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三个媒(1)
南国春来早,一月花竞发。
刚过完年,城里城外的梅子树就开满了花,素白的梅花密密匝匝地挤在枝头,如云堆雪砌,美得不似在人间。
本应是文人骚客吟诗作画、小郎君小娘子携游踏春的好时机,偏偏遇到了这不知趣的春雨,绵绵不绝,只能临窗叹花恐雨欺了。
富贵人尚能闲坐赏雨,老百姓可不行。这不,花乐乐披着厚重又挡雨效果不佳的蓑衣,穿着木屐穿过一幕幕雨帘,来到流烟街的春风阁后门。
约莫早上十点的后街,空荡荡的,猫狗都不多一只。不知是雨声盖过了敲门声,还是下雨天仆人懒得动弹,花乐乐敲了很久,才有小厮来开门。
“谁啊~”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厮边开门,边懒洋洋地问道,见是个眼生又穿着寒酸的婆子,不甚在意地道,“大清早的,你找谁?”
花乐乐不知道这妓.女想从良嫁人犯不犯烟花地的规矩,故而不敢说自己是媒婆,只道自己是替绣庄来给春霞送东西的。
那小厮瞄一眼花乐乐蓑衣下的包裹,见包东西的布料也不是什么好料子便连检查都不检查,直接让她进门,带去了春霞住的房间。
花乐乐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自然是好奇得很,一边走一边打量,发现这古代的妓院根本没有电视剧里的那么好看豪华。也是,古代对建筑的建造规格有严格的等级划分,修过了头便是逾矩,严重者可砍头。不过这一间房子套一间的,弄得跟迷宫似的让人晕头转向,幸好有花树草木穿插其中,环境才不至于显得逼仄呆板。但这春风阁的景色对于前世逛多了公园的现代人花乐乐来说,级别也就一小区旁边的休闲公园差不多。
小厮在一间房门前停下脚步,轻敲房门,“春风姐,有位婶子找你。”
已经被叫多了大婶的‘老阿嬷’花乐乐一脸淡定……
“谁啊?”房里有一女子回应,小厮忙道,“说是绣庄给你送东西来的。”“等一下。”随后便有窸窸窣窣的穿衣梳头声传出来,许久门才打开。
一个穿着大红裙裳的女子走出来,她看了花乐乐一眼,虽不知对方是什么人,但还是把人迎了进去。
花乐乐也在打量她:身姿纤细,容貌不俗,身上带着一股甜腻的媚人香气,举手投足间自有婀娜风流,只是因长期酒色兼熬夜,面色苍白黯淡,眼睛下面有明显的细纹和青黑。
很明显的风尘女子的特征。
待小厮掩门离开,春霞坐在一边与她斟茶,漫不经心地道,“不知婶子是哪位?”
花乐乐小声地道,“我乃城西的李媒婆,之前余媒婆将你的活计转给了我,因我有些事情不明白,所以想来看看……”
春霞噗嗤一笑,“婶子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想嫁人的心思人尽皆知,估计连春风阁的耗子都晓得。”
啊?花乐乐一愣,“你们的妈妈不阻拦吗?”
春霞冷哼一声,嘴角带着讽刺的假笑,“我5岁就被卖入春风阁,在这整整待了二十年;自十四岁起开始接客,每日迎来送往从不间断,不说给妈妈挣下金山银山那么夸张,好歹也养活了一大串子的人口,个个吃得膘肥体壮。如今……年老色衰,昔日追捧我的那些客人,早就换了别的鲜花去追捧。妈妈别说是舍不得我,只怕还嫌弃我赖在春风阁吃白饭呢。”
25岁的年龄,在现代,女子大多刚工作不久,有父母宠着,有恋人爱着,除了上班有些烦恼,平日里哪个不是和闺蜜好友逛街购物或者去旅游,活得比朵花还鲜嫩多彩。
可眼前的这个女子,眼神灰蒙蒙的,仿佛干枯的花朵,没有半点快乐鲜活。
花乐乐挺心疼她的,有诗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古代女子的命运从来不由自己做主,就连杜十娘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还不是被负心汉转手卖人,她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最终只能投河。
“春霞,我实话实说,你要嫁人,还真不太容易。”
“我知道的。”春霞低声说,低下头看似在仔细观察桌布上的花纹,实际上是不让人看见她突然发白的脸色,“只要能嫁人,即便是嫁给白发苍苍瘫在床上的老汉、或者是不名一钱的乞丐,我都愿意嫁!”
花乐乐被她话里的执着和坚定震撼了,忍不住问,“为什么?”她环视四周,“我看你如今生活优渥,要真嫁了人,可再没有这么好的房子住,没有这么漂亮的衣服穿,也没有这么好的食物吃了。”她指指桌上一碟碟制作精细的糕点,象棋大小的模样,居然还捏成了花朵的模样,栩栩如生。
春霞苦笑,“李媒婆难道也觉得春霞是自讨苦吃吗?”她突然发怒,一挥手将桌上的糕点拍飞,上好的白瓷碟坠落在地摔成无数块碎片,发出“嘭啷”的响声,“这些身外之物都不是我想要的。”
花乐乐被吓一跳,连忙道,“你别生气,我就是不明白,所以问问,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想脱去贱籍!”
