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冒失:他们交情不深,此刻却像是朋友
1.
陆元校长的尸体停在医院,不在陆家,可顾终南之前并不知道,因此,他们跑了一圈也联系了一圈,兜兜转转再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这儿的光线很暗,即便是在白天且开了灯也还是不甚清明,房间里很冷,床上白布盖出模糊的人形。陆青崖站在床边,她拽着白布的一角,手指微微颤抖,想拉开又不敢拉开。顾终南在身后看她,而她微微低头,头发散在脸侧,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不好意思。”
像是还没有凝聚成水滴的雾气,轻飘飘的,即便落在了湖面也惊不起涟漪。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微弱气流一般,顾终南怕听漏了,于是微微弯腰,离她近了一些。恰好这时陆青崖也微微侧过头来,他便看见她脸侧的水痕。
“我能单独待一会儿吗?”
顾终南不大会应对这样的场面也不晓得怎么安慰人,于是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退到门外站着发呆。
医院里没别的颜色,白墙配着白瓷砖,一片了无生气。顾终南把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摩挲着一只火机。那火机做工精美,花纹细致,中间嵌着一颗红宝石,看上去很是独特。
“咔嗒”一声,他将火光打燃,那暖光晃在他的脸上,阴影处却带着同环境的冷蓝。
他忽然叹了一声。
打了几年仗,也不是没见过死人,事实上,他自己都在生生死死里翻滚了几遭,可他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场景。
顾终南曾经的战友里有一对兄弟,说曾经,是因为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那是一对亲兄弟,他们俩都不吸烟,但他们的娘是个老烟枪,而且他们的娘不抽烟卷,有一杆自己的烟斗,她每天叼着烟斗在村里晃,点不点都喜欢叼着。在当时,火机还是个稀罕玩意儿,大多数人都只是知道这么个东西却买不起。
但有一年东南山村剿匪,他们缴获了一只。这东西和火柴的作用一样,但它稀奇小巧,拿在手上更有面子,大家凑在一起玩了会儿,都觉得喜欢。
那只火机比这只华贵些,当晚,大家伙儿对着缴获的物资开怀畅饮,那对兄弟也挺兴奋,说想去买一只给自家老娘。其实那不过是一只火机,又不是枪杆弹药,拿了也没什么关系,小玩意儿罢了。
问了一圈,弟兄们都没意见,顾终南于是做主,想将火机给他们。
但他们拒绝了。
黝黑的汉子笑得憨傻,态度却十分坚决,说纪律就是纪律,不该他们拿的他们就不能拿。因此,最后那只火机也被记录在缴获的物资里上交上去。
那对兄弟,他们实在是给他上了一课。
而后,战事又起。
不管是出身城市还是乡村,正常长大的孩子大概都想象不到那样的场景。
在炮火连天的那段日子里,大家不能撤离,只能日夜坚守,吃睡都在战壕。那一仗发生在梅雨季,天气不好,战壕里积着脏水,虫和老鼠从一头游向另一头,逃命似的,而士兵们没它们自由,只能泡在里面,眼睁睁看着自己从脚腐烂到小腿。
起初,战壕是他们作战的地方,可随着战事逐渐激烈,那道道深坑便成了坟坑。
“战争”这两个字,要写出来,一定是血色的,打仗不可能不死人。
他们每一次的损失都很惨重,尤其那一仗,顾终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看着那片碎肢残骸,他不害怕,只是愤怒。恰时风雨又起,他踩着被血染红了的土堆一步步走着,好不容易才找到几个活人。
然而,其中有两个,他们在被找到的时候确实活着,却没有撑到援兵过来。
他们便是那对兄弟。
顾终南握着火机,视线有些模糊。
他还记得被风雨席卷起来的灰土是怎么往人脸上拍的,它们真迷眼睛,迷得人眼睛发疼。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时,从那汉子手上接过火机。
这只火机很好看,很贵,但当兵没几个钱,也不晓得他们是省吃俭用了多久才存下来的。
他们叫他帮忙带给家里的老娘。
但是,乱世里,哪有家。
等战事平息,顾终南好不容易按照地址找过去,那个村子已经被烧光了,一个活人都没留下,自然,他也没能完成那对兄弟的遗愿。
这只火机便也就一直跟着他,直到今天。
2.
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那人原先走得很快,赶路似的,却在看见顾终南的那一刻慢了下来,有光在他的眼镜上一闪而过。
“这位先生,请问您是?”
