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情(三)
见我满眼震惊,祁颜无奈似的摇了摇头:“众生平等,为何寻常人能悟道,青楼女子便不行?”顿了顿,他深深地看着我,“我去逍遥楼这件事,你很介意?”
我被他噎得哑口无言,在脑海中思索回应的法子,却想起另一桩事——我原是想同他商量一番,如何能在生米煮成熟饭之前,退掉这桩婚。
我道:“我为什么要介意,只是……只是……”
他眼中笑意更甚:“只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道:“只是那日,王上似乎误会了什么……”
听我磕磕绊绊地讲完前尘因果,祁颜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颔首了然道:“你想悔婚。”
我揉了揉额角:“二哥,我与你并无婚约,所以这不叫悔婚……”
他道:“那你千方百计想从我府上逃走做什么?”
我怔怔抬眼:“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总是不好……”
他点点头:“所以你要我给你一个名分。”
我撑住额头:“我并无此意……”
同祁颜讲道理,往往都讲不出什么道理,虽说在学堂上他经常将博士辩得哑口无言,可在我看来,那叫诡辩。其实平心而论,大齐这几位世子样貌好、学识好,什么都好,祁颜更是好中之好,果真如同桑俞所说,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可我却感觉不到喜欢。
我一向觉得婚姻这等大事,着实不能勉强。虽说生在皇族,常常身不由己。可如今大齐风调雨顺,民心安稳,我的婚事除了能择一择下任王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所以我始终自私地觉得,若我终有一天要嫁人,也定然会嫁自己心爱之人,否则这段姻缘,对我而言将会是一辈子的折磨。
丝竹声渐远,浮夜池中搅了几缕幽暗月光,岸旁遍植的潇湘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我想,同祁颜的这桩婚事,今夜是无法解决了,只得日后再寻良机。我才想告辞,始终默不作声的祁颜忽然悠悠开口:“抱歉,我是骗了你,这些日子我在那儿,的确不是为了同她们讲道。”
我愣了愣,想今夜果真不同寻常,将自己当作真理的祁颜竟然肯主动认错,明日的太阳恐怕要从四面八方出来了。
“我想为你庆生,所以同她们讨教,姑娘们到底喜欢什么。”
为我庆生?
我这才想起来,今日原是我的生辰。作为一个弃婴,原本我并不知自己的生辰,只是国君将日子定在了将我捡来的那一日,可是这样生辰也失去它本来的意义,甚至会年复一年地提醒我,我的生父生母在这一天将我抛弃。虽感觉不到悲伤,可我依然觉得心口那个地方,像是缺了什么。国君曾替我操办过几次,许是见我兴致缺缺,往后每年只是内廷依照惯例赏些器物,便打发过去。
我一时摸不准祁颜的打算,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她们怎么说?”
祁颜“唔”了一声,一副沉浸在回忆里的模样:“说法不尽相同,有的说喜欢金银珠宝,有的说喜欢胭脂水粉,还有的说喜欢俊秀美男。”说到此处,略顿了顿,“胭脂水粉你不喜欢,金银珠宝你不缺,俊秀美男嘛,眼前倒是有一位。”
我:“……”
“不过我这样好,还是等更重要的时候再送给你吧。”他全然不顾我的反应,依旧自说自话,“所以今夜,我为你准备了这个。”
说完这些,他便转向浮夜池,静静望着某处,不再言语。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和随风浮动的树影,只剩寻常夜晚的沉寂,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
我默了一瞬,心道祁颜果真又在诓我,而我竟然会相信他真的准备了什么生辰贺礼。我正想同他理论两句,忽闻“砰”的一声,方才静极的水畔陡然绽开巨大的烟花,又似漫天光雨落下,紧接着又一声,再一声,此起彼伏的声音不绝于耳,将半边天幕照得透亮。
一时间,我脑中思绪被炸得干干净净,只剩绚丽璀璨的五彩烟霞直冲天幕又渐渐隐去。远处隐隐听到侍女的喜悦呼声,这一定是个极美好的时刻,哪怕宫中数百人都看得到,可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烟花。心中微微泛起不熟悉的波澜,像覆了层层积雪的冰山一隅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刻悄然融化。
我恍惚抬眼,正看到祁颜目光深邃,眸中映出盛大的烟花。我想,无论如何我该感谢他,可心里不知怎么就泛上一层羞赧。对,羞赧,像是为了某种不该有的心思而羞愧。于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这有什么,年年除夕夜宫里都会放烟花,国库充盈时比这好看的比比皆是……”
未说完我已开始后悔,诚然,我一向嘴快于心,自小得罪过不少人,可此刻着实不该说这样的话。我悄悄打量祁颜的神色,没有料想中的恼火生气,他只是微微垂眼,许久,嘴角勾起来,像是在笑:“那这个,你可曾见过?”
