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爱神固然要常常造访亭台楼阁,不过对于茅屋陋舍也并不拒绝降临。
——乔万尼·薄伽丘(意大利)
“贵阳、贵阳,太阳真的就那么金贵吗?”郑林忠嘟囔着,边走边摇头。
大上午了,偌大车站还在云里雾里恍惚飘摇,不能给人脚踏实地的感觉。郑林忠扛着行李,快步走在贵阳火车站二站台的灰色中,他心里有点着急。今天——1976年2月14日,是分配通知上要求报到的最后一天,他必须搭上这趟火车,在下班前赶到单位。
就在要跨进车门的一瞬间,他惊喜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余存尧同样是急匆匆地从一站台方向走过来,两人眼光相碰时,快速地动了一下嘴唇,给出一个笑的意思,就急忙忙挤上了车。进到车厢后互相帮忙放好行李,对坐在了靠窗户的位置,余存尧才喘口气问了一句:“你怎么也晚到了?”
郑林忠回答:“前天,从县城开往甜城的汽车在半路抛了锚,就没赶上当天开贵阳的火车,在车站旅馆住了一宿,冷了一晚上。你呢,为啥也是今天才来?”
余存尧一脸倦容,伸个懒腰软绵绵嘀咕:“家里有点急事,晚走了一天。车上咋没见到你?”
“我一个人坐在3号车厢,没敢走动。”
“我就在5号车厢,也是没敢乱走。熬了个通宵,硬是坐得腰酸腿胀。”
471次列车9点03分从贵阳站正点出发,不一会,就从灰暗的阴天驶进了绵绵的阴雨中。不像郑林忠初来乍到,列车具有在高原行走的成熟经验,不慌不忙地摇摇晃晃、走走停停。车厢是越走越潮湿,越走越冷浸;而旅客则是一会儿多,一会儿少。来时带进几缕冷风,走时带走些许热气。不时还有三五少数民族朋友进出,他们色彩斑斓的服饰令郑林忠好奇,他们细声说着郑林忠听不懂的民族语言,一串连着一串。
开车不久,余存尧说声“太累了”,就裹紧军大衣趴在茶几上酣睡起来。而郑林忠却还保持着初上高原的新鲜感,在逐步适应了车厢的环境后,他把眼睛投向了窗外。望着烟雨朦胧中绵延起伏的陌生山峦,他想起了贺敬之的抒情长诗《西去列车的窗口》的著名诗句“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那些年轻人闪亮的眼睛,在遥望六盘山高耸的峰头;那些年轻人的胸口,在渴念人生路上第一个战斗……”他想:此时的列车虽然不是行进在黄河的上游,此时的我遥望的虽然不是六盘山的峰头,可是,窗外绵延不绝的群山,也是自己以前在盆地里所没有见过的;而即将迎来的山后头的所谓工作,还真是我人生路上的第一个战斗啊。
想到这里,他把脸侧过来紧贴在窗户上,透过玻璃斜看着列车行进的前方。因为这样,就可以在列车转弯时看见最前部牵引着列车的那台机车。每当看见一次那腰间扎着黄色飘带的绿色机车,郑林忠就会油然兴奋一次。他觉得那机车真是雄赳赳、气昂昂,真是威风、神奇,并且,自己现在离它仅有100米远,甚至可以说,屁股下的车轮每旋转一圈,自己就离它近了一步。有一阵,他竟然想站起来对着车厢里的旅客大声喊:我亲爱的各族朋友们,坐在你们身边的这个小伙子,今天就要到乌蒙机务段去报到,明天就是一名铁路工人了。说不定在几年后,坐在最前面操纵列车拉着你们旅行的司机就是我郑大车喽,你们等着吧。想着想着,郑林忠嘴角露出了一丝略带骄傲的微笑。
开火车是郑林忠幼时常做的梦。他所居住的郑家场与火车的关系若隐若现、若即若离。郑家场没有干线铁路通过,却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火车的汽笛声,看到火车喷出的滚滚浓烟。因为,成渝铁路有段拉煤的支线,在距郑家场4公里的宋家铺是尽头站,几乎每天都有一趟小运转,要从船城开进来逗留个把小时。它先把十几节空车皮丢下,再把十几节装好煤炭的车皮拉走。它一鸣笛,它一冒烟,就把火车来了的信息传送给了4公里之外的小学生郑林忠。郑林忠幼小的心灵就会无端微微颤动。有许多个这样的下午,放学后郑林忠领着小伙伴爬上场边最高的太阳山。先是抓紧时间匍匐在石板上枕着书包写作业,作业写完后就坐在山头不下来,两眼直勾勾望着宋家铺方向,静静地等待着那里发出的高昂汽笛,等待着那里冒出的滚滚浓烟。如果愿望落空,郑林忠就有气无力下山,有气无力回家,懒心无肠吃饭;如果愿望实现,郑林忠就兴奋得小脸发光,远远望着那久久不散的白烟跳着叫着、叫着跳着,有时半夜还会从甜梦中笑醒。