从回忆里抽身,顾终南抬起眼睛。在他眼前的是个中年男人,一身西装配着细边眼镜,头发整齐,像是抹了油,看上去斯斯文文,只是身材有些发福。
“顾终南。”
没一句废话,顾终南报了个名字。
来人微愣,很快笑了笑:“原来是顾少将,少将今天在这儿做什么?”
顾终南瞥中年男人一眼:“不做什么。”他几步走到了门前,守护着什么似的,“你是谁?”
“哦,对,我还没自我介绍呢。”中年男人伸手,“我是长津大学的副校长,姓张,弓长张,张乌酉。”
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顾终南微顿,想到了什么。
他低了低眼睛,看一眼那只手。
有些人生来自带傲气,即便只是垂眼,也给人感觉是在鄙夷些什么,不好接近。过了会儿,张副校长见顾终南还没动静,正想把手收回去,就看见顾终南伸手与他轻握了一下。
“副校长习惯用左手?”
“对,小时候就这么着,家里没留神,等长大已经改不过来了。”
顾终南轻轻挑眉,没说什么。
而他身后的门在这时被人从里打开。
陆青崖的眼睛比早上来的时候更红,脸色也红,倒是有血色了,只是这血色是哭出来的,所以并不精神。
“青崖?”张副校长似是震惊。
因为看着陆青崖,顾终南没注意到副校长的表情,只知道,在他回头时候,那张脸上带着的是长者的关切。
张副校长往门里看一眼,很快又将目光放回她的身上:“你怎么在这儿?唉……”
他拍拍陆青崖的肩膀,叹了一声。
“别太难过,保重身体。”
陆青崖头点了点:“谢谢张叔叔。”
从事教师这一职,字总会写得多,张副校长左手的中指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和一般的左撇子没有区别。顾终南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会儿,脑子里转着的是今天打电话打探到的消息。他听说,这位张副校长是第一个发现陆校长遇害的人。
张副校长脸上恰到好处的遗憾和关心,无一不显示出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长者,他细声安慰着陆青崖。而顾终南环着手臂,微微皱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消息让他对张副校长有了“第一嫌疑人”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他对这个人始终有些防备。
可他也知道,嫌疑归嫌疑,除非有证据,否则谁也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停放尸体的房间很冷,冻得人手指都是僵的,陆青崖在里边待了太久,一走出来,整个人都冒着丝丝寒气。顾终南见状,找地方给她倒了杯热茶,可她只是握着杯子,没有去喝。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她安安静静在听顾终南说话。
陆校长死因不明,身份牵扯又多,因此很受重视。之前来的检验吏只能检查尸体外表,而这样并不能够弄清陆校长的死因,因此,法医院又派了医师过来剖检,那位医师所在地距离长津略远,大概明天才能到。
人在经历了伤心绝望和崩溃无力之后,反而会显得平静,便如现在的陆青崖。她始终面无表情,然而,在顾终南说到“尸体”这两个字的时候,那杯子里的水晃了晃。
陆青崖手指一紧:“剖检?”
顾终南抿了抿嘴唇,他知道大部分人不能接受至亲被剖开,但即便陆校长的情况再怎么特殊,剖检也该获得家属同意。在这一点上,他觉得他爸做得没有道理,不仅剥夺了陆青崖的决策权,甚至也剥夺了她的知情权。
虽然顾终南明白他爸瞒着陆青崖的原因——她毕竟年纪不大,又是个姑娘,在这件事情上未必能够想得通,而调查是讲究时机的。
但她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
“这个是不是需要家属同意书?”
大概是握着杯子的力度太大,陆青崖的指节泛白,杯子也在她的手里微微发颤。
“你和我说这个,是需要我签字吗?”
其实这件事已经定了,同意书什么的,顾终南根本不清楚。可如果说不是,那他也没法解释为什么忽然和她说这个,难不成还真说自己是因为不平?
对上她的眼睛,他支支吾吾应了一声:“对。”
“同意书在哪儿?”
闻声,顾终南有些意外:“什么?”
陆青崖鼻头发红,不晓得是被冻的还是忍哭忍的。
“不是要签字?”
“啊,对,要签!”顾终南比画了一下,“但是那个我没带在身上,等会儿回家,我让人送过来吧。怎么样?”
枯草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微风卷着细小的枝叶划过地面。
她沉默许久,终于抬头,望他时,脸上带着勉强的笑。
“麻烦了。”
3.
