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yì，泛指一般城镇）廪生（即秀才。明清两代称由公家给以膳食的生员为廪生）。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公文或证件），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文章宗匠。原指众人所宗仰的文章大家。清代时，是对省级学官提督学政的誉称）未临，何遽（jù，急，仓猝）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xiè），宫室壮丽。上坐十馀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古时供书写文章用的薄木简）。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承蒙任用，敬词），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生死簿）。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九年。”共筹躇（犹豫不决。筹，通“踌”）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代理官职）九年，瓜代（及瓜而代的省词。原意为到来年食瓜季节使人替代。这里是接手的意思）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古时的一种礼节，跪下，拱手至地，头也至地。稽，qǐ）并下。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古县名，今山东省淄博市周村一带）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马胸前的镂金装饰带子）朱（fén），舆（车）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耳中人
谭晋玄，邑诸生（本指在学儒生。明清时代，凡经考试取入府、州、县学的生员，通称诸生）也。笃（dǔ）信导引之术（道教修炼的法术），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一日，方趺坐（趺坐，即“结跏趺坐”，略称“跏趺”。佛教徒坐禅的一种姿势，俗称盘腿打坐。趺，fū），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xiàn，通“现”）矣。”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谓是丹将成，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chān，察看）之。一日，又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nì，斜视）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梵语音译，指丑恶之鬼）状，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疯癫病。颠，通“癫”），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喷水
莱阳宋玉叔（即宋琬）先生为部曹（指主事、郎中，均为内阁各部的属官）时，所僦第（租赁的宅第。僦，jiù），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汉代称列侯之母为太夫人。此指宋母）宿厅上，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捅破窗纸）窥视，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疏急（指走的快慢程度）作鹤步，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棂内；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xī，日光）既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pián，并，挨着）死一室。一婢鬲（同“膈”，胸口）下犹温。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馀，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瞳人语
长安（即今陕西省西安市）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轻佻，轻率。佻，tiǎo）不持仪节。每陌（mò，本指田间小路；南北叫“阡”，东西称“陌”，引申为郊外）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在后紧跟）之。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fú）绣幰（xiǎn）；青衣（代称婢女）数辈，款段以从。内一婢，乘小驷，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神话传说中的仙境）七郎子新妇归宁（已嫁女子回母家探视，古称归宁），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觑（qù，偷看）！”言已，掬辙土飏生。
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请）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yì，目疾）；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薄膜厚结成螺旋形），百药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měi，求）人教诵。初犹烦躁，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盘腿打坐。趺，fū）捻珠。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pǒ）耐杀人！”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jù，急忙）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地下暗道。这里指眼睛通向鼻孔的潜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云：“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你）俱。”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有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如劈椒。越一宿，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miǎo，失明），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清晰）。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美德）焉。
异史氏（作者蒲松龄自称）曰：“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有美人兮！’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评定。骘，zhì）殊亵（十分猥亵、下流）。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长男妇也。’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这里指举人）客都中。偶涉（进入）一兰若（寺庙），殿宇禅舍（chán shè，僧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搭其中。见客入，肃衣（整理衣服，以示尊敬）出迓（yà，迎接），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tiáo）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讲说佛法）座上，偏袒绕视者（众和尚）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笑的样子。冁，chǎn）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zī jū，进退犹豫。同“趑趄”）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山东旧时风俗，即“上头”。鬟，huán）。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léi，捆绑犯人的绳索）锁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絜（xié，通“挈”，持的意思）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朱局蹐（jú jí，畏缩恐惧而蜷曲）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指向寺院施舍财物的俗家人）何久游不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ruǎn，同“软”）。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一同，一起）视拈花人，螺髻翘然（螺形发髻高高翘起，为已婚妇女的发式），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叹而无主。即起，历阶而出。
异史氏曰：“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佛家称苦口婆心劝导人者为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山魈[1]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修习课业。肄，yì）于南山柳沟寺。麦秋旋里，经旬始返。启斋门，则案上尘生，窗间丝满。命仆粪除（清扫），至晚始觉清爽可坐。乃拂榻陈卧具，扃扉（关门。扃，jiōng）就枕，月色已满窗矣。辗转移时，万籁俱寂。忽闻风声隆隆，山门豁然作响。窃谓寺僧失扃（忘记插门）。注念间（专注凝思的时候），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辟矣。大疑之。思未定，声已入屋；又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心始怖。俄而寝门辟矣。忽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dài，差不多）与梁齐。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睒（shǎn，如闪电般）闪，绕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疏疏（稀）长三寸许；舌动喉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公惧极；又念咫尺之地，势无所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阴抽枕下佩刀，遽（jù，急忙）拔而斫（zhuò，砍）之，中腹，作石缶声。鬼大怒，伸巨爪攫（jué，抓）公。公少缩。鬼攫（jué）得衾，捽（zuò，揪住）之，忿忿而去。公随衾堕，伏地号呼。家人持火奔集，则门闭如故，排窗入，见公状，大骇。扶曳登床，始言其故。共（一同，一起）验之，则衾夹于寝门之隙。启扉检照，见有爪痕如箕，五指着处皆穿。既明，不敢复留，负笈（jí，书箱）而归。后问僧人，无复他异。
