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词

往事织成连夜梦

归云闪出满天星

一九二八年

卜算子

荒草漫荒原，从没人经过。夜半谁将火种来，引起熊熊火。

烟纵烈风吹，焰舐长天破。一个流星一点光，点点从空堕。

采桑子

赤栏桥畔同携手，头上春星。脚下春英。隔水楼台上下灯。

栏杆倚到无言处，细味人生。事事无凭。月底西山似梦青。

采桑子

水边点点光明灭，恰似春灯。恰似繁星。恰似游魂自在行。

细思三十年间事，如此凄清。一个流萤。自放微光暗处明。

鹧鸪天

说到天涯自可哀。谁知何处是天涯。已看乳燕相将去，又见征鸿次第来。

空怅望，漫疑猜。自家情绪自安排。拚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花瓣瓣开。

菩萨蛮

今年人比前年老。今番梦比前番好。携手逆西风。踏花行梦中。

锦书今日至。多少关心事。命运早安排。从今休乱猜。

凤栖梧

我梦君时君梦我。步踏黄华，相遇秋江左。情绪安排犹未妥。别来可有新工作。

热泪欲烧君颊破。一一晶莹，一一圆成颗。头上秋星千万个。纷纷都自青空堕。

清平乐

故人好意。邀我来山里。久吸大城烟雾气。到此眼明心喜。

黄华好似前年。折来插向窗间。窗外一株红树，教他与我同看。

采桑子

双肩担起闲哀乐，好梦难圆。世事无端。争把人间比梦间。

诗人自古无情甚，黄叶凋残。红叶翩翻。一样飘零两样看。

菩萨蛮

将去西山赋

夜来一阵潇潇雨。晨风吹得凉如许。西北有高峰。不遮西北风。

桃源难久驻。又向人间去。黄叶舞山前。似催人下山。

小桃红

烛焰摇摇灺，冬雪沉沉下。藐藐微躯，茫茫去路，悠悠长夜。问何时突兀眼前来，见万间广厦。

说甚真和假，说甚冬和夏。花落花开，年华有尽，人生无价。待明晨早起上高楼，看江山如画。

鹧鸪天

百尺高楼万盏灯。流光似水照人行。楼头谁倚阑干立，翘首长空望月明。

灯似月，月如星。最尘嚣处亦凄清。我来领取新诗意，踏步街头听市声。

踏莎行

万屋堆银，孤灯比月。天公又下初冬雪。深宵独自倚危阑，荒城何处还吹角。

底事空虚，甚时幻灭。天南地北心分裂。此身判却似冰凉，也教熨得阑干热。

采桑子

如今拈得新词句，不要无聊。不要牢骚。不要伤春泪似潮。

心苗尚有根芽在，心血频浇。心火频烧。万朵红莲未是娇。

鹊桥仙

早晨也雾，黄昏也雾。霰雪严霜寒露。初冬上溯到深秋，便仿佛年华几度。

吟诗也苦，填词也苦。放下毛锥出去。街头毕竟像人间，是谁说不容人住。

浣溪沙

花自西飞水自东。君心正与我心同。今宵痛饮看谁雄。

莫惜醉魂飞不起，且教没入酒杯中。好将双颊向君红。

踏莎行

当日桃源，那般生活。算来毕竟从头错。乐园如不在人间，尘寰何处寻天国。

