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9章 纽约的侦探

在纽约这样的大城市,时不时地就会有人突然失踪,仿佛一朵被风吹灭的烛火。通常情况下,就算你动用所有的力量,无论是机灵的警犬,散布于城市各处的巡警,还是那些精通推理的私家侦探,都找不出一点儿蛛丝马迹,那人就这样干净彻底地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但有的时候,他会再次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希博伊根市[24]或特雷霍特地区[25],糊里糊涂,语无伦次,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欠杂货店的账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也有的时候,搜救队把一切可能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连河里也来来回回筛了一遍,都不见那人的踪迹。你抱着一丝希望,甚至去了他常去的饭馆,觉得他可能会坐在某处,正等着鲜美的牛排上桌。但实际上,他只不过是搬了家,从原来的房子换到隔壁罢了。

一个人消失得这样容易,这样彻底,就好像他不过是黑板上的粉笔画,轻轻一擦就没了,这无疑是我们生活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事件之一。

而这其中,玛丽·斯奈德的那桩案子就值得我们好好研究一番。

马克斯是一个中年男人,他从西部来到纽约寻找他姐姐,就是刚刚提到的玛丽·斯奈德女士。那是一个五十二岁的寡妇,独自居住在一个拥挤的住宅区,在一栋租来的房子里待了将近一年。

按照他姐姐给的地址,马克斯来到一栋小楼前,却得知玛丽·斯奈德一个多月前已经搬走了,没有人知道她搬到了哪里。

马克斯从楼里出来,看见街角站着一个警察。于是,马克斯向警察走过去,希望他能帮上忙。

“我姐姐很穷,我必须马上找到她。”马克斯说,“我最近接手了一个铅矿,发了大财,想和我姐姐一起分享这笔财富。但现在我联系不上她,在报纸上登载启事也行不通,因为我姐姐不识字。”

那位警察听完他的话,伸手捻着自己的胡须,严肃地思索了一会儿。他看上去是那么沉稳可靠,让马克斯觉得胜利在望。他脑子里已经开始勾勒他姐姐被找到时的情景,似乎能看到他姐姐喜悦的泪水洒在警察的蓝领带上。

“我建议你沿着运河大街走到前面那个街区,去那儿找一份开卡车的工作。”警察说,“卡车越大越好。你知道的,卡车常常会把那些老太太撞倒,你没准能从中发现你姐姐。不过,如果你不想这么做的话,那你还是去警察总部,找个机灵点的警探来帮助你吧。”

马克斯来到警察局,他在那里受到热情的接待。搜救通知立刻发了下去,马克斯提供了一张玛丽·斯奈德的照片,局里的负责人据此制作了寻人启事,张贴在各个车站。桑葚街的警长指派穆林斯警探来负责这个案子。

穆林斯警探把马克斯叫到一边,对他说:

“这不是什么棘手的案子。把你的胡子刮干净,带上一包上好的雪茄,今天下午三点在华尔道夫咖啡馆等我。”

马克斯乖乖听命。下午,他如约和穆林斯警探在咖啡馆碰面,两人要了一瓶酒,穆林斯警探一边喝着,一边向马克斯询问他姐姐的情况。

“纽约是个很大的城市,”穆林斯说,“但我们的侦查工作一向有条不紊。现在有两种方法可以找到你姐姐,我们先来试第一种。你说她五十二岁了?”

“嗯,五十二岁生日已经过了。”

于是,警探把这位西部人带到了一家规模很大的报社,径直走进了广告部。他起草了一份招聘启事,拿给马克斯看。只见上面写着:

“急聘:现有一出即将上演的音乐剧,急需一百位年轻的合唱团姑娘前来应聘。全天办公,欢迎咨询。百老汇大街某某号。”

马克斯顿时火冒三丈。

“我姐姐是个又老又穷、勤俭朴素的女人,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凭这种广告怎么可能找得到她?”