咬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蒙眬间，见一女子搴帘（掀帘。搴，qiān）入，以白布裹首，缞（cuī，披于胸前的麻布条，服三年之丧者用之）服麻裙，向内室去。疑邻妇访内人者；又转念，何遽（jù）以凶服入人家？正自皇惑，女子已出。细审之，年可三十馀，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皱眉很愁苦的样子。蹙，cù），神情可畏。又逡巡（qūn xún，徘徊）不去，渐逼卧榻。遂伪睡，以观其变。无何，女子摄衣（提起衣裙）登床，压腹上，觉如百钧重。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wěi，肢体麻痹）也。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女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觉喙冷如冰，气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yí，面颊）颊，当即因而啮（咬）之。未几，果及颐（yí，面颊）。翁乘势力龁（hé，咬）其颧，齿没于肉。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翁龁（hé，咬）益力。但觉血液交颐（yí，面颊），湿流枕畔。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松口）而女子已飘忽遁去。夫人奔入，无所见，笑其魇（yǎn，梦中遇到可怕的事而呻吟，惊叫）梦之诬。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相与检视，如屋漏之水，流枕浃席（流满床席。浃，jiā）。伏而嗅之，腥臭异常。翁乃大吐。过数日，口中尚有馀臭云。
捉狐
孙翁者，余姻家（亲家）清服之伯父也。素有胆。一日，昼卧，仿佛有物登床，遂觉身摇摇如驾云雾。窃意（暗想）无乃压狐（睡梦之中感到胸闷呼吸急促，俗称“压狐子”。压，或作“魇”）耶？微窥之，物大如猫，黄毛而碧嘴，自足边来。蠕蠕伏行，如恐翁寤。逡巡（qūn xún，一会儿）附体：着足足痿，着股股耎（ruǎn，同“软”）。甫（刚刚）及腹，翁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物鸣急莫能脱。翁亟呼夫人，以带絷（zhí，拴住马足，这里是拴缚的意思）其腰。乃执带之两端，笑曰：“闻汝善化，今注目在此，看作如何化法。”言次，物忽缩其腹，细如管，几脱去。翁大愕，急力缚之，则又鼓其腹，粗于碗，坚不可下；力稍懈，又缩之。翁恐其脱，命夫人急杀之。夫人张皇四顾，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顾示以处。比（等到）回首，则带在手如环然，物已渺矣。
荍荍[2]中怪
长山（旧县名，在今山东省邹平县一带）安翁者，性喜操农功。秋间荞熟，刈（yì）堆陇畔。时近村有盗稼者，因（于是）命佃人（指佃农），乘月辇（手推车）运登场；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戈露卧。目稍瞑，忽闻有人践荞根，咋咋作响。心疑暴客（强盗）。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馀，赤发须（胡须乱糟糟，样子凶恶。鬡，níng），去身已近。大怖，不遑他计，踊身暴起，狠刺之。鬼鸣如雷而逝。恐其复来，荷戈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且戒勿往。众未深信。越日（第二天），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乃奔，众亦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之。翼日，果复来。数矢齐发，物惧而遁。二三日竟不复来。麦既登仓，禾杂遝（指荞麦秸秆散乱在地。䕸，jiē。遝，tà），翁命收积为垛，而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翁仆，龁其额而去。共（一同，一起）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负至家中，遂卒。后不复见。不知其何怪也。
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刑部尚书。此处指山东省邹平县的官员李化熙）之侄也。宅多妖异。尝见厦（偏房）有春凳（一种长条形的木凳），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以前）无此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dài，几乎）如肉耎（ruǎn，同“软”）。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中。又见壁间倚白梃，洁泽修长。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wēi yí，通“逶迤”，曲折而进）入壁，移时始没。
康熙十七年，王生俊升设帐（指设馆授徒，做教书先生）其家。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上。忽见小人，长三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少顷，荷二小凳来，设堂中，宛如小儿辈用梁心（高粱秆心）所制者。又顷之，二小人舁（yú，抬）一棺入，长四寸许，停置凳上。安厝（cuò，停柩等待下葬）未已，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丧服。衰，cuī），麻绠（旧时居丧者束于腰际的麻绦）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蝇。生睥睨（pì nì，斜视）良久，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呼，遽（jù，急忙）走，颠床下，摇战莫能起。馆中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山东省淄川县北郊），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地（浇酒于地以祭鬼神。酹，lèi），祝云：“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呷（shà xiā，鱼吃食时吞吐的声音）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谢。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长（将经常为他赶鱼）耳。”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晚至河干，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清扬（对人容颜的颂称，眉清目秀），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日业满（佛家语，谓业报已满），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业满劫脱（灾祸得以逃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不合情理）。”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明日，敬伺河边，以觇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果达帝天。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土地神），来日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dàn，怕）修阻（路远不好走）。”许贺曰：“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许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放下行李入住旅店），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无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路费）。祗候（恭候）已久。”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日夜思念），远践曩（nǎng，以前）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愧无腆（tiǎn，丰厚，贵重）物，仅有卮酒（酒一卮。卮，酒器）；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期，尚当走送。”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勤，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襆（拿着礼帖，抱着礼品），争来致赆（送行并赠送礼物。赆，jìn），不终朝，馈遗盈橐。苍头稚子毕集，祖送（饯行送别）出村。欻（xū，忽然）有羊角风起，随行十馀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应如响云。或言：即章丘石坑庄。未知孰是。
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地位显赫的大人物），宁复识戴笠人哉？余乡有林下者，家綦（qí，极，很）贫。有童稚交（小时候结交的朋友），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花空钱袋，卖掉坐骑。囊，指钱袋。骑，jì），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念此可为一笑。”
偷桃