我懵懂回头。
四月花期已过,岸旁却盛开着朵朵桃花,嫩蕊的粉色中缠了星星点点的光,像炸开的小小烟花。偶有风过,光点便伴着吹落的花瓣慢悠悠地在空中飘起来,仔细看去,原是每朵花中都裹着小小的萤火虫。
我蓦然想起前些日子博士教的风雅颂词,讲的似乎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什么的,许是我天性就很不风雅,这些风雅的词曲我竟一句都不解其意,奈何课业当前,让我不得不握了书本屈尊去问祁颜。
祁颜当时是如何应我来着?
——“汝无此资质,切莫强求。”
一句话将我气得半死,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向他请教课业。
如今,他却告诉我:“你不懂那些诗词没关系,我会一样一样地教你。”
然我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教我。
若说自出生起我便活在各式各样的谎言里,那如今也没什么值得让我相信的事。可今晚的夜风是真,湖畔是真,烟花是真,萤火虫是真。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你以为已经失去,却发现它正在不远处等你。就像我的生辰,就像这灼灼桃花。我仍沉浸在眼前如梦似幻的景致中无法自拔,恍惚间问出一句:“为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问的是什么,祁颜却好像听懂了。
“为了让你开心。”浮光月影下,他的嗓音沉沉响在我耳畔,似和煦微风,“九辞,生辰安好。”
今夜原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又正值初夏,空旷的水域却无半丝风,万千光点扎入水中,掀起微微的热浪。我一向不喜热,如今方觉周遭的温度高得诡异,有些不适地移了移身子。恰好被祁颜细心地察觉到,他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刚想说什么,耳边陡然传来一声巨响,是一朵巨大的烟花,却像是炸开在我身旁。我猛地抬头,眼看烟花越炸越大,心中隐隐生起不安。还未来得及反应,身旁传来急急一声:“九辞!”
有黑影破空而来,肩膀蓦然一阵剧痛,在呼啸的风声中,我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昏过去之前,我脑中闪过四个大字——乐极生悲。
乐极生悲,古人诚不欺我。
我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四周有窗棂透出的微光,看来已是天亮。整个身子被紧紧裹在被中,我缓缓抬起有些僵硬的手臂,刚要坐起身来,抬眼便见床前立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这人着实将我吓了一跳,我险些从床上跳起来,待仔细看时,才松了口气,哑声道:“二哥?”
面前的祁颜终于动了动,他从阴影下转出来,虽依旧是锦衣白裳墨玉束冠,却不若平时衣冠妥帖,眼中也多了些颓唐,像是许久未曾休息过一样。
我一时间难以判断目前状况,左右看看,只得先挑了要紧的事问他:“你做什么吓我?”
他皱眉看我良久,答非所问道:“你可知你睡了多久?”
一听,我便发现他的声音同我一样沙哑,想来是许久未曾饮水,而放眼望去几步开外的方几上零零散散铺着许多摊开的书,却连茶壶的影子都没见着。我想桑俞果真被我惯坏了,平时礼数不周我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没想到祁颜来探望我,她连杯茶都不上,难道不知道眼前这位有可能是未来的国君吗……
才想唤桑俞进来,身前的祁颜忽然俯下身,他那探寻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驻许久:“昏迷前的事情,你记得多少?是否还能记起来?”
昏迷前?
