都变得苍白和从容,生命走下行坡路,步向衰亡,这些依旧绚丽的意象会伴同他心里的哀伤,声色友好地跟他一同叩响死亡的大门。从前健康的日子里,他对爱和名誉的欲望都不如现今他这些慷慨的愿望强烈。此时,生命超越了生命本身,当他面临不可逾越的鸿沟,双手摸索着前行却再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仍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最后,他被对朋友们的眷念深深束缚住了。或者应该说,是朋友们对他的眷念。正是朋友们对他不变的挂念和关爱,使得他虽身躯不再,却将一直交织着活在别人的生命里。他将以千种方式存在人间,永垂不朽。埃蒂安·德拉博埃蒂虽不在人世,但他的莫逆之交蒙田多年来在许多美妙的文章中与他滔滔不绝地对话,他的许多思想并未随他而去。当晚年的歌德重游故地,人们不认识他,也再不能在他的诗歌里得到慰藉时,真正的歌德很大程度上就已经死去,他残余的生命在不久之后也随之故去。当我们想到我们所追寻和最为珍惜的东西,发现我们在与朋友通话的时候最感荣耀和快乐,我们会觉得,我们若离世而去,朋友们的损失要远甚于故去的我们。一个帝国的君主应该更关心那些他所熟知或大臣告知他的边远殖民地,而不是他所处的主要疆土。我们不也一样吗?我们更关心的是自己在其他人心里的印象,而不是自己对自我的认同,或体内辛勤劳作的动静脉,或细微的神经活动。他人脑中那一部分印象对我们来讲是遥远的,但确是属于我们;而后者,才是我们自己主要的疆土啊!这部分是我们所熟知的(就像我们知道的几何公式一样),是我们的根源,也是自我的实质。我们所爱的每一个人的死去,我们脑里相当一部分体面的自己也会随之消逝,那些曾经的亲密关系会将我们狠心剔除。也许,在没有我们的漫长日子里,他们虽活着,但直到他们的生命和影响力逐渐坍缩到他们的精神所能承受的最小限度,到最后死亡来临将他们一举毁灭之前,他们也不见得好过。

补充

说实话,最后我必须再给这篇文章写上几句话,以自证资格。毕竟我在这篇文章中把自己当作稍老一辈,给年轻人传授了一点略微不一样的智慧嘛。

有这样一个年轻人,他喜欢泛泛地思考,不喜欢受特定的束缚。他会在小路上慢跑,追赶蝴蝶,也会礼貌地为人类的进步和正义与仁慈的国度来临而欢呼。他年纪渐长,开始往细致里思考人们的行为,并且尤其自负地看待自己的行为。他若长生不死,他并无自信自己的所为能给世界带来什么颠覆——也许他最后毫无建树呢;但若他不能免除死亡,他对自己的故去给世界留下的空白倒有远高于此的理解。这个年轻人觉得自己对世界是个负担;他的存在就是一种痛苦——他没有使命,没有可取之处;除了父母以外,他没有任何牵挂。这一切他当然都打算忽视了。他在年轻时所遭受的苦难,不见得得到了多大的补偿;但到了最后,我们要么超脱了事实,要么超脱了所感。我们要么麻木地习惯了自己在世上这副无用的皮囊,要么得到朋友们的爱切和关注,高度地参与生活的事务——这样,我们就不再需要考虑生死权利的问题了。选择后者的是大多数,感谢上帝。

恰是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幻想自己垂死的人会从这篇文章所表达的年轻观点中得到冰冷的安慰。他作为一个活着的人,生命中有一些人需要帮助,有一些人要去爱,有一些事要去改正,也许还要遭受一些惩罚。他挥这些责任而不去,这不是整个人类的责任,只是他自己的。是他,不是别人,是他母亲的儿子,是他妻子的丈夫,是他女儿的父亲,不是别人。他的生命本微小如尘,如今成长了,便与无数人拉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却不是不可缺少的,其他人也会担起应履的责任。人的品性越好,理想越高尚,他便越容易哀叹自己力量的消亡和自我的遗失。活在一个年代,不只是在复杂的家庭环境中传递香火而已,而是要承担数不清的责任。死在某个年纪,除了是身而为人的必然,还是某种程度上的背叛。他不只会思考,在那将不再属于他的未来,他也许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所为;倘若他早早做了逃兵,他还要暗自嗟叹自己可能做过的好事。曾经的自己已多么无用,如今还要弃掉所有再起的希望——这是死亡和记忆对他的猛烈攻击。即使人类继续前行,建立英雄之城,践行英雄末德,不断发展壮大,那又如何?即使他未竟的事业后继有人,他的朋友们得到了慰藉,他的遗孀嫁了更好的男子,也全然无关。人生本是他在世上唯一要经营的事业,他断续追寻着的人生如今却要如此无力地结束,这事后的一切蓬勃怎能改变他对生命的评断?

一八七四年

摘自《致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