童时赴郡试（府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即布政使，专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这里指藩司衙门），名曰“演春”。余从友人戏瞩。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jì cáo，喧哗，喧闹），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其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白官。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sì，一种四方形的竹筐，有盖）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这里指堂上长官。古以面南为尊，地位尊贵的人，如帝王或长官等都坐北朝南）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即西王母的蟠桃园）中，四时常不凋卸，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kuì kuì，糊涂）！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悔无及。烦儿一行。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dài，危险）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隔一会儿），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yì，埋葬）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代指报恩）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子孙后代，这里指白莲教的后世徒众）耶？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店铺雇用的杂役人员），见喋聒（dié guō）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有人）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chán，挖土工具），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瀋（滚开的汁水。瀋，shěn，汁水），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镵（chán）伐树，丁丁（zhēng zhēng，此处是伐木声）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biào，分发）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一根车把丢失了。靶，通“把”，车把。亡，失去），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大笑的样子）。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糊涂），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是有道理的）。每见乡中称素封（指不做官无俸禄但十分富有的人家）者，良朋乞米，则怫（fú，恼恨、气忿的样子）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孤独无靠的人。茕，qiòng），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zī zhū，极少的钱）。及至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世家大族之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jí，书箱）往游。登一顶，有观（guàn）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馀，手足重茧（一层层磨擦而生成的硬皮。重，chòng），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lài，赏赐）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釂（jiào，喝完杯中酒），惟恐樽尽；而往复挹（yì，倒）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如此）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通“燃”）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路费），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bò，跌倒）。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渐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鄙贱匹夫。古时讥讽骂人的话。伧，cāng），喜疢（chèn）毒而畏药石（喜好伤身的疾患，而害怕治病的药石。比喻喜欢阿谀奉承而害怕直言忠告），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dài，欺骗）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长清僧
长清（地名，今属山东省济南市）僧，道行高洁。年八十馀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僧尼过世的婉词）矣。僧不自知死，魂飘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亡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堕毙。魂适相值，翕然而合，遂渐苏。厮仆还问之。张目曰：“胡（怎么）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怎么）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扯着耳朵，意思是谆谆晓喻）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子托以病倦，悉卸绝（推脱、拒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备办行装）。”众谓新瘳（chōu，病愈），未应远涉。不听，翼日（明日，次日。翼，通“翌”）遂发。抵长清，视风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乃问：“老僧焉往？”答云：“吾师曩（nǎng，以前）已物化（化为异物，死的讳词）。”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
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馀，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赠送。遗，wèi）。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而辄道其八十馀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哉！”
蛇人
东郡（秦置郡名，治所在濮阳，即今河南省濮阳市西南）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蓄养）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额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一周年。期，jī），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遑（huáng，空闲，闲暇）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sì，盛饭、衣物等的竹器），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潜心，专心）搜亟呼，迄无影兆（踪迹）。然每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错，交错，杂乱。楚，又名“荆”，泛指灌木丛）中，窸窣作响。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大璧）。息肩路隅，蛇亦顿止。视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衒（xuàn）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标准）；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相告语。已而委蛇（wēi yí，曲折行进貌）并去。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jǔ jǔ，独行的样子）独来，竟入笥卧。由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于儿臂矣。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罪）。”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通“圆”，圆的物体）。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斫蟒
胡田村（在今山东省淄博市张店区。今作湖田）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zhuò，砍）蛇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以行，途中凡十馀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人中，乃有弟弟（读作“tì dì”，敬兄之弟）如此者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雹神
王公筠苍（指王孟震。孟震字筠苍，淄川（今属山东省淄博市）人），莅任楚中（湖北、湖南两省的通称）。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中人为通（禀告）。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名帖。古时在竹简上刺上名字作拜见的名帖，所以叫刺），曰：“闻驺从（zōu zòng，古时达官贵人出行时护卫前后的随从）将临，先遣负弩。”公讶其预知，益神之，诚意而往。天师治具（馔具，指供设的肴馔）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鬣（liè，胡须），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其侧。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汉初行唐（今河北省行唐县）人，后被尊称为“雹神”）也。”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问：“何处？”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指玉皇大帝的命令。敕，chì），雹有额数，何能相徇（xùn）？”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烟气笼罩。氤氲，yīn yūn）。俄延逾刻，极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公别归，志（记）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指殷士儋。殷士儋，字正甫。曾任吏部尚书，后世以天官作为吏部的通称。这里是对吏部尚书的敬称），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连绵。亘，gèn）。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jù，凑钱饮酒）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suō，莎草，又名香附，根可入药）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弦（指农历每月初七、八的时候，月亮如弓形，上缺其半，叫作“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指月落西山，余晖如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