“迫不得已沦落风尘,我的身子早就脏了,可我不想到死那日都还是个妓子!若是只能在黑暗里苟延残喘,那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我想嫁人,当个名正言顺的妻,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从此不必再辗转流离于各色男子之间,不必再强颜欢笑!”
“我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我想拥有一个孩子,我定护他/她一世周全,即便是讨饭,我亦绝不抛弃他/她!”
这可不容易啊!花乐乐有些心酸,普通女子唾手可得的幸福,对于春霞而言,却极为不易。“春霞,千金易得良人难觅。”花乐乐沉思片刻,才道,“也许成亲以后,你过得比现在还糟糕,到时候你该如何?”
“李媒婆但说无妨,”春霞在风月场所长大,看人脸色是一等一的,见她面上没有鄙视,却有怜惜和为难,与余媒婆大为不同,便知她比余媒婆靠谱。
花乐乐试探性的问一句,“你可知道……杜十娘?”春霞摇摇头,“这人是谁?与我何干?”花乐乐稍微组织了语言,缓缓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讲与她听。
春霞听完泪漪涟涟,两只眼睛被帕子擦得通红,她哀伤地道,“杜姐姐国色天香、才艺双绝尚且不得善终,婶子说这个故事,是想让我不必再痴心妄想了,对吗?”
花乐乐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世人对女子苛刻,你若是留在象兴府城,人们知你过去,只怕对你有偏见,你总是被人用异样眼光打量。若是去了他乡,别人都不晓得你的过去,你便可以重新开始……”
“人生地不熟,哪里有那么容易重新开始?”春霞摇头,“不瞒您说,我确实攒下了一点钱方便以后过日子,在他乡若是有个难处,连个帮手的都没有,岂不是更艰难?再说我在象兴府城住了那么多年,早就把这当成了故土,委实难离。”
……
二人谈了许久,花乐乐确信春霞是真的要嫁人,心里有了盘算,便对她说,“你这个活,我接下来了。但是我有几个要求,你必须答应我。”
春霞欣喜,“婶子快讲~”
“你既然要脱去贱籍嫁人,那从今往后,便不可再接客了。”
春霞羞得脸红,“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客人了,我会跟妈妈说一声,叫她把我的牌子撤下来。”
“这是其一。其二:从今日开始,你不可再涂脂抹粉,不可再戴钗镯首饰,不可穿露出一寸脖子一寸手腕一寸鞋面的衣服鞋袜,每餐只得一肉一素一碗糙米……”
春霞听着花乐乐的话,“这是为何?”
花乐乐看她不是抗拒而是疑惑的神情,便解答道,“这就是老百姓人家的生活,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精雕细琢,只有为了一天三餐的劳苦奔波。”
“那我晓得了。”
“你可会缝补衣裳鞋袜?”
春霞摇头。
“你可会挑水劈柴?”
春霞又摇头。
“你可会生火煮饭烧菜?”
春霞再摇头,春风阁的妈妈教她琴棋书画、教她喝酒唱曲,却从不教这些家务活。“婶子,我可以花钱雇个婆子帮干活。”
花乐乐叹口气,“我觉得我还得把话讲得更直接点吧。以你的条件,只能嫁给一些品行败坏并且穷得连片好瓦都没有的郎君,嫁过去以后,在没了解对方的品性之前,你万不能露财,否则后果难以预料。其次,你既然要做个普通人,普通妇人会的,你也一定要会做,不然怎么融入其中呢?特立独行并非好事啊!”
“我看你们春风阁的后排院子的房间很简陋,如果你想早点适应普通人的生活,你可以搬到那里住,向老嬷嬷们学着缝补衣服、学着做家务,学着不要仆人伺候、学会自己动手……你要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就不要妄想嫁人了,嫁人以后只会更苦!”
原本对花乐乐的要求有些不以为然的春霞细细一想,顿时觉得十分有道理,颇为感激地道,“多谢婶子的提醒,我都听婶子的。”
“还有,你想办法去找个医术良好的大夫帮看看身体是否有什么问题没有,最好是将身体调养好了,免得以后影响子嗣。”花乐乐想到以前在地摊文学上看过的山寨杂志,说妓院为了不让妓.女怀孕影响接客,让她们生吞蝌蚪金鱼等阴寒之物,或者长期服用避孕药,导致她们再也不能怀孕生孩子,还影响寿命。
春霞听她意有所指,想到自己长期喝的避子汤,脸色一白,“婶子,我,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你还是先找个大夫问问看吧,身体是本钱,没有好的身体,一切都是白搭!”
“多谢婶子,”春霞没想到花乐乐竟如此细心,“不管这事成不成,我都十分感激婶子的指点。”她从袖口掏出一对实心的素面银镯递给花乐乐,“这是给您的辛苦费,若是成了,我再另备厚礼。”
花乐乐粗粗看一眼,那对镯子少说也有三四两,吃惊地道,“这,是不是太多了?”
春霞将镯子硬塞到她手里,“对我而言,您今天讲的话,更加贵重。所以您就收下吧。”
花乐乐听闻便不再推辞,将银镯子收好,约定十天后再来,便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