令郑林忠在小伙伴们面前更加嘚瑟的,是家里捶煤用的工具,不是一般人家样的榔头,而是一把精美的长勺机车检点锤——这是舅舅送给他的礼物。他的亲舅舅是新中国第一批铁路中专学生,在成渝铁路通车的第二年入读酱城铁路技术学校,开过几年火车后,做了蓉城铁路局蓉城机务段的技术员。几乎每年过春节,舅舅都要坐火车到宋家铺,然后再走路回家。听舅舅说,支线上有个近30度的陡坡,年轻的司机操纵技术差了有时冲不上来,火车有气无力停在坡下。舅舅就从车厢里下来,爬上火车头亮出工作证,司机敬个礼就自觉让出位置,舅舅手把气门亲自操纵列车冲上坡来。一想到这些,郑林忠就会无端地骄傲,就会在小伙伴们面前无休无止地炫耀。暗地里就渴望自己也能长到舅舅那么高大,然后去上铁路的学校,毕业后去开火车,一会儿冲在大桥上,一会儿钻进隧道里,一会儿跑到上海,一会儿跑到北京……别提有多么神气!
9岁戴上红领巾后的第一个星期天,郑林忠就约了几个少先队员偷偷跑去宋家铺去看火车。他先是看到那黑咕隆咚的庞然大物气宇轩昂地停在远处,有一位穿着油渍斑斑工作服的高大汉子正在用一大把油棉丝擦着红白相间的大轮子;接着就看见那汉子矫健地爬上司机室把大半个上身斜出窗外前后瞭望;机车突然吼出一声长笛,吐着白气吭哧吭哧开过来了。这阵仗吓得郑林忠躲在了道旁的夹竹桃后面,大气不敢出一口。从此,火车司机威武而神秘的形象就更加鲜明地扎根在他心头。
谁料想,人生的道路果然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螺旋式延伸。小学毕业后,“停课闹革命”一年。初中毕业后没有了书读,1971年下乡到场边的生产队当农民。这时的郑林忠就垂头丧气地想“完了,这辈子开火车的梦破灭了”,只好认真严肃地挖田土修理地球。哪知道仅仅两年后,他就被生产队的贫下中农推荐报考大中专。郑林忠学习成绩一向优秀,可是他没有报考大专,而是在志愿书上直接填写了甜城铁路技术学校。两年半的学习时间,弹指间逝去。毕业分配前,有同学和同学家长为了留在天府之国,动用了许多脑筋和资源。可郑林忠却心想:年轻人怕啥艰苦嘛,说不定到了艰苦的地方竞争乏力,就更容易开上火车呢?于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在那些别人眼里是决定命运的紧张日子里,他照例天天在篮球场上抛洒汗水,笑对分配,笑对未来。结果呢?果然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既毫无疑问、又义无反顾地爬上了高原。
经过近8个小时的运行,16点35分,列车气喘吁吁地到达了乌蒙车站。郑林忠左脚刚落到站台上,踩出一股冰冷的泥水就钻进了裤脚。他一个激灵,牢牢记住了乌蒙山留给他的这个见面礼。
这是一个列车需要更换机头的大站,坐落在云贵高原上难得的一块相对平坦的坝子上。天空中雾一样的牛毛细雨,有气无力却漫无边际地飘着,给人不知从何年飘来又该向何年飘去的强烈感觉。站房和站房后面的山峦,都那么历史悠久的潮湿着,没有一点渴望干燥的打算。坑坑洼洼的站台上散乱分布着稀泥和浊水,看上去恰似生产队的大寨田。下车的人们行走其间,偶尔就忸怩出跳跃的姿态。郑林忠和余存尧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跟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盲目前行。