平地楼台，万灯照耀。人生正自奔流着。市声如水泛春潮，茫茫淹没天边月。

一九二九年

减字木兰花

人间无路，他日伴君天上去。休恨天高，试把长虹架作桥。

风沙忽起，散发飘扬残照里。莫怨风沙，且障红霞当面纱。

破阵子

却笑昨宵祝祷，祈求今日晴明。不道朝来风已起，直到黄昏势未停。长空摇万星。

眼底云翳乍去，胸中块垒初平。仍旧黄尘如雨下，不是年时此际声。宵深笼被听。

鹊踏枝

过了花朝寒未退。不见春来，只见风沙起。乍觉棉裘生暖意，阳春原在风沙里。

哀乐中年难道是，渐渐模糊，渐渐成游戏。尊酒安排图一醉，今春没有伤春泪。

浣溪沙

三日春阴尚不开。薄云未雨净飞埃。被他酿造好情怀。

砌下春随芳草长，江南人寄落花来。忍教哀乐损形骸。

鹧鸪天

说到人生剑已鸣。血花染得战袍腥。身经大小百馀阵，羞说生前死后名。

心未老，鬓犹青。尚堪鞍马事长征。秋空月落银河黯，认取明星是将星。

灼灼花

不是豪情废。不是雄心退。月底花前，才抽欢绪，已流清泪。只年来诅咒早心烦，也无心赞美。

一种人间味。须在人间会。有限青春，蒲桃酿注，珊瑚盏内。待举杯一吸莫留残，更推杯还睡。

踏莎行

天气难凭，天心难问。清明始有花开信。才能几日不春阴，狂风又是沙成阵。

芳草初青，柳枝还嫩。为花莫抱飘零恨。长杨穗似不成花，看他也被风吹尽。

临江仙

西沽看桃花

此地曾经小住，重来直似还家。紫泥新涨柳生芽。旧时春意思，浅水数声蛙。

莫是情怀渐好，长郊远冒风沙。疏疏落落两堤花。莫嫌花太瘦，只此已亏他。

清平乐

怕看风色。掩户眠高阁。索索尘沙窗隙落。睡也怎生睡得。

春来不信春来。花开不信花开。窗外绛桃一树，无言落满空阶。

贺新郎

赋恨终何益。算教他、黄尘淹尽，青衫泪迹。记上高楼舒望眼，常怨天宽地窄。把恨泪、灯前暗滴。窗外新桐流清露，伴月明坠下无声息。春已去，三之一。

而今孤注休虚掷。唤天公、重燃灵焰，再添生力。心上伤痕知多少，开落心花狼藉。看心血、涓涓流溢。试把君尝君应说，甚春蜂酿得花成蜜。同一笑，莫悲泣。

千秋岁

独来独往，遣却闲纷攘。新意境，无惆怅。灯摇光满地，天远星如网。风已定，时时自觉心弦响。

不是人间象。犹作人间想。留不住，消还长。悠悠流水去，袅袅炊烟上。千万劫，碧天路杳人间广。

渔家傲

梦里春光何澹宕。初阳清露花三两。林语低低风送浪。天乍亮，眼花消失心花放。

眼底心头温一饷。起来又觉生惆怅。楼外潇潇时作响。褰帏望，雨丝细罥朱藤上。

木兰花慢

赠煤黑子

策疲驴过市，貌黧黑，颜狰狞。倘月下相逢，真疑地狱，忽见幽灵。风生。黯尘扑面，者风尘不算太无情。白尽星星双鬓，旁人只道青青。

豪英。百炼苦修行。死去任无名。有衷心一颗，何曾灿烂，只会怦怦。堪憎。破衫裹住，似暗纱笼罩夜深灯。我便为君倾倒，从今敢怨飘零。