一更向（将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纷乱的样子）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靠近）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对自己女儿的谦称），今夜于归（出嫁）。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馀。翁曰：“此拙荆（对人自称其妻的谦词）。”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bīn，也作“摈”，指代表主人迎客的人），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粉白黛绿，代指女子）云从，酒胾（zì，大块肉）雾霈（pèi，比喻非常丰富，热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环珮璆然（玉器撞击的声音。璆，qiú），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容华绝世。既而酌以金爵（古代礼器，也是酒器，底有三足），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潜心，专心）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四壁。指全屋）。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任于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gōng，酒杯），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也作“十袭”。把物品重重叠叠包裹起来，引申为郑重珍藏的意思）已久。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孔子的后代）也。为人蕴藉（宽和有涵养），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在今浙江省，在天台山下），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穷困潦倒，寂寞冷落）不得归，寓菩陀寺，佣（受雇）为寺僧抄录。寺西百馀步，有单先生第（住宅）。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本形容秋日万物凋零，这里借指家境衰落），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美好，漂亮）。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书籍封面的题签）云：“琅嬛琐记（虚拟的书名。古有笔记小说《琅嬛记》三卷，载有西晋张华游神仙洞府“琅嬛福地”的传说。书中所记多为神怪故事。这里以“琅嬛琐记”代指奇书秘籍）。”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问）官阀（官位和门第）。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指汉初的曹丘生。他曾大力称赞季布，使之出名。后世便用“曹丘”或“曹丘生”，代指推荐人）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nú tái，能力低下的马，指没有才能，这里是自谦）见斥，愿拜门墙（拜为老师）。”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nǎng，以往）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昧爽（拂晓），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公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pò，白）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而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盥栉（guàn zhì，洗脸和梳头）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象牙拨子。用来拨弹乐器丝弦）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惠，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无妻的）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出游）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jiōng，关门），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瘇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生病，是敬辞。恙，病），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pín）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馀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水蒸腾；再一周，习习（指和风轻吹的感觉）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生跃起走谢，沉痼（积久难以治好的病；重病）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会其指，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年龄太小）。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每日散步）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兄弟之间，长者为伯，幼者为仲。意思是分不出上下）也。生大悦，请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tián yīn，喧闹的样子），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qīn wò，锦被和罗帐），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举行婚礼。一瓠刻为两瓢，叫“卺”，新婚夫妇各执其一对饮，叫“合卺”，为古时结婚礼仪之一。卺，jǐn）之后，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考中）进士，授延安司李（也称“司理”，宋代各州掌狱讼的官员。明、清时在各府置推官，其职掌与宋代司李略同，也别称“司理”或“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生）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指，罢官，罣碍（官员犯事被罢，只能待在原处等候处罚，不能擅自行动。罣，guà）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ōu）浮钉（装饰在大门上的像是水泡的涂金圆钉），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yī，黑色的石头）。回视旧居，无复闬闳（hàn hòng，里巷门。这里指皇甫公子宅舍），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寐。于是一门团栾（luán，圆），惊定而喜。生以幽圹不可久居，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料理）数日，遂连夜趣装。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妖术
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指气力和胆量。后来多指拳术技击之类武功），力能持高壶，作旋风舞。崇祯间，殿试（殿试为科举考试中的最高一级。皇帝亲临殿廷，发策会试中选的贡士，称殿试）在都，仆疫不起，患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公惊诧良久。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ráng，祈祷消除）之。”公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qìng tuò，用光自己所有的钱财）以哀之。公不听。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坐。一漏（古时候用铜壶漏水计时）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窣窣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戈入；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遁去。公疾斫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逾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耎（ruǎn，同“软”）。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之，遂剨（huò，破裂声）然脱扃（jiōng，从外面关门的闩），奔而出。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公方骇，鬼则弯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关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进，刀中庭石，石立断。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入；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如柝（tuò，古代巡夜打更用的梆子）。烛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公因秉烛待旦，方悟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此翳形术也，犬血可破。”公如言，戒备而往。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官吏）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没有差错）于生死者几人？卜之而爽，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有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尤甚耶！”