“那好吧,”警探说,“看来你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纽约。既然你不喜欢这个办法,那我们就试另外一种。我们最后一定会找到你姐姐,但第二种方法会贵一些。”

“钱不是问题,”马克斯说,“尽管放手去做。”

他们回到咖啡馆,警探说:“订一个两室一厅的房间,我们上去谈。”

马克斯照办了。他们两人上了楼,来到四楼的一间豪华套房里。马克斯一头雾水,而警探却自顾自地在一把天鹅绒的椅子上坐下,放松身子,掏出了他的雪茄。

“对了,伙计,我忘了跟你说,”警探对马克斯说,“这个房间你需要租一个月。别担心,房租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贵。”

“一个月?!”马克斯叫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你瞧,要让计划生效,就得等这么久。我早告诉过你,这个方法会贵一些。我们要在这里等到春天,那时候新的城市年鉴就出来了,你姐姐的名字和地址很可能就在里面。”

一听这话,马克斯二话不说,立刻就辞了这位警探。

第二天,有人建议他去找夏姆洛克·乔尔摩斯,纽约最有名的私家侦探。据说,这位名侦探虽然要价十分惊人,但在解决疑难杂案上却很有一套。

马克斯在这位名侦探的公寓大厅里等了两个小时,终于见到他本人。名侦探坐在一张象牙镶嵌的西洋棋桌后面,穿着一件紫色睡袍,正在努力攻克杂志上的猜谜游戏。至于他的外貌,那瘦削而睿智的面容,锐利的目光,极快的语速,我想诸位看官早已耳熟能详,在此就不多费笔墨了。

马克斯讲完他的委托事项,名侦探说:“事成之后,我的报酬是五百元。”

马克斯鞠了一躬,表示同意。

“我接受你的委托,”乔尔摩斯终于说,“这座城市里的人口失踪案总让我很感兴趣。去年我曾经破了一个案子,当时有一户姓克拉科的人家,全家人竟从他们居住的公寓里消失了。我对那栋大楼观察了两个月,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送奶工和杂货店伙计在上楼时,往往是抱着东西,倒退着往上走。发现了这一点后,我灵光一闪,立刻就找到了失踪的那家人。他们不过是搬到了对门那间公寓,把名字换成了科拉克。”

夏姆洛克·乔尔摩斯跟在他的委托人身后,来到了玛丽·斯奈德曾经住过的那栋公寓,走进玛丽小姐的房间。自从她搬出去之后,这里就再没有别人住过。

这间房子又小又寒酸,装修得也很简陋。马克斯在屋里一张坏掉的板凳上坐下,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名侦探在屋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细细查看了每一处墙壁和地板,连那几件破木条似的家具也不放过,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

半小时之后,乔尔摩斯先生收集了一堆东西,包括一只廉价的黑色帽针,一张剧院节目单的残片,还有一张破损的卡片,上面写着“左”字,还有“C 12”的字样。一眼看去,这几样东西真是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夏姆洛克·乔尔摩斯靠在壁炉上,一手托腮,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他在那儿足足想了十分钟,最后终于眼前一亮,欢呼了一声。

“快点,马克斯先生,问题解决了。我知道你姐姐住在哪里了,现在我就带你去。而且,你不用担心她的经济问题,至少现在,她手头宽裕得很。”

马克斯听了这话,开心之余,不禁大为疑惑。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一脸钦佩的神色。

如果说夏姆洛克·乔尔摩斯先生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他过于热爱工作,对取得的成就过于骄傲,动不动就喜欢向他的委托人解释自己的破案方法,好让他们惊叹和折服。

“用排除法就好了。”乔尔摩斯说着,把他的证据摊在桌子上,“有几个地方,斯奈德太太绝对不会去。首先,让我们看看这只帽针。它告诉我,斯奈德太太不在布鲁克林。去布鲁克林大桥那里挤车的女人,若没有帽针,休想挤到座位上。她也不在哈莱姆区,至于为什么,接下来我就会向你解释。你看,门背后有两个挂钩,斯奈德太太在其中一个上面挂她的软帽,在另一个上挂她的披肩。你会发现,垂挂下来的披肩在白墙上留下了痕迹,而这个痕迹很清晰,说明她的披肩是没有流苏的。你知道,所有中年妇女在哈莱姆区上地铁时,都无一例外地把自己的披肩流苏夹在车门上,堵得后面的人全都上不来。所以,哈莱姆区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由此,我推断出,斯奈德小姐并没有走得太远。在这张卡片上,有一个‘左’字,一个字母‘C’,一个数字‘12’。我碰巧知道,C大街12号是一栋高级公寓,绝不是你姐姐可以负担得起的。但从我发现的这张节目单来看,它虽然皱得不成样子,但包含着许多信息。马克斯先生,您可能什么都没看出来,但对于一个惯于关注细微之处的老手来说,它简直包罗万象。