行香子

效樵歌体

不会参禅。不想骖鸾。惯飘零，岁岁年年。趁风海燕，昨夜飞还。甚盼春来，留春住，又春残。

自辟心园。自种心田。自栽花，自耐新寒。一枝一叶，总觉鲜妍。问是仙山，是天国，是人间。

鹊桥仙

试舒皓腕，倒垂金盏。案上榴华照眼。将来过去俱消融，只剩下眼前一点。

百年不短，天涯未远。沉醉高歌今晚。明朝挂起顺风帆，送君过大江南岸。

江神子

去年此际两心知。幕垂垂，日迟迟。转眼流光，又到去年时。重五恰如重九日，云漠漠，雨霏霏。

沉阴百事不相宜。且填词，且吟诗。心未成花，先已自成丝。楼外马缨才一朵，红上了，最高枝。

浣溪沙

享受宵来雨后凉。当窗支起小胡床。卧看风舞绿垂杨。

词意渐随乡思减，蝉声欲共夏天长。此时争忍不思量。

浣溪沙

一带高城一带山。孤灯四壁影萧闲。此时情味十年前。

燕近重阳犹未去，风吹落叶自回还。怀人听雨到更阑。

鹧鸪天

又是重阳叶落时。得风庭树各凄凄。纵教睡好原无梦，何必寒蛩彻夜啼。

天欲晓，月移西。起来还着旧秋衣。泪斑酒黦无寻处，敢向西风怨别离。

浣溪沙

卧病伤离次第过。相思无赖且由他。此身常健待如何。

为爱池边波影碎，却看塔上夕阳多。光阴始觉易消磨。

眼儿媚

拟将愁绪托杨枝。烟缕又风丝。年年岁岁，不愁春晚，只愿秋迟。

茫茫人海人何地，犹自说相思。一般同在，暮山青处，霜叶红时。

鹧鸪天

壮岁功名两卷词。单寒骨相本无奇。临流自把清臞照，不是胡儿是汉儿。

杨吐穗，柳垂丝。轻轻过到叶飞时。高山有尽天无尽，往古来今若个痴。

定风波 五首

仿六一把酒花前之作

把酒东篱欲问公。菊黄何似牡丹红。依样看花依样醉。相对。花香沁入酒杯中。

今日花开明日落。萧索。东风原不让西风。记得留春无好计。垂泪。秋来着意绕芳丛。

 

把酒东篱欲问君。十分秋比几分春。记得春花零落处。尘土。秋英未肯惹黄尘。

莫对佳花还坠泪。无味。空教花笑有情人。镜里星星难整顿。双鬓。今年已比去年新。

把酒东篱欲问他。秋来底事着愁魔。北地晴天尘不起。千里。一轮明月澹银河。

君道春光容易老。烦恼。送春无计奈春何。寒雨一场霜霰至。憔悴。请君起看有秋么。

 

把酒东篱欲问伊。忍教辜负菊花时。万物逢秋摇落尽。争信。山前尚有傲霜枝。

明岁花如今岁好。人老。悲今吊古总成痴。尝得酒中真意味。沉醉。樽前听我唱新词。

 

酒醒扶头曳杖行。依依残照上高城。住得尘寰三十载。堪怪。今秋秋意恁分明。

自笑怜花无好计。惯会。山泉汲水供银瓶。采得黄花归去后。回首。四山无语只青青。

临江仙 二首

游圆明园

眼看重阳又过，难教风日晴和。晚蝉声咽抱凉柯。长天飞雁去，人世奈秋何。

落落眼中吾土，漫漫脚下荒坡。登临还见旧山河。秋高溪水瘦，人少夕阳多。

 