三生
刘孝廉，能记前身事。与先文贲兄为同年，尝历历（分明的样子）言之。一世为搢绅（指称士大夫），行多玷。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以乡先生礼，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醪（láo，没有过滤的酒，浊酒）。暗疑迷魂汤得勿此耶？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前生恶录；怒，命群鬼捽（zuò，揪住）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zhí，栓，捆）去。行至一家，门限甚高，不可逾。方趑趄（zī jū，犹豫不前）间，鬼力楚（荆制作的刑杖，这里作动词用，拷打）之，痛甚而蹶（跌倒）。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但闻人曰：“骊马生驹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饿），不得已，就牝马求乳。逾四五年，体修伟。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缓辔徐徐，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养马倌，此处指马夫。圉，yǔ），不加鞯装（鞍、鞯之类骑具）以行，两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丧，不欲行。群鬼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自顾，则身伏窦（一种地窖）中，牝犬舐而腓字（爱抚喂养。腓，遮庇。字，哺乳。腓，féi）之，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杀之。
冥王鞫状（审问其罪状。鞫，jū），怒其狂猘（zhì），笞数百，俾作蛇。囚于幽室，暗不见天。闷甚，缘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视，则伏身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积年馀，每思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卧草中，闻车过，遽出当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为人，是为刘公。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举孝廉。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
异史氏曰：“毛角之俦（指兽类），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无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种者可大，培者可久。不然，且将负盐车，受羁（羁，马笼头。馽，同“絷”，为了步调习整，连结马前足的绳索。馽，zhí），与之为马；不然，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鹳，与之为蛇。”
焦螟
董侍读默庵家（董讷，字默庵，平原（今山东省平原县）人。康熙时曾任侍读学士），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间歇，乃敢出操作。公患之，假怍庭孙司马（孙光祀，字溯玉，号祚庭。司马，官名，西周置，为六卿之一，主管中央军事）第移避之。而狐扰犹故。一日，朝中待漏（旧时百官清晨入朝，等待朝拜皇帝，称待漏），适言其异。大臣或言：关东道士焦螟，居内城，总持敕勒之术（主管道士法术），颇有效。公造庐而请之。道士朱书符，使归粘壁上。狐竟不惧，抛掷有加焉。公复告道士。道士怒，亲诣公家，筑坛作法。俄见一巨狐，伏坛下。家人受虐已久，衔恨綦（qí，极，很）甚，一婢近击之。婢忽仆地气绝。道士曰：“此物猖獗，我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既而曰：“可借鞫狐词（借助婢女之口，审问出狐的供词。鞫，jū），亦得（可以）。”戟指（jǐ zhǐ，伸出食指和中指指人，其形像戟一样）咒移时，婢忽起，长跪。道士诘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产，入都者一十八辈。”道士曰：“辇毂（niǎn gǔ，皇帝的车舆，此处指京城）下，何容尔辈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再若迁延，法不汝宥！”狐乃蹙怖作色，愿谨奉教。道士又速（同“促”，催促）之。婢又仆绝，良久始甦（sū，同“苏”，苏醒）。俄见白块四五团，滚滚如毬，附檐际而行，次第追逐，顷刻俱去。由是遂安。
叶生
淮阳（县名，在河南省东部）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会关东丁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官署，受灯火；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qí，极，很）切。闱（wéi，科举时代称试院）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鸟羽摧落。比喻乡试落榜。铩，shā）。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
无何，寝疾（卧病在床）。公遗问不绝；而服药百裹（指百剂。裹，是药包），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chài，病愈），请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待，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敬老事尊之词）。”公乃束装（整顿行装）戒旦。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痒。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悉录授读。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公一日谓生曰：“君出馀绪（拿出自己本事的微末部分），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喻有才能的人被长期埋没。黄钟，古乐中的正乐，比喻德才俱优的人）奈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叶生借喻自己半生沦落，功名未就，是命运使然，而非文章庸劣）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明清两代富家子弟捐纳财货进国子监为监生可直接参加省城、京都的考试称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指礼部会试，即进士考试），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竟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今我贵矣。三四年不觌（dí，相见），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zhūn xī，墓穴）。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舄（xì，鞋）如脱委焉。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拴马）于门，审所自来，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tuò，口袋，引申为资产）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成为秀才。泮，pàn）。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落榜）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四十千
新城（旧县名，今为山东省桓台县）王大司马，有主计（主管财钱收支账目）仆，家称素封。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四十贯或四十吊），今宜还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sù niè，前世的冤孽），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皆取给焉。过三四岁，视室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儿至，调笑于侧。因呼之曰：“四十千将尽，汝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已绝矣。乃以馀资治葬具而瘗（yì，掩埋）之。此可为负欠（背恩或赖债）者戒也。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成仙
文登（县名，即今山东省文登市）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交友不嫌贫贱）。而成贫，故终岁常依周。以齿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也。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周移席外舍，追之而还。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指派守田庄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忿而起，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元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指杀人凶器矛和弓）者耶？”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为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sǒu，发出让狗咬人的声音）者？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惥之，计遂决。具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
辰后（辰时过后。辰时，相当于早上七点至九点），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黜，革免。顶衣，指生员冠服），搒掠酷惨。成入狱，相顾凄酸。谋叩阙（官吏、百姓受到冤屈时，直接在皇宫外叩击宫门，以图向朝廷申诉的行为）。周曰：“身系重犴（chòng àn，牢狱深处，拘禁重罪犯人的地方。犴，牢狱），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时阅十月馀，周已诬服论辟。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绝其食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以是得朦胧题免。宰以枉法拟流。周放归，益肝胆成。