鸟雀顺着风飞进院里,在白雪上踩出几个脚印,高处有树枝因为撑不住积雪而被压折,坠下时打落了霜雪重重,扑簌簌落了一地。
顾终南拿手指在窗户上抹着,从白雾里擦出一小片清明的地方,正看见鸟雀被惊飞。他用目光追过去,被屋檐上反着金光的雪给晃了眼睛。
握着电话讲了许久,直到对面准备挂了,他忽然追问:“那您今年能回来过年吗?”
“说不准。”顾常青换了只手拿电话,他翻动着资料,“我尽量回来吃顿年夜饭。”
“如果局里事多就算了,跑来跑去麻烦。”顾终南垂下眼睛,捻了捻指间,“对了,爸,陆元校长那件事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暂时还没出来,”顾常青叹一口气,“剖检的结果还需要等,没那么快。青崖怎么样?”
“还好。”顾终南想了想,“不,也许不太好。”
陆校长剖检完,没怎么耽搁,次日便下了葬。
葬礼非常简单,可大概是登了报纸的缘故,来的人并不少。
顾终南原先以为丧事麻烦,担心陆青崖处理不好,还想帮她打点,所以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却没想到,那些他觉得难办的事情,陆校长早就安排好了。
陆青崖的母亲离开得早,陆家没什么人,亲戚都是远房的,也不在长津。而陆校长深知人生变数,因此,他早选好了寿衣和地方,也和专门处理丧葬的人签了字交了钱,甚至早早把房子和财产过到了陆青崖的名下,就是怕个万一。
怕自己突然出了意外,她会不好过。
这件事,陆校长没想过要瞒着陆青崖,他只是没来得及告诉她。
顾终南还记得,当时陆青崖正准备联系人安排丧葬,就看见那一队人过来,而这个消息,她也是通过那一队人晓得的。那些人给她带来了一纸书信。
又是一纸书信。
明明是这么沉重的事情。
她在葬礼开始之前,抓着那张纸哭了许久,接着便是强撑,撑到葬礼结束,又哭了许久。
陆青崖总是喜欢咬着嘴唇哭,把所有的声音都咽回去,好像不出声就不会有人发现。但顾终南一直关注着她,哪会发现不了。
她这种哭法,看得人太揪心了。
顾终南没有带手帕的习惯,外套又太厚太硬,顾不得行为过于亲昵,他用手给她把眼泪擦了。他的手上有茧,力道又大,在她脸上胡乱抹了一通,比起给人擦眼泪,那感觉更像是在刷锅。
虽然这锅也就刷了一次。
不过两天,陆青崖就平静了下来。
比起之前的哭闹,她这几天非常安静,安静到,如果不是多有留心,顾终南几乎都要忘记家里还有这么个人。他不觉得这事过去了,相反的是,她像是越来越过不了这个坎儿。这几天她总像在忍,但忍多了其实不好,有些发泄是必要的。
“对了,爸,她说她想回学校上课。”
顾常青顿了顿。之前因为陆元校长的事情,调查局怕有牵扯,担心陆青崖的安全,因此对她限制颇多,现在想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限制可能会让她更加压抑。
他屈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让她去吧。”
这件案子疑点很多,短时间理不出来,陆青崖也不是犯人,总不可能一直扣着她。
“其实在她刚说出来的时候,我就让她去了。就是想告诉您一声。”顾终南玩着随手拿来的小玩意儿,抢在被教训之前抛出一句,“行了,您忙吧,我挂了。”
完了收获他爹一声“小兔崽子”,之后就是挂断的忙音。
顾终南放下电话,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他从来都闲不住,长津对他而言实在无聊,授勋仪式在明天,那今天要做什么?
他望一眼院子,忽然挑了挑眉头,转身拿起外套。
不如去长津大学走一圈好了。
4.
长津大学的学术氛围极重,作为华夏学生联合会的组织院校,这儿一直是学生运动的一股重要力量。
虽然顾终南从前在这儿读书的时候满心不耐烦,却也不得不承认,校内英才云集,不论师生都极有担当和抱负。校内每天收到的入学申请亦是不计其数,半点儿不愧“第一学府”的称号。甚至于他偶尔在军中也会和大家伙儿吹一吹,说自己是长津大学走出来的。
也不算说谎,他的确是长津大学走出来的。
不过是用腿走出来的而已。
顾终南走得随意,背着手偶尔左右看看,一副悠闲老大爷的模样,可偏偏因为几分军营里长久积攒下来的威势和挺得笔直的背脊,硬生生把散步走出了领导视察的感觉。
转进一条石子路,脚下积雪松软,顾终南看见几个留学生,他们说说笑笑,路过时还同他打招呼。他挥挥手,转身时碰着了枯枝,细雪落了一小股在他的身上,而他轻轻在肩上一掸,自雪中走过。
在战场上待得久了,所听所见都是残酷的东西,如今看见这样的和谐安定……
顾终南停下脚步,忽然笑了。希望有朝一日,不论去往何方,目之所及,皆是如此。
“真是了不起哟,年纪小小就这么了不起啊?你是不想赔咯?”