我极力思索昏睡前的事,记忆像蒙了尘的抽匣被缓缓打开,许多画面蜂拥而至——似乎是王上设宴款待众臣,我奉旨出席。同寻常的宴席没什么区别,依然有很多人,且难免要做一些客套的社交,之后……之后只有一些零星的光点,竟然真的想不起来了。
“主子,你总算醒了,真是吓死桑俞了!”被绢帘隔开的外室探出桑俞跌跌撞撞的身影,却被祁颜一个眼神吓得缩回了头。
看来我的确昏迷了很久,我掀开锦被倚在床头,默默回忆一阵,将心中的困惑抛给正一眨不眨盯着我的祁颜:“二哥,你为什么在我房里?”
“你果真不记得了?”
话虽是问话,我却听出了笃定的意思。
祁颜搬了把椅子坐在近旁,将衣袍抚平,沉沉说道:“我将你从宴席上带出来,而后你与我同游浮夜池,我又为你庆生,你忘记了?”
“你在为我庆生?”我仔细回想了下,夜宴那日的确是我的生辰,可我的生辰已许多年没有操办过,祁颜又怎么会为我庆祝?
他微微倾身,像寻常问话的模样,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攥得发白:“浮夜池,烟花,萤火虫,你都忘记了?”
我的确忘记了。
灰白的天幕陡然照进大片阳光,天已是大亮。桑俞这回颇有眼色,估计不能指望二世子做些端茶递水的活儿,硬着头皮端了茶盏进来,塞到他手里,念叨了一句“主子,您喝点水吧”,又脚不沾地跑了出去。
祁颜微微抬眼,掀开茶盖浮了几下茶水,才将茶盏递给我。
“二哥你方才说,烟花?萤火虫?”我伸手接过来,抿下一口才觉得喉咙干涩沙哑,“你说的这些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瞥到他有些不悦的眼神,赶忙又道,“或者你再提点提点,那晚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
他将手指在扶臂上轻轻叩响,十余下之后,才云淡风轻地说道:“还有,你答应嫁给我。”
我将口中含着的半盏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祁颜抬起绣着暗纹的袖口波澜不惊地擦了把脸,一脸坦然道:“你若不信,可以问桑俞。”
我仓皇地看向外室,始终静默无声的卷帘外传来桑俞的声音:“宴席中主子确实与二世子一同离席,不多时浮夜池的方向也确实响起烟花声,陛下还问在座的各位世子是否知道是谁在放烟花。那声音响了好一阵儿才停,后来二世子将主子抱回来的时候,主子手里也确实握了几只萤火虫……”
祁颜抱我回来的?
脸颊蓦然有些发热,我将锦被掀开一角,勉强坐直身体,着急地问:“那我答应他了?”
难挨的沉默后,桑俞答道:“桑俞不知。”顿了顿,声音又高了两分,“不过看主子与二世子的那般形容,应是答应了。”
我心里一紧,抖着嗓子问:“哪般形容?”
像是说起什么高兴的事,桑俞的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喜悦:“那日主子昏迷不醒,二世子更是急得不行,面色铁青地催着宣太医,那情景简直就像梨园戏本子里演的鸳鸯眷侣……”
我听得心惊肉跳,但细想发觉此等程度还可以接受,喝了口茶强作镇定。刚想说“桑俞你实在太没见识了”,她已再次说道:“哦,对了,主子被二世子抱回来时,鬓发凌乱,衣冠不整……”
我两眼一黑,险些又晕过去,眼风瞥到祁颜似笑非笑的神情,想起方才多此一问,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我翻身将自己重新裹回被中,瓮声瓮气地道:“一定是你眼花看错了,要是再乱用成语当心我罚你。”又扒开被角喊了声,“二哥,我要休息了。桑俞,送客!”
虽说从小在太学里读书,祖宗留下的大道理没有学到多少,可“言出必行”这四个字却被我奉为做人的准则。诚然,我的确不记得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且依照平日对祁颜的了解,他多半也是在拿我寻开心。
可是万一呢?若真如那些梨园戏本里所说,在那般情境下,我答应嫁给他了呢?