散步闲扶短杖，正襟危坐高冈。一回眺望一牵肠。数间新草舍，几段旧宫墙。

何处鸡声断续，无边夕照辉煌。乱山衰草下牛羊。教人争不恨，故国太荒凉。

临江仙

皓月光同水泄，银河澹与天长。眼前非复旧林塘。千陂荷叶露，四野藕花香。

恍惚春宵幻梦，依稀翠羽明珰。见骑青鸟上穹苍。长眉山样碧，跣足白于霜。

沁园春

踏遍郊原，曳杖归来，静对琐窗。正檐端雀语，空庭残照，篱边菊笑，昨日重阳。欲坠游丝，随风又起，带着斜晖飘过墙。青山好，奈相看无语，只会苍苍。

思量总觉堪伤。甚枫叶红时槲叶黄。叹两三飞蝶，尘寰漠漠，几行征雁，天外茫茫。制得荷衣，纫成兰佩，自向西风哀众芳。明朝起，更登楼极目，南望潇湘。

虞美人

更深一盏灯如豆。烟味浓于酒。青烟才起忽消沉。便觉相思飞去、不堪寻。

晓来寻觅相思去。却见丹枫树。雨淋红叶好凄凉。难道相思真个、恁收场。

破阵子

南园看枫

谁道秋容消瘦，霜林煞自红肥。折得一枝枫叶子，正待思量寄与谁。满林叶乱飞。

着甚新愁新恨，管他闲是闲非。但使今朝能饱看，霜露沾衣不忍归。西风尽浪吹。

破阵子 二首

次日重游再赋

珠玉词中好句，人生不饮何为。争奈三杯沉醉后，逝水迢迢去不回。光阴仍似飞。

说甚愁来不断，知他梦也还非。湖上重楼楼外柳，柳外群山碧四围。山山惟落晖。

 

昨日霜枫似锦，今朝败叶成堆。已自菊英同柳瘦，那更芦花作絮飞。临风双泪垂。

难道飘零一世，不教展放双眉。那畔青山沉暮霭，者里红墙上夕晖。今生第几回。

南乡子 二首

游西山

三十有三年。生活劳劳碌碌间。喜煞秋来风日美，萧闲。背了朝阳去上山。

何处是尘寰。上得高峰仔细看。四外苍苍天接地，茫然。几点霜枫在眼前。

 