刚刚走到石子路尽头,顾终南就听见这阴阳怪气的声调。顺着声音来处,他望了过去,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说话的人,而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陆青崖。
她今天穿了双绒布面的靴子,有雪水化在上面,把颜色染深了些,也不知道那水有没有透进去,这几天她有些着凉,受不得冷。
“怎么不讲话,你也晓得自己理亏是不啦?”那女人穿一身花花绿绿的棉袄,头发在头上盘成个髻,眉毛又细又长,脸瘦得吓人,“有能耐组织没能耐负责还是怎么回事?同学出事了都不赔一点钱的?”
顾终南并不熟悉陆青崖,在他的认知里,她只是个苦兮兮的小黄连,能忍住就背着人哭,忍不住就扭头抹眼泪,话也不多,好像天生就是要人保护的。其实他欣赏不来这样的姑娘,觉得过于文弱,少了性情,不大爽利。但毕竟他们有些渊源,遇见这事儿,他是得护一护。
“抱歉。”她低一低头,礼貌而不弱势,“您是张思敏的母亲?我听说过您。”
顾终南停住脚步,忽然有些好奇她会怎么反应。
“怎么,套近乎咯?”
那女人嗤笑几声,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她说话粗,声音又尖,顾终南听着都觉得脑仁疼。然而,不同于女人的高调跋扈,陆青崖始终安安静静,有条不紊。
她等到女人吼完了才开口。
“对于这次游行时发生的意外,我们很抱歉,这是我们思虑不周,学生会不会推卸责任,我们已经对受伤的同学进行了赔偿以示歉意。可是同时,我们不接受任何别有居心的闹事行为。”
被最后一句话激怒,眼看那女人就要发作,陆青崖却抬手制止。这个手势很明显,是让对方噤声,但在不讲道理的人面前这么做,简直像是开玩笑。
这个女人怎么会听她的呢?
寒风卷下高处松软的雪,霞光从枝叶中透出来,正好落了一束在她脚边。而那落雪在红光里随着她的脚步低滚向前,光雾一般,竟像在浮动着。虽然顾终南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感觉到了她的变化。
便如此时,那撒泼的女人见陆青崖朝自己走来,竟不自觉退了一步。
“我们前几天去医院看过张思敏同学,他是这次游行中受伤最重的一个,看得人很揪心……”
女人听到这里找回了反应:“哦哟,你还知道揪心?我们家孩子躺在那儿起都起不来的,你倒是站在这里好好的,你怎么不去躺医院?那里冷得哟,被子又薄,你们不负点责的吗?”
女人说来说去就这几句,每一句都围绕着赔偿。
陆青崖不理会她,继续说下去:“而更揪心的,是我们听说在他入院前夜,他家里存的钱被人拿走了。张叔叔喜欢把钱包着放在柜子后的墙缝里,那人没翻动他家,门锁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那人准确地拿走了钱,这说明那人对张家很熟悉……”
“乱七八糟讲什么讲!”那女人预料到什么似的,急忙打断陆青崖,伸手就要来挠她,“你这小丫头片子……”
却不料陆青崖灵活地侧退一步,轻轻笑道:“虽然阿姨您已经和张叔叔离婚了,但看您这么关心他们,晚辈也颇有触动,深觉亲恩不易。张同学的医药费,学生会已经交完了,阿姨请宽心。但那桩盗窃案报到警局,被怀疑是熟人作案,看起来有些蹊跷,阿姨来得正好,不如我们一起去做个笔录,说不定还能提供一些线索。”
女人扑过来的时候,头发有些乱了,气息也逐渐不稳。
四周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学生见情形不对,还商量着跑去喊了保安。
“我们也知道,医药费和赔偿不能混为一谈。赔偿金的事,等张同学恢复之后,我们会去协商,但毕竟准备也需要时间。当务之急,不如我们先看看能不能找回张家丢失的那笔钱?”
顾终南眉头一挑,有点儿意思。
那女人四处瞥了瞥,强装镇定,但那游离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
陆青崖见状,有意无意追加一句:“对了,听说阿姨您最近还清了一笔赌债?”