头顶隐隐响起笑声,我紧紧闭着眼,等了许久也未等到离开的脚步声,刚要睁开眼一探究竟,却感觉被角重新被掖好。那只手也未立即离开,而是在我的发顶停了停,许久,耳畔响起他低沉的嗓音:“那你好好休息,待我找着让你恢复记忆的法子,再来看你。”
直到脚步声渐远,我才痛苦地闭了闭眼。这样的记忆,不如不恢复了吧。
听闻我醒了,妃嫔们送来不少补品,我谎称伤重不能见客,独自在寝殿乐得逍遥。
据桑俞说,那夜我是被什么重物砸到才会昏迷不醒,至于为什么会失去记忆,经太医院诊断,大概是因为伤到脑子造成短暂失忆。可我被砸到的部位是肩膀而不是头部,这套说辞究竟是否正确还有待考量。而后祁颜又带了几位民间的神医入宫,看来看去也没能看出什么结果。
肩膀的纱布被我拆开,寸余长的伤口,依稀能看出淡淡的痕迹,却没有半分痛感。也不知祁颜从哪里寻来的神药,短短十几日竟能将伤疤淡化至此。说起来,从幼时起我似乎甚少受伤,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因调皮而碰出的伤口,也总能在一夜之间神奇恢复。太医总对我的体质抱有浓厚的兴趣,碍于身份也不好将我关起来研究,只好违心称道生命力如此顽强,果真不愧为帝姬。
至于祁颜,依旧神出鬼没,几日也见不到一次。这倒是让我松了口气,国君再也不用日日喊我去世子府让我同他联络感情了。
卧床将养了数日,我觉得再养下去着实显得娇气,遂吩咐厨房炖了些鲜鱼汤,又去花园喂了半日鱼。直至入夜,我才兴致勃勃回到寝殿准备喝汤,却看到难得一见的祁颜端坐在主厅,手边放着面比手掌大些的铜镜,此时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它。见我进来,他伸手把镜子握在手中,望了眼窗外的夜色,道:“玩到现在才回来,想必是身体养好了。”
我心不在焉地应他:“屋里闷得难受,出去透一透气。”又探头望了望,假装不在意道,“这是你送我的礼物?我生辰过了,你再想补贺礼已经来不及了。”
他点点头,见我的目光始终在他手掌中流连,便故意将镜子收入袖中,起身道:“确实是送你的,不过既然你不想要……”
我急忙伸手将他拦住:“这位壮士,还请留步。”
他垂头看我,眼底隐有笑意:“听说今晚有鱼汤喝。”
我默了默:“有是有,不过只做了一人份。”
他抬步欲走:“哦,既然如此……”
他再度被我拦下来。犹豫良久,我才忍痛道:“既然如此,那就让给二哥喝吧。”
诚然,祁颜同我相识多年,对我不可谓不了解。他越将东西藏着,我便越好奇,我越好奇,他便越藏着,一来一去,直将我的胃口吊足。于是晚饭间,我几次张口想问,都被他夹到碗里的菜堵住:“吃完再说。”
从没有一顿饭吃得如此煎熬,早早将饭扒完,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菜,慢条斯理地喝汤,慢条斯理地净手漱口,慢条斯理地品完一盅茶。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看向我:“吃饱了,多谢款待。”一副再也无话的模样。
我耐心用尽,将筷子一放,起身就走。
身后响起他低低的笑声:“你若现在走了,可就没有好东西看了。”
我果真很没出息地乖乖回去。
祁颜藏着的的确是一面铜镜,却不是送我的礼物。据他说,这不是寻常的镜子,而是一面能够治愈我失忆症的镜子。对于这桩说法,我秉持怀疑态度,实在不能想象镜子如何治病。从前在太学,博士曾经讲过一则传说,传说中,世间有面会说话的镜子,只要问它镜子啊镜子,谁是大齐最美的人,它便会给你答案。我听后颇为不屑,骄傲地举手示意博士,说若是我,一定问它下一次随堂测试的题目是什么。
角落里不知谁闷笑一声,博士面色由红转青,将戒尺捏得噼啪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它只会回答这一个问题!”
我失望地叹一口气。
现如今,我将信将疑地从祁颜手中接过铜镜,心道若是我问它,那晚我真的答应嫁给祁颜了吗?它会不会告诉我,帝姬啊,是大齐最美的女人。
不知是否将心事表露出来,祁颜倒茶的间隙分神瞥我一眼,挑眉道:“又在乱想些什么?”
我干咳一声,不自在地拿着镜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在想,它究竟有何神奇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