难得是身闲。得到心闲益发难。忙里偷闲时一去，登山。莫谓凌风便上天。

山下是人间。山上青天未可攀。摘得一枚枫叶子，萧然。归去灯前独自看。

贺新郎

秋来寄居西郊，时时散步圆明园废墟中。芦苇萧瑟，弥望皆是，傍晚有人持长矛立高冈上，意其逻者也。

多少萧闲意。废园中、苇塘萧瑟，鸟声细碎。微雨轻风都过了，头上青天如洗。这些事、闲人料理。见说南山曾射虎，算灞陵未短英雄气。千载下，有谁继。

我如引火烧枯苇。想霎时、飞烟万丈，烈红十里。众鸟纷纷飞散去，火舌直腾空际。制造得、无边欢喜。蓦地回头高冈上，烂红缨正被风吹起。枪矗在，斜阳里。

好事近

灯火伴空斋，恰似故人亲切。无意开窗却见，好一天明月。

欣然启户下阶行，满地古槐叶。脚底声声清脆，踏荒原积雪。

沁园春

涧猗以诗来索近作，适谱此调未就，后阕因述近日生活，既以自慰，且用相劝。

暮色苍茫，适自何来，悄然逾墙。看依依几缕，炊烟自卷，亭亭孤立，塔影初长。山远天低，庭空树老，小院黄昏别样黄。炉中炭，正微闻窸窣，时漏光芒。

消除旧日情肠，也不待禅龛一炷香。有寒花数朵，向人婀娜，短檠三尺，伴我凄凉。近日何曾，市楼买醉，对酒当歌慨以慷。安心处，是风尘老大，不是清狂。

浣溪沙

课罢归来一盏茶。小窗红日欲西斜。披衣又上进城车。

漠漠西风尘十丈，萧萧古木路三叉。进城且当是还家。

贺新郎

又是寒冬矣。也颇思、村醪取暖，市楼买醉。踽踽行来举头见，一队明驼迤逦。爱他有些儿画意。曲项高峰肉蹄软，想来从大漠风沙里。一步步，几千里。

庞然卧息长街内。又木然、似眠似醒，非悲非喜。偶一摇头铎铃响，声落虚空无际。有谁识、此君心理。万里长城曾见否，问凋零破败今馀几。驼不语，蹶然起。

三字令

愁塞北，忆江南。独凭阑。心上事，望中天。月朦胧，星闪烁，起炊烟。

残雪在，四山巅。晚来寒。山下路，几人还。有谁知，前日梦，甚时圆。

东坡引

柔肠愁不断。回肠理还乱。一条红烛烧青焰。无风犹自颤。无风犹自颤。

青光冉冉。长宵漫漫。案上烛，徐徐短。此生个里分明见。朱颜争不换。朱颜争不换。

一九三〇年

鹧鸪天

读秋明词赋

拨得心弦不住鸣。藕花池畔若为情。西山爽气朝来满，北国秋光雨后明。

将缱绻，作晶莹。词中今见玉溪生。薄晴催`得桃开了，听到新莺第几声。

木兰花慢

向闲庭散步，忘今夕，是何年。听犬吠鸡鸣，始知自己，身在尘寰。苍天。黝然不语，闪万千、星眼看人间。何处琼楼玉宇，几番沧海桑田。

庄严。依旧是平凡。冬去又春还。问小立因谁，深宵露冷，不记衣单。开残。小梅数朵，剩离离、枝上着微酸。病里生机尚在，无人说似诗禅。

浣溪沙

案上盆梅几点花。寒香熏得梦清佳。这回午睡太亏他。

且养闲情消永日，更抛绿酒试红茶。小斋自过病生涯。

鹧鸪天

赠友

小院无人日影窗。新来渐渐觉天长。计时未到春三月，何处飞来燕一双。

千古事，九回肠。不须伤感与悲凉。相思恰似樽中酒，君若尝时细细尝。

浣溪沙 三首

风软杨花尚自飞。长廊深院柳丝垂。隔邻横笛为谁吹。

楼上已看山四立，窗前又见燕双归。生涯无尽亦堪悲。

 

微雨新晴碧藓滋。老槐阴合最高枝。风光将近夏初时。

少岁空怀千古志，中年颇爱晚唐诗。新来怕看自家词。

 

西北浮云结暮阴。四山爽气正消沉。又扶短杖过长林。

春露秋霜鸿雁背，佳花好月少年心。年时怅望到而今。

楼上已看山四立，窗前又见燕双归，生涯无尽亦堪悲。”