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略通间阔（间，隔。阔，久别。指许久未见之情），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之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数日，入劳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道士的美称）往来甚众。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今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自往。遥见一僮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僮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行（高一步低一步地走。逴，chuò）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僮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执手入，置酒䜩（yàn）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温驯依人，客至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
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jǔ jǔ，一个人走路孤零零的样子）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罥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欲绝，窃疑成诪张（欺骗。诪，zhōu）为幻。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此；如过晡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兄，双泪遽堕，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绪所关，弟好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出。弟涕泗（涕泪俱下，哭泣）追挽，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
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研（同“砚”）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视，则研石灿灿，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新郎
江南梅孝廉耦长，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鞫（jū）一奇案。
初，村人有为子娶妇者，新人入门，戚里毕贺。饮至更馀，新郎出，见新妇炫装，趋（快走）转舍后。疑而尾之。宅后有长溪，小桥通之。见新妇渡桥径去，益疑。呼之不应。遥以手招婿；婿急趁（追赶）之，相去（距离）盈尺，而卒（终于）不可及。行数里，入村落。妇止，谓婿曰：“君家寂寞，我不惯住。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归省。”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童出应门。妇先入。不得已，从之。既入，则岳父母俱在堂上。谓婿曰：“我女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下，一旦去（离开）故里，心辄戚戚。今同郎来，甚慰系念。居数日，当送两人归。”乃为除（清扫）室，床褥备具，遂居之。
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室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所往。由此遐迩访问，并无耗息。翁媪零涕，谓其必死。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村人父，欲别醮（jiào，再嫁）女。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无可验证，何知吾儿遂为异物（是说人已经死去）！纵其奄丧，周岁而嫁当亦未晚，胡为如是急也！”妇父益衔（怀恨）之，讼于庭。孙公怪疑，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
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xīn，高兴）待。每与妇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即行。积半年馀，中心徘徊，万虑不安。欲独归，而妇固留之。一日，合家遑遽（huáng jù，惊惧不安），似有急难。仓卒谓婿曰：“本拟三二日遣夫妇偕归，不意仪装未备，忽遘闵凶（忽然遇到灾难）；不得已，即先送郎还。”于是送出门，旋踵急返，周旋言动，颇甚草草。方欲觅途行，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冢。大惊，寻路急归。至家，历言端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本指女子出嫁，这里指新妇重返夫家），使合卺（婚礼中最后一项仪式，因以指成婚。卺，jǐn）焉。
王兰
利津（县名，即今山东省利津县）王兰暴病死。阎王覆勘（审问），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惧罪，谓王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金丹成矣。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罔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高大深广的样子），而悄无一人。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气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于月中；一吸，辄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潜伺其侧，俟（sì，等待）其吐，急掇（duō，拾取）于手，付王吞之。狐惊，盛气相向。见二人在，恐不敌（抵挡），愤恨而去。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乃渐集。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
其友张姓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寒暄）。因谓张曰：“我与若家夙（一直，一向）贫，今有术，可以致富。子能从我游乎？”张唯唯（恭敬的应答声）。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以怪，附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即日趣装，至山西界。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神志昏迷，闭目不醒。瞀，mào）。前后药禳（ráng，祭名。祈祷消除灾殃、去邪除恶之祭）既穷，张造其庐，以术自炫。富翁止此女，常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为报。张请视之。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此魂亡也，当为觅之。”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药？”俱言不须，“女公子魂离他所，业（已经）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少顷，女欠伸，目遽（jù，急速）张。翁大喜，抚问。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雀；数人牵骏马，从诸其后。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之，便携儿马上，累骑（共骑一马）而行。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入山中，我马上号且骂；少年怒，推堕路旁，欲归无路。适有一人至，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忽若梦醒。”翁神之（认为他很神奇），果贻千金。王夜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用，馀尽摄去，款（敲）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还。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益异之，厚礼而送之。
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才。才饮博（喝酒赌博）不事生产，奇贫如丐。闻张得异术，获金无算，因奔寻之。王劝薄赠令归。才不改故行，旬日（较短的时日）荡尽，将复觅张。王已知之，曰：“才狂悖（狂妄悖逆。悖，bèi），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犹浅。”逾日，才果至，强从与俱。张曰：“我固知汝复来。日事酗赌，千金何能满无底窦？诚改若所为，我百金相赠。”才诺之。张泻囊授之。才去，以百金在橐（tuò，口袋），赌益豪；益之狭邪游，挥洒如土。邑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拷掠酷惨。才实告金所自来。乃遣隶押才捉张。数日，创剧，毙于途。魂不忘张，复往依之，因与王会。一日，聚饮于烟墩，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听。适巡方御史（即巡按御史）过，闻呼搜之，获张。张惧，以实告。御史怒，笞而牒于神。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无辜而死，今为鬼仙。医亦仁术，不可律（谓依刑律治罪）以妖魅。今奉帝命，授为清道使。贺才邪荡，已罚窜铁围山。张某无罪，当宥之。”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张治装旋里。囊中存数百金，敬以半送王家。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大家族的后代），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妻子对丈夫絮烦的埋怨、责备、数落）不堪。时盛夏燠（yù，暖，热）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徘徊不前）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造。”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躇。欻（xū，忽然）一妪来寻钗。