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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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玉的中举和兰桂齐芳

俞平伯是后四十回高鹗续补说的坚定支持者,不过,他没有像胡适那样,根据历史材料进行解读,论证《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非曹雪芹所著,俞平伯利用自己的文学专长,从《红楼梦》的文本出发,指出《红楼梦》八十回前、后在描写和情节上存在“诸多不同”,从而断定,《红楼梦》后四十回绝非曹雪芹原笔,而系高鹗续补。

但是,由于俞平伯受了胡适研究的“束缚”,因此,他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研究本身就缺乏坚实的基础。他在《红楼梦辨》中写道:“《红楼梦》原书只有八十回,是曹雪芹作的;后面的四十回,是高鹗作的。这已是确定了的判断,无可摇动。读者只一看胡适之先生的《红楼梦考证》,便可了然。”胡适对《红楼梦》后四十回著作权研究的问题,上面已经说得很详细了,这里不再赘述。因而,在胡适论断基础上进行的考察,本身就是受到了束缚、受到了暗示,这是无疑的。

俞平伯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只有八十回,后四十回高鹗的补著有些是根据前八十回的暗示所做的,而且也还不错,但是,由于二人的“个性相差太远,便不自觉的相违远了。”俞平伯:《红楼梦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具体说来,俞平伯认为,八十回后与八十回前不相一致的地方,大的有二十处,小的更多。

针对俞平伯的观点,李辰冬在他的博士论文《红楼梦研究》中指出:“如以前后故事的不合,就决定不是一个作者,那么,《堂·吉诃德》或《浮士德》也不是一个作者了,因这两部中的冲突与不接连处较《红楼梦》还要多。”关于《堂·吉诃德》与《浮士德》的前后冲突与不连接处,看PauiHazsrd的DoQuichosea de Carvantes 274~275页和巴黎大学H. Lichtanbargen教授所译法文本《浮士德》的绪论。李辰冬:《知味红楼:〈红楼梦研究〉》,中国档案出版社,2006年。

但是,我们还是应该从《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和整体结构上对俞平伯的质疑进行解释。俞平伯所谓八十回前后二十处大的不同,归结起来主要可以分为三方面:

 

第一,宝玉的中举;

第二,兰桂齐芳;

第三,多处文字中鬼神的出现。

 

《红楼梦》中,曹雪芹将贾宝玉塑造成“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孝无双”的“孽障祸胎”,向以调笑凭借八股在朝为官做宰的“禄蠹”为乐。单纯从这一点上看,后四十回中宝玉中举确实难以理解。

又,《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警幻仙姑制《红楼梦》十二支曲之《收尾·飞鸟各投林》既云“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则后四十回中出现兰桂齐芳亦出乎人们意料。

实际上,俞平伯自己也承认,《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有不少“宝玉中举”“兰桂齐芳”的暗示;但是,由于受曹雪芹只写了八十回和八十回系高鹗补著两条绳索的束缚,他固执而又矛盾地认为,八十回后文字并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

首先,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而言,作者往往将自己不能实现的愿望在作品中加以实现。

李辰冬引用但丁在《神曲》中、逻逖在《冰岛渔夫》中、莫里哀在《恨世者》中、巴尔扎克在《高老头》中对命运不公进行自我补偿的意识,证明法国诗人Paul Val'ery提出的、作家创作是要“在可能范围内,偿还了自己命运之不公”的理论,认为《红楼梦》与其他一切小说一样,其中都含着作者的影子、寄托着作者对自我的补偿。

中国传统社会中能否通过科举取得功名,关系到知识分子自身价值的实现。这种价值实现,不仅是社会对他的承认,也是他自己衡量自我是否成功的最重要标准。正是因为如此,知识分子对科考有着一种爱恨交加、欲罢不能的复杂情感。卓越的知识分子既有“三百年后必有知我者”的自信,又有必须靠中进士才能自我实现的心态。

懂得了这一点,就能明白蒲松龄为何那般痴心地去考取功名,年逾七十而不悔;懂得了这一点,才能明白曹雪芹为什么要借助画石,写出“胸中块垒石”,也就明白为什么到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时,敦诚仍能感到曹雪芹心中“君才抑塞倘欲拔”的不平。

因此,一生未能通过科举踏上仕途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通过宝玉的中举对自己从未实现的理想进行补偿,是可以理解的。

其次,从《红楼梦》中的描写,我们也能窥到曹雪芹对于科举的态度,从而理解他何以要让宝玉在出家之前中举。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写道,空空道人看到石头写着,“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其“无材补天,幻形入世”旁,“脂批”写道:“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残恨。”石头上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无材可去补苍天”句旁“脂批”云:“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句旁“脂批”云:“惭愧之言,呜咽如闻。”与曹雪芹个性、生平对照看,可知曹雪芹的心态。

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曹雪芹才在《红楼梦》中借宝玉之口对荣登高位的无能“禄蠹”进行了尽情的讽刺,但是,对于建功立业、荣耀门楣,他并不进行一味地反对和排斥。只有这样,曹雪芹才是一个才高八斗、自视甚高、欲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曹所求的不是富贵、功名,而是,抱负和责任——而不是一个牢骚满腹、一肚子委屈的穷酸书生。

对俞平伯对《红楼梦》结局的指责,林语堂指出:

 

俞平伯的意思,这宝玉决不应赴考得功名,以报父母养育之恩,又在雪途中,在出家以前,最后一次看父亲,与他诀别,应当不拜,应当掉头不顾而去,连睬都不睬一眼,这样写法,才是打倒孔家店《新青年》的同志,才是曹雪芹手笔。何以见得18世纪的曹雪芹,必定是《新青年》打倒孔家店的同志?假定与老父诀别一拜是肉麻,何以见得高鹗可以肉麻,曹雪芹便绝不会肉麻?我读一本小说,可以不满意故事的收场,但是不能我个人不满意,便“订”为小说末部是“伪”。这样还算科学的订伪工作吗?

