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写在最后
终于写完七年前发生的那起惨绝人寰的连环杀人案件全貌。
这段时间,成为我忠实读者的狱友们和警官们经常问我一些细节上的问题,我都如实告知他们(实际上,寻找当年的资料应该比我这个当局者要来得更详细和确切),这也让我意识到,很多地方写得还不够详实。但笔墨已落,即盖棺定论,也就没法再那些密密麻麻的稿子上进行增添,我手也写得酸痛,虎口那块甚至磨出了小小的茧,这么一想,索性算了。
在记录这件往事中,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从一个碌碌无名的小犯人,变成了监狱的名人。我的外号从“小罗”成了“小诺”——他们都说等我出狱后,美国佬就要争着把诺贝尔文学奖献到我手上,我说诺贝尔文学奖不是美国人颁发的,可他们总是记不得;我还说,人家这奖不会发给这样的三流小说,他们说一定会。
犯人间总是有着独特的纽带,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犯人,从进门到出门就差不多十年,外面的天没怎么变,大地却在这几年间已经沧海桑田了。
监狱里装了电视,还是彩色的,信号也很好,这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些趣味,同时也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抛弃到了另一个时代,那个时代还在为柴米油盐而担忧,现在似乎不是这样,老三样换成了新三样,新三样之后还有更新的三样。一个关系挺铁的狱友说,干脆就别他妈叫什么三样,六样、八样、九样,这还能图个吉利。
也是。
各种缘故,我渐渐不想看电视,甚至有些害怕听到播报员的郎朗声音。外头的世界太美妙,我不想在几平米的房间里体会。那样的世界应该留给自由的我。
稿件写完的这天,我终于鼓起勇气看了电视,知道了这天是几月几号,也就知道我还有多久出狱——两个月零六天,或者是七天。
我从小数学就不太好,倒数日期也算是我的不拿手好戏,到底要不要算上今天,我没个准数,总之差不多就是如此。
两个月零六天,和七年的刑期相比,本来是九牛一毛,但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行百里者半九十”,自从知道了确切的日期,每天都过得格外煎熬。在已经走腻了的牢房里不断徘徊,现在的我仿佛已经走上了全新的道路,那是宽阔马路,四周都是高楼大厦,悦耳的车鸣从牢房的四壁不断传来,我回想着电视里的各种新闻,期待着即将在我眼前展开的壮丽画卷。
非常难熬,简直和我在孤伶岛上的那七天一样,期待着时间的推移,又后悔没有珍惜过去的分秒,至于为什么后悔——大概三年前,监狱组织过一次电影放映,叫做《肖申克的救赎》,虽然我不明白狱长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些家伙放越狱成功的片子,但有看白不看,我当然也去看了。我还记得里面有个老头,因为在监狱里待了太久,出去后就上吊自杀了。说实话,我有点担心自己会步其后尘,因此总是懊恼平时没多看看新闻。
人总是这样矛盾,而时间恰恰喜欢把这种伤口撕开得更大一些。
就在上个星期,王警官告诉我,他把我的手稿整理成了电子档,准备打印出来,让我写个后记。因此我有了打发时间的途径。他还给我带了一本书,《绿房子》,是前些年诺奖获得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代表作。秘鲁,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城市,而且粗略翻过,好像是讲青楼的事,我打算写完后记后就开始看。
写“后记”的时候有个小插曲:大家不满前面的标题是四个字,怎么到最后成了两字,我想了想,就改成了“写在最后”。
打印稿是今天到的,特地做了书的装帧,我非常感动,因此拜托王警官再把这句话加上。看到自己的作品成了白纸黑字,这种自豪感是无言可喻的——我也总算明白,当年在编辑部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三教九流的人向我们发稿。
写作中途还出现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
何止英先生竟然来监狱找我了。说找我有些冷漠,他说是来看望我的。
他的五官还是那么笔挺。他告诉我,当年摔歪的鼻子,后来去国外稍微整正了。此前我还不知道整容是什么玩意,跟他谈话后才明白。总之他的变化不大,梳理整齐的头发上多了一些白发,还戴上了厚厚的眼镜。有点像天使的模样。我这么说,他也挺赞同,他说人老了都差不多模样,实际上我们岁数相当,我才三十左右,他也才三十左右,可仔细一看,他确实老了很多。
我很担心是下肢的残疾让他的精神衰退得这么快,不过他马上否定,他说已经原谅我了,而且我坐这么多年的牢,也足够还清。这话我挺爱听,毕竟他跳楼致残,我是其中最可恶的推手。
这也是我记录这件事的目的之一,我想向何止英表达我的歉意。虽然已经当面说过,但还是再记下来,这是唯一能表达我内心诚恳的方式。
我还问了他一件事,那就是当年,那天晚上,他究竟做了什么。
真相让我哭笑不得,在这就不做说明了。总之,那确确实实是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但会影响到何先生的名声和脸面——虽然他说,自那一次冲动后,早就不在意了。
最后,回答一下被问得最多的问题:我当年真的有“预知梦”吗?可能是我吹嘘得太过真实——当然是假的。不然我被绑的时候,手中就真该有一把水果刀了。
我不知后记该怎么写,就大概写这么点,应当足够。
七年的救赎即将过去,离开这些灰白蓝的墙壁后要做什么,全然不知。不过王警官跟我说,好像有出版社的编辑部想招我入职——虽然我不太愿在出狱后做和此前相同的工作,可仔细一想,自己也没有别的能耐。
只好希望这不是南柯一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