王虽故（本来）贫，然性介，遽（jù，急速）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绻（qiǎn quǎn，情投意合，难舍难分）。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敬辞。犹言光临见访）。妪从之。王呼妻出见，负败絮，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之孙，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买）米，三日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义，使姑事之（像对待婆婆一样侍奉她），妻诺。愈三日，果至。出数金，籴（dí，买进粮食）粟麦各石。夜与妇共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同“惓惓”，恳挚的意思），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怎么）可长也！”王告以无资。曰：“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买葛布），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馀端（量词，旧时以布帛长两丈（或云一丈八尺、六丈等）为一端）以归。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náng，用口袋装）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nào，泥沼，指路上满是泥水）没胫，心畏苦之。待至停午，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清代十三封爵之一，满语“多罗贝勒”的省称。是授予皇族和蒙古外藩的封爵，品位仅次于郡王）府购致甚急，价顿昂，较常可三倍。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馀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鬻（yù，卖），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馀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启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踱内外，进退维谷。
适见斗鹑者，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以商主人，主人亟怂惥（即“怂恿”。惥，yǒng）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直。王喜，遂行。购鹑盈儋（通“担”），复入都。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馀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后生，年轻人）决赌；三战三胜。半年许，积二十金。心益慰，视鹑如命。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肩膀相摩，指人很多，非常拥挤）于墀（chí）下。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客鹑已败。王大笑。俄顷，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羽毛摧落，比喻失败或不得志。铩，shā）。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啄，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xié háng，上下飞翔。这里指腾跃搏斗），相持约一伏时。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曰：“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而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请直（请问价值），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价值连城的璧玉。喻极端珍贵的东西）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廛，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馀食指，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王曰：“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得罪。戾，罪过）滋大。无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duì，怨恨）曰：“我言如何，子乃自急鬻也？再少靳之（稍微勒掯一下要价。靳，jìn，惜售；坚持要价，不让步），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
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妻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青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通作“陵夷”。衰败，颓替；此指家势衰落），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侄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跑去）报生。生欲入觇（chān，察看）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馀。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古代女子满15岁结发用笄贯之，因称女子满15岁为及笄。也指到了结婚年龄。笄，jī）耳。酒胾（zì，切成大块的肉）满案，团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匿。独叟出，叱问：“谁何入人闺闼（妇女所居内室的门户。闼，tà）？”生曰：“此我家闺闼也，君占之。旨酒自饮，不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斜着眼细看。睇，dì）之，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zhuàn，饮食，吃喝）。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家族之间，累世通好。即世交），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对人谦称自己的儿子）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倾怀畅谈的时候），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后代）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妙语迭出，喷涌如泉。指语言动听，滔滔不绝）。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一同，一起）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一般称拙荆，胡叟比耿生年长，所以称妻曰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侄女）也。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踩）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qiān，撩起）帏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开门。扃，jiōng），辟之（pēng，形容门扇的撞击声）然。急起窥觇（chān，察看），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jù，急速）阖双扉。生长跽（jì，跪）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叔闺训严，不敢奉命。”生固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拉着手）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fèn，宿缘，指前世就有的缘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bǔ，选择）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贱辈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指小声哭泣。嘤嘤，形容哭声细弱），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青凤，刀锯□钺（fǔ yuè。□，同“斧”），小生愿身受之！”良久寂然，生乃归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生，依依哀啼，（tā）耳辑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gòu，遭到）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指私定终身，相约白头到老）耳。”生喜，另舍舍之。积二年馀，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科举同年的晚辈子侄）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之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马的胸带饰以镂金，骑士的弓袋饰以虎纹。形容主人和坐骑非常英武华贵。韔，chàng），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qiān，过失）。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指向长辈表达孝心）。”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䜩。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fù，同“袱”，包袱）独奔（急行，赶路），甚艰于步。急走趁（追赶）之，乃二八姝（shū，美丽）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贪财。赂，这里指纳聘的财礼），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逃亡中）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fù，同“袱”，包袱）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看）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努力澄清自己）。