 

实际上,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加类似的例子。《大日如来经》的翻译者、号称“开元三大士”之一的密教高僧善无畏,在出家之前,先行亲征叛乱。其事在李华撰《大唐东都大圣善寺古中天竺国善无畏三藏和尚碑铭并序》中有明确记载:

 

惟和尚输王梵嫡,号善无畏……十岁统戎,十三嗣位。诸兄举兵构乱,不得已而征之……军以顺胜,兄以爱全,乃白母后、告群臣曰:“向者新征,义断恩也,今以国让,行其志也。”因置位于兄,固求入道。

 

善无畏出家前后表现与宝玉全同。可知,不是高鹗“肉麻”,而是俞平伯现存了一个高鹗续作后四十回,故而“觉得”高鹗所续“肉麻”。

至于兰桂齐芳的问题,确切地说,俞平伯并没有全部给予否认,他承认在曹雪芹的设想中贾兰一支应该得享富贵,但是,他对《红楼梦》八十回后整个贾府尚能保全感到不满,认为这是高氏利禄熏心的表示。

《红楼梦》后四十回中,贾府得以保全的问题,历来被“《红楼梦》后四十回非曹雪芹原笔”论者视作最为不可容忍的事情,比“宝玉中举”更为不能让人容忍。他们的依据是《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红楼梦十二支·收尾·飞鸟各投林”中那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他们看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才是贾府的最终结局。

实际上,这又是对《红楼梦》的一个误读。

《红楼梦》第五回为“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在这一回中,贾宝玉游览了太虚幻境。在那里,他看到了暗示贾府主要女子终极命运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图画、判词,听到了“红楼梦十二支”。这“红楼梦十二支”与“金陵十二钗”正册图画、判词一样,也是暗示贾府女子终极命运的,与整个贾府命运本来无涉,其“收尾·飞鸟各投林”中那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说的也不过是贾府诸女按照太虚幻境“薄命司”“金陵十二钗”正册图画、判词暗示完成其在人间命运后的景象而已。

因此,“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说的本不是贾府的命运,在曹雪芹的笔下,《红楼梦》八十回后的贾府也必不会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下场。

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文字中屡屡出现鬼神的问题,俞平伯认为:

 

我们只有用雪芹的话“倏尔神鬼乱出,忽有妖魔毕露”来批评他。这些话头在事实上果然万不会有,在写实的文学上也万不该有。在八十回书以后实在万不可以有。但是,高鹗老实不客气地刻在书上。这类弄鬼装妖的空气,布满于四十回中间,令人不能卒读。俞平伯:《红楼梦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蔡义江:《红楼梦是怎样写成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

 

前八十回没有“弄鬼装妖的空气”吗?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中写道:“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中写道:“忽听环佩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写道:“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隔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

不管曹雪芹出于什么原因,选用鬼神题材进行此种描写,但是,不容置疑的是,由曹雪芹自己书写,不管是八十回前还是八十回后,他都会选用这样的题材。因而,根本不能以此作为《红楼梦》八十回后非曹雪芹原笔的证据。

以上是从现存八十回前文字与八十回后文字内容的比较来说的,下面我们再从曹雪芹《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目录的情况对《红楼梦》的结局进行考察。

裕瑞《枣窗闲笔·程伟元续<红楼梦>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书后》云:

 

《红楼梦》一书,曹雪芹虽有志于作百二十回……诸家所藏本八十回书及八十回书后之目录,率大同小异者。

 

周春《阅<红楼梦>笔记》载,乾隆五十五年“雁隅以重价购钞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

其实,两个本子都是八十回本,不过,题名为《红楼梦》的本子上有一百二十回的目录,否则,八十回本断不能与百二十回本文字“微有异同”而已。

这种情况,正与乾隆五十六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伟元“序”所说的那样,《红楼梦》“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之目,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乃检阅仍只八十卷”的说法完全一致。

也就是说,程伟元、高鹗等人整理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时,他们和当时一些人一样,能够看到《红楼梦》八十回后四十回的目录。既然如此,不管是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慈两番入家塾”也好、第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第一百零八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第一百一十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也好,这些历来被视作《红楼梦》八十回后败笔的目录和主题内容,都是曹雪芹自己设置好的。

那么,《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的现有内容是合乎目录要求的,其他各回内容当然也是合乎曹雪芹目录要求的。也就是说,八十回后的各种被视作程、高续作的结局都是曹雪芹笔下《红楼梦》的原意,而不是程、高二人编造续作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