女人闻言一滞,眼睛忽然红了。若说先前她还维持着什么,这下完全是打算撕破脸来闹。她发狠冲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声音很大,泼妇似的,一脚就要踢上去——
却不料踢了个空。
顾终南揽着人一旋转,又很快松开揽在陆青崖腰上的手,站在她的身前。
“这是在吵什么呢?”顾终南很高,站得又直,冰天雪地里,松柏一样立着。
“怎么,闹事的?”他冷着脸,毫不留情地对女人道,“这里是学校,不是街头,要撒泼也挑挑地方,站在这儿瞎吠什么?瞎吠不够,还想动手,没读过《民律草案》也该知道这么做犯法,还是你觉得没地方能管你了?”
他说话不好听,声音又大,每一个字都像击在人的心上,比风刃还割人。
女人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之前见陆青崖文弱可欺,便嚣张了些,没承想碰了这么个硬茬儿,这才恼羞成怒壮了壮声势,可声势刚起就又遇见个更强硬的顾终南。在被赶来的保安架走之前,她回头瞥了一眼,嘴里无声地骂骂咧咧,却半点儿声音不敢发出来。
女人年岁不小了,虽然世面见得少,但她不蠢,她知道有些人是招惹不得的。
天色渐晚,霞光渐散,白羽纷飞。周围的学生早在女人被带走时便散去了,顾终南没开车来,他和陆青崖走在回程的路上,肩头、发顶落了些薄雪。
两人本来无话,可走了一段,顾终南想起陆青崖先前的模样,觉得有点儿意思。
他于是笑了笑:“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
陆青崖不置可否,反问他:“你也不了解事情如何,怎么就那样说那个女人?”
他听了,无所谓地摆摆手:“我了解这个干什么,看个当下就是。在这当下,我不信你,难道信她?”
他们交情不深,相处了这么一阵,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现在却像朋友。
陆青崖轻笑:“说的也是。”
顾终南望她:“说起来,你刚才为什么激怒她?她不都已经怕了。”
“因为不开心。”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意识地噘了噘嘴,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顾终南一愣,他先前觉得这姑娘秀气沉稳,办事只看规章,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也是,少年人总该有些脾气,不计后果,不计得失,爽个当下,也许显得冒失,但至少还生动。
他心思一动,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打过鸟吗?”
“什么?”
“有一种枪叫鸟铳,射程远,稳定性高,铳管洗起来也方便,野外打鸟一打一个。”他说着,挑了挑眉,“有机会我带你试试。”
陆青崖也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但少年飞扬的情绪极富感染力,她被顾终南带着笑出了声:“行,如果有机会的话。”
对于她的回应,顾终南很满意,就着这话题说了几句和兄弟们打鸟烤肉的事情,伴着故事里的酒肉,整个人都快意起来。
他背着手走了几步:“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那女人真打你,你能打得过她?”他问,“对付像她那样的,其实很简单,给了钱吓几句就能解决,为什么不给钱换个清净?”
顾终南不缺手段,但他很懒,喜欢用简单的办法做事。只是在这样的事情上经验稍有欠缺,毕竟从小到大,还没有谁敢在他面前撒泼。
陆青崖对于他的想法毫不意外,站在他的位置上,有些东西就是理解不来的。
她于是答道:“如果这次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么对她而言,这就成了一个有效的手段。这次之后,还会有下次,下下次。”她说,“对付这样的人,给钱是换不到清净的。”
顾终南饶有兴味:“你这一套从哪儿学来的?”
长街上空飘着小雪,雪细且薄,落在人身上,被温度一染,就融成了小水滴。其中有一滴,正巧落在她的睫毛上,轻轻一眨,就将上下睫毛沾成簇簇的湿润模样。
陆青崖的鼻头有些红,大概是被冻的。
“我爸教我的。在我很小很小、还没读书的时候,他教我谦让;稍稍长大一些,他又教我,说忍让无度是祸,叫我记得,与人相处,谦让之外,应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那时候我不懂,觉得他说话矛盾。”她低了低头,“后来却证明他是对的。”她说,“从小到大,我有过许多不明白的问题,我爸总说我能够理解,只要再大一些,而他总是对的。”
顾终南沉默片刻。
“陆校长是个了不起的人。”
“谢谢。”
陆青崖呵出口气,抬头看了看天。
而顾终南微微侧头,看她一眼。
身边的姑娘半眯着眼睛,像是在看天,又像是透过呵出的白雾在看一段过去。
像是在怀念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