车站的出站口与所有车站的出站口一样,竖着坚固的铁栅栏。侧身走过铁栅栏,郑林忠一眼就看见一个篮球场冷清清地泥泞着,那直立的篮架淋在雨中保持着翘首以待的矜持。而平行于篮球场,顺着出站口向西延伸的是一排干打垒小平房。门脸上都歪斜着陈旧的暗红大字,依次是“车站小卖部”“车站小食部”“车站理发店”。
是小卖部提醒了余存尧,自己把毛巾遗忘在了旅途上一个陌生而重要的房间。于是,就丢下郑林忠冲柜台里嚷:“买条毛巾。”站在柜台外等待售货员取毛巾的时候,余存尧的眼光却斜到了隔壁。
隔壁就是车站小食部,它的面积比小卖部大了一倍还多,摆着六张小条桌,可视觉效果却完全不一样。墙面简洁地粉白,地面一尘不染,桌椅虽然陈旧却特别干净。更加吸引眼球的是,正在收拾碗筷准备打烊的几名服务员,是清一色水灵灵的大姑娘,统一穿着雪白的工作服。她们高高矮矮、进进出出,叽叽喳喳、唱唱嘘嘘地忙着,营造出洁白无瑕、忙而不乱的美感。就像一颗明珠闪耀在灰暗里,闪耀在杂乱中。
余存尧看得出神,竟忘了伸手去接售货员递过来的毛巾。就在这时,小食部里走出来一位姑娘,她有着粉红色的椭圆脸,有着高挑丰满的身躯,她提着一袋垃圾准备去扔。余存尧眼睛一亮,迎上前去问话:“请问同志,到乌蒙机务段怎么走?我们要去那里报到。”
姑娘停下来,半转身伸手往西头一指,操一口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顺着这条公路往前走,到了涵洞口分路时走右手。20分钟就到了。”她那银铃般的声音清脆悦耳,让人想起滴入深潭的山泉。完成了指引的任务,姑娘回过头来才看到眼前的问路者,竟是那么一个帅气的小伙子,脸上瞬间泛出了红晕。
余存尧紧盯着姑娘,立即改用生硬的四川普通话说:“谢谢您哪!你们的小店好漂亮哟。”
姑娘就更不好意思了,连忙回答:“就是收拾得干净些而已。没什么好吃的,只有稀饭馒头。欢迎你们以后常来光顾。”二目相对时,都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眼光都不易觉察地一亮,留下了似曾相识的印象。
刚要告别,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冲店里喊:“芳眉。”里面脆生生答一声“哎。”再喊:“你出来。”里面再脆生生答一声“得令。”咚咚咚,从店里跳出一个小精灵。她的一张粉脸上,闪烁一双大眼睛,小嘴巴下是尖下巴,微笑中透出一丝与生俱来的调皮劲,美中不足是身段比高个子矮了足足一个头。
“领导有何吩咐?”小精灵精神抖擞、干净利索一个抱拳。
“正经点。跟你说正事。这两位大哥要到机务段报到。马上下班了,你就先走一步,顺路把他们带过去。”高个子交代说。
“好嘞。保证完成任务。”小精灵扭头看看表:“谢谢领导照顾,姑娘去也。”转身回屋把雪白工作服一甩,出来就显得更加精神:“两位大哥跟我走,小妹送你们去机务段。”一手拎起一个盆网就迈开了步。
郑林忠、余存尧赶紧谢过了高个子,又踏着泥泞朝前走去。到了拐弯处,余存尧回过头来,与意料中的眼光再一次相碰。这边碰出一个得意的微笑,那边碰出一个害羞的脸红。
迎着贵州高原初春刺骨的寒风,郑林忠、余存尧跟随着这位小巧的当地姑娘紧走慢赶。一路上,姑娘叽叽喳喳地问,余存尧嘻嘻哈哈地答,几乎把50名同学从甜城分配到乌蒙山工作的前前后后都抖搂出来。而余存尧也从小精灵的口中了解到一个重要情报,就是高个子姑娘名叫郝云萍,是小食部的负责人。而带路的姑娘叫许芳眉,是机务段子弟,家住段上的家属区。
下班前半个小时,三人走进了机务段。穿过重重叠叠的机车,他们在一座“干打垒”二层小楼前停下来。许芳眉道别回家,郑林忠和余存尧抓紧到总务室报到,把两个名字写在了花名册最后一页的最后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