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yàn ráng，镇压邪祟叫魇，驱除灾变叫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阻塞），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guǐ，倒塌）垣（指外墙）。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chán chán，山势高峻貌，这里指牙齿长而尖利）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请（请求（道士））遣除之。道士曰：“此物亦良苦，甫（刚）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jí jí）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指妻子）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恐惧慌张）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liú liú，形容风吹的样子）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推辞说自己不能办到）。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徃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熟悉）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擦拭，拂拭）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通“膈”，胸腔腹腔之间的膈膜）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谋取，夺取本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贾儿
楚某翁，贾（gǔ，经商）于外。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扪（mén，摸）之，小丈夫（年轻男子）也。察其情，与人异，知为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疱媪（ǎo，对老年妇女的敬称）伴焉。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精神恍惚）若有亡。至夜，不敢息烛，戒子睡勿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外出小解）；久待不至，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烛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不羞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lì，骂），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另榻寝儿，媪亦遣去。儿每闻母笑语，辄起火之。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于是一起赞许）儿胆。然嬉戏无节，日效杇者（泥瓦匠。杇，wū），以砖石叠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过数日，两窗尽塞，无少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刀的声音）磨之。见者皆憎其顽，不以人齿（不当作人看）。
儿宵分（半夜时分）隐刀于怀，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诈作欲搜状。欻（xū，忽然）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不来。及明，视血迹逾垣而去。迹之，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未几，贾人归，就榻问讯。妇嫚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诟骂。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别室。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jiōng，关门；上闩）他扉。妇奔去，则门自辟。翁患之，驱禳（驱邪的办法）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蓬科（丛生的蓬草），见二人来饮，一长鬣（liè）奴捧壶，衣老棕色。语俱细隐，不甚可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瓻（chī，古代陶制酒器）来。”顷之，俱去，惟长鬣独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部。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归。翁问所往，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牵父衣，娇聒（guō，声音吵闹）之。翁不忍过拂，市焉。父贸易廛（chán，货栈）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白酒，寄肆廊。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出。妗（jìn，舅母）诘母疾，答云：“连朝（指最近，近日以来）稍可。又以耗子啮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猎药耳。”妗（jìn，舅母）检椟（dú，匣子），出钱许，裹付儿。儿少之。妗欲作汤饼啖儿。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生火做饭），“父待市中，不遑（huáng，闲暇）食也”。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是日游廛肆（市场）间。
一日，见长鬣人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暗中跟随）系之。渐与语，诘其居里。答言：“北村。”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之，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耳。”其人问：“在市欲何作？”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曰：“吾侪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其人曰：“受主人遣，不得不尔。”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nǎng，以往）所见两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妇，一宿东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chài，指病愈），今复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误我事。”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馀钱，不愁沽也。”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本同类，何靳（哪里吝惜。靳，jìn）些须？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去，取酒授之，乃归。
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上，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告？”儿曰：“此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善用巧计诛狐的能手）也。”于是父子荷狐归。见一狐秃半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呕痰辄数升，寻愈。北郭王氏妇，向（以往）祟于狐；至是问之，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后贵至总戎。
尸变
阳信（县名。在今山东省北部）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宿），则翁家客宿邸（dǐ，旅舍）满。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棺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qīn，指初丧时用以覆盖尸体的黄裱纸或白纸）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指套房中的里间）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蒙眬。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此指以巾束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暗中）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裁起振衣（抖动衣服，意思是要穿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shuò shuò，多次）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jù）就着之，白足（光着脚）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拔开门闩）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zhuā，敲）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本指屏风、帷幕，也作“障”，遮蔽）；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寖（jìn，浸）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这里指寺庙里清晨的钟声。钟，佛教法器）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chān，察看）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知县）。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yú，抬）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证明文书），赍（jī，以物送人）送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