山亭柳

古道长林。万树柳垂金。春渐老，岁时骎。卧病已疏诗卷，闲身尚懒登临。只觉几番微雨，绿遍墙阴。

他生来世谁能卜，人间天上费追寻。尘寰事，梦中心。雁背肃霜凉露，鸡声澹月遥岑。独立斜阳影里，着意沉吟。

山花子

竟日潇潇雨未停。檐端心上各声声。独坐窗前天易晚，不堪听。

往事织成连夜梦，归云闪出满天星。偏是此心阴合处，总难晴。

浣溪沙

漫道心湖不起波。千山落日走明驼。吹笙犹自望银河。

飞絮浓于三月雨，城西偏是绿杨多。悲欢争奈此生何。

浣溪沙

豌豆荚成麦穗齐。绿杨阴合倍依依。鹧鸪林表尽情啼。

假使此生真似梦，不知何事更堪疑。溪流东去夕阳西。

鹧鸪天

赠屏兄

雨后苔痕欲上阶。窗前夜合是谁栽。树犹如此垂垂老，岁不待人鼎鼎来。

车马过，起尘埃。黄云拥日下长街。艰难寂寞都尝遍，如海燕城斗大斋。

鹧鸪天

知是留春是送行。一栏芍药正鲜明。剧怜万木阴阴合，又听新蝉嚖嚖鸣。

还记得，玉溪生。诗中曾道碧无情。杜鹃啼得馀春在，送尽春归是此声。

浣溪沙

杏子青黄半未匀。阴阴绿叶带微尘。乞花曾记到东邻。

一带岚光凝紫雾，四郊麦浪起黄云。只应随分老闲身。

浣溪沙

叹息春光亦有涯。杜鹃啼得日西斜。离人犹自不思家。

水畔移来山石竹，阶前谢了海棠花。团团飞絮扑窗纱。

八声甘州

怕今宵无处解雕鞍，何须问吾庐。正月尖风紧，星高露重，人在征途。张目四围望去，身外总模糊。无奈青骢马，也自踟蹰。

渐渐星沉月落，又青磷走火，野薮鸣狐。听白杨树上，宿鸟乱相呼。隔长林、夜灯一点，蓦向人暂有暂还无。鞭摇动、马长嘶了，踏过平芜。

南柯子

梦好身还懒，书成墨未浓。起添新炭小炉中。窸窸声声，爆得火花红。

心上三更雨，楼前昨夜风。相思一点意无穷。化作青星，一一入青空。

贺新郎

前阕词意未尽，再赋。

烛影摇虚幌。记宵来、扶头酒醒，春寒纸帐。起向炉中添新炭，霍地火花乍亮。勾引起、年时惆怅。一点相思无穷尽，化万星迸落青天上。谁为我，倚阑望。

朝来旭日曈曈上。映初霞、红云朵朵，鱼鳞细浪。万颗青星无寻处，着甚闲思闲想。只一片、春光澹宕。百啭新莺疏林外，是和风微动心弦响。君酌酒，我低唱。

浣溪沙

北上途中阻兵，寓天地林赋。

豆叶黄时豆荚肥。秋阳暖似梦初回。满林红枣自生辉。

远近村鸡齐唱午，碧空如水片云飞。可怜景物与心违。

浣溪沙

百岁光阴只此身。漫将无赖说销魂。漫留双泪说离分。

去日苦多来日少，见时恰似梦时真。眼前人是意中人。

浣溪沙

寄涧猗

抱得秦筝为我弹。殷勤相劝惜华年。自家先已泪斑斑。

取我鸣琴翻旧谱，为君进酒佐清欢。心弦断尽更无弦。

《荒原词》既定稿复题六绝句附卷尾

吟成几首短长词，一字何曾捻断髭。也信文章千古事，难言得失寸心知。

 

壮岁旌旗世已惊，人英落落更词英。十年读会《花间集》，始知稼轩是老兵。

 

不许清真作雁行，晏欧清丽复清狂。未能扑去尘三斛，怅望千秋空自伤。

 

禽鸣高树虫啼秋，时序感人不自由。少作纵教堪毁弃，逝波谁与挽东流。

 

穷愁老病口头禅，何必斤斤笑玉田。残叶一林风扫尽，天公不为庇寒蝉。（玉田词：“恨天公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

 