“你跟我说过,你姐姐是个清洁工,负责擦洗办公室和走廊的地板。我们不妨假设,她在剧院找到了这样一个活儿。你说,哪儿最容易找到掉落的珠宝?当然是剧院。现在,瞧瞧这张节目单,看上面那个圆形的印痕。我敢说,这张纸包裹过一枚戒指,没准是一枚非常值钱的戒指。斯奈德太太在工作的时候,捡到了这枚戒指,于是急匆匆地撕下一页节目单,把它小心地包起来,塞进了裙兜里。第二天她把戒指卖掉,有了钱之后,就想给自己找个更好的住处。这么一路推导下来,十拿九稳,我觉得C大街12号就是我们要去地方,我们会在那儿找到你姐姐。”

夏姆洛克·乔尔摩斯露出胜利的微笑,以此结束自己不容辩驳的演说。马克斯目瞪口呆,一个字都说不出,完全被这番话震慑住了。他们一起赶往C大街12号,那是一栋老式的棕色石砖小楼,坐落在一片富裕而显赫的小区里。

他们按响了门铃。不料,开门的那人说,这里并没有什么玛丽·斯奈德,而且,这里差不多六个月内都没有任何新住户搬进来过。

当他们俩走到人行道上时,马克斯接过那几样当作线索的物件,看了一会儿——他们把这些东西从他姐姐的老公寓里拿了出来,随身带着。

“我不是什么侦探,”马克斯对乔尔摩斯说,把那张节目单伸到对方鼻子底下,“不过依我之见,这个圆形的痕迹,与其说是戒指的印痕,更不如说是一块圆薄荷糖掉在上面留下的污渍。至于这张写着地址的卡片呢,我觉得更像是座位号——左半场,C排,12号。”

夏姆洛克·乔尔摩斯神情恍惚,目光游移不定。

“我想,你最好还是去请教一下吉金斯吧。”他说。

“这又是谁?”

“他是新派侦探中的领袖人物,”乔尔摩斯说,“他的破案手法和我不同,但据说,他解决过几个特别棘手的案子。我这就带你去他那儿。”

他们俩赶到吉金斯的办公室,见到了这位了不起的侦探。他们眼前是一位矮小的男人,顶着一头浅色的头发,正在专注地看一本霍桑[26]的小说。

这两位分属新旧两派的名侦探见面后,礼节性地握了握手。接下来,乔尔摩斯将马克斯介绍给了吉金斯先生。

“说说你的案子。”吉金斯说着,又埋头在他的小说里了。

马克斯讲完之后,名侦探合上书,说:

“按我的理解,你姐姐是个五十二岁的寡妇,鼻子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没什么钱,手头很紧,靠擦擦洗洗过日子,样貌非常平凡?”

“没错,就是这样。”马克斯赞同地说。

吉金斯站起来,戴上帽子准备出门。

“十五分钟后我就回来,告诉你她的住址。”

夏姆洛克·乔尔摩斯顿时变得脸色苍白,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十五分钟后,吉金斯果然按时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你姐姐,玛丽·斯奈德夫人,”他平静地说,“现在住在奇尔顿大街162号五楼的一间后厅里,距离这里不过四个街区。你现在就可以过去看看,乔尔摩斯先生会在这里等着你。”

马克斯急忙赶了过去,二十分钟后,他容光焕发地回来了。

“她的确在那里,而且一切都好!”他喊道,“说吧,你要价多少?”

“两块钱。”吉金斯说。

马克斯付完账就离开了。夏姆洛克·乔尔摩斯站在吉金斯面前,手里攥着他的帽子。

“如果——如果不是太失礼的话,”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不可以冒昧问一下——如果你不介意——”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吉金斯和蔼地说,“我这就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你还记得那位委托人是怎么形容斯奈德夫人的吗?我碰巧知道这样一个女人,她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请人帮自己画了一幅蜡笔画像,但好几个星期都没去付账了。而街角就有一家制作这种画像的公司,而且是全国最大的一家。我去了一趟那里,从他们的账本上抄了斯奈德夫人的地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