太白惊才堪复古，少陵大力始开今。我只自吟还自看，无能何况更无心。

附一 弃馀词

一九二四年

南柯子

寂寞余微笑，低吟爱独游。黄华黄叶不胜秋。岸上谁家新筑，小红楼。

海阔天空处，都教望眼收。西风吹浪几时休。好是傍山残日，倍温柔。

小重山

疏雨几番菰渐黄。画船双桨里，藕华香。星明月暗过萤光。休高唱，怕扰睡鸳鸯。

夜半觉秋凉。西风穿苇叶，泪沾裳。洞庭南下接潇湘。湘灵杳，天远碧波长。

一九二五年

临江仙

次箫和余旧作，亦再和。

小草都含微笑，远山自写春容。碧波恰衬夕阳红。衣香人影，一阵落花风。

不恨而今不见，三春盼到三冬。相思未必两心同。新词和就，弹泪托征鸿。

临江仙

《乐章集》有此体，按谱用前韵赋。

夜雨住了愁倚枕，梦难工。流光酝酿衰容。想壮怀豪气，剩惨绿愁红。吾年也，自未老，已如黄叶战西风。

知他数根精瘦骨，支撑几个秋冬。况暮天长路，问携伴谁同。闲来检点事业，付与去燕来鸿。

促拍满路花

萧萧叶乱鸣，暧暧霞初度。潮来侵岸石、涛声怒。望中灯火，上接疏星语。岚光迷淡雾。独自行来，更寻没个人处。

秋怀黯淡，总被相思误。归来应自好、归无路。梁间燕子，不伴人愁苦。依旧双飞去。寂寞空巢，有时飘坠残羽。

一九二六年

风入松

次箫赋《水龙吟》题余词集，语多溢美，赋此所以报也。

燕南赵北少年身。渐老风尘。自怜生小寒酸甚，论豪情、敢比苏辛。况是铅华无分，风流说甚清真。

东来海上共伤神。一样沉沦。如君应有千秋业，是谁教、作个词人。相伴填词觅句，消磨白日黄昏。

最高楼

携手去，相送亦同行。天远夜微茫。鸡声碾入轮声里，屈肱人枕小书囊。又低声，频絮语，断人肠。

相见了、相思依旧苦。离别后、离愁何日诉。思往事，更神伤。箧中尚有残花朵，如今应没许多香。莫回头，山黯淡，海青苍。

浣溪沙

真是归期未有期。怀人一夕鬓成丝。心情近日遣谁知。

好对青山温旧梦，爱将残照入新词。上潮看到落潮时。

鹧鸪天

知到人生第几程。当前哀乐欠分明。他乡未是飘零惯，却把还家当旅行。

判扰扰，莫惺惺。江南山比故山青。还乡梦与江南梦，可惜今宵俱不成。

一九二七年

临江仙

自题《无病词》赠因百

自古燕南游侠子，风流说到而今。谁知霸气已消沉。有时尝苦闷，无病亦呻吟。

一语告君君记取，安心老向风尘。少年情绪果然真。不知多少恨，只道爱黄昏。（因百有句曰：“我是生成有恨爱黄昏。”）

采桑子

题因百词集

文章事业词人小，如此华年。如此尘寰。为问君心安不安。

双肩担起闲哀乐，身上青衫。眼底青山。同上高楼再倚阑。

一九二八年

鹧鸪天

真个先生老酒狂。难消伤感与悲凉。明年花比今年好，底事今年欲断肠。

灯照眼，月当窗。闲中滋味似穷忙。长江后浪催前浪，作弄长江尔许长。

附二《荒原词》序

卢宗藩

羡季取其近二年中所为词，命名曰“荒原”，又最录其所删旧稿如干首，命名曰“弃馀”，合为一册，将继其“无病”、“味辛”两集而付印，且属宗藩为序。余自维既不能词，又不能文，将何以序也？虽然吾两人订交且十年，羡季视余若长兄，余虽未敢即弟视之，然友朋中知羡季宜莫余若者矣，是则不可以无一言。以余所知，八年以来，羡季殆无一日不读词，又未尝十日不作，其用力可谓勤矣！人之读“无病”词者，曰是学少游、清真；读“味辛”词者，曰是学“樵歌”、稼轩。不知人之读是集者，又将谓其何所学也。而余则谓：“无病”如天际微阴，薄云未雨；“味辛”如山雨欲来，万木号风；及夫“荒原”，则䨦飚之后，又有渐趋晴明之势。余之所能言者，如斯而已。抑更有进者。八年中，作者每有所作，辄先以示余。余受而读之，觉其或愀然以悲，或悠然以思，或倏然意远，或磅礴郁积而不能自已。作者固一任感情之冲动而不加以遏止约束，而极其所至亦未必无与古人暗合之处。要其初，本无心于规规之摹拟，盖假词之形式而表现其胸中所欲言。当其下笔，不自知为填词，其心目中庸讵复有古人？惟其忘词，故词益工；惟其无古人，而后或与古人合也。然而羡季今兹病矣！故是集卷末诸词，虽不能自掩其崛强奔放之本色，要亦渐趋于平淡萧疏之途。余不知此集出版后，作者尚作词否耶？余又不知作者此后如有所作，即循此途以进否耶？羡季尝语余曰：自来作家，年龄既老大，则其作品亦逐渐趋于硬化，而衰老，而干枯。宗藩每取昔之“无病”与今之“荒原”比并而观之，深惧夫羡季之作品亦将硬化也。郑板桥自序其词，谓：人亦何能逃气数？“荒原”词之作者殆亦难逃此气数也夫！

 

十九年秋日涿县卢宗藩序于旧京宣外之直隶新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