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风雅:近世文人书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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偕隐名山誓白头:郁达夫致王映霞

民国文人书信,近些年来颇受关注,尤其在书画拍卖市场上,更是异军突起,连创佳绩。如多年前的一次嘉德秋拍上,陈独秀和李大钊的书札先后拍出了二百三十万和四百一十四万元的高价,而鲁迅先生一九三四年致陶亢德的一封仅二百二十字的信,则以六百五十五万元的天价成交。

就近年的书画行情来看,如梁启超、周作人、胡适、郁达夫等一批民国文人的书信,其成交价都远超同期的书法大家。究其原因,首先是名人书信具有艺术和历史的双重价值,再者,书信中所涉及的诸多内容较之于通常书法题材的诗词警句,无疑更具收藏价值。我写的这一组“文人书札”专题,就先从郁达夫的情书说起。

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婚恋,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就是轰动文坛的一大新闻。中国传统的经典题材,所谓“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故事,在郁、王这里上演了一场“真人版”。那时的郁达夫,已是留日归来闻名文坛的名作家,小说《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名震一时。王映霞年方十九,爱好文学,在校时就读过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的小说。她毕业于浙江女子师范学校,知书达礼,妩媚动人。说她是“校花”显然不足以涵盖她的美,而当时王映霞已有“杭州第一美人”之誉,可见她魅力所射之处,谁人能挡?难怪郁达夫一见惊艳,之后便魂魄全丢了。

很多年以前,我读过一本《郁达夫外传》的薄册子,作者孙百刚,郁达夫的留日同窗。要说起来,若是没有孙百刚,郁达夫与王映霞是否还会有这一段“惊世之恋”,就真的难说了。

上海淮海中路近马当路处,有一条石库门弄堂叫“尚贤坊”,此弄南临淮海路,东西贯穿了马当路和淡水路,距今也有九十余年的历史,近几年正在动迁改建,一大半似乎已被拆除。我每每路经此处,总要想起郁达夫。因为,一九二七年的一月十四日上午,郁达夫正是在尚贤坊孙百刚的家,偶遇了也借住在此的王映霞,从此,达夫的心“被她搅乱了”……

那一天,郁达夫似乎兴致极高,也十分殷勤。闲聊过后,本来孙百刚想尽地主之谊,留达夫午饭的,但郁达夫却执意要请孙百刚夫妇和王映霞外面吃,并很快叫来了小汽车,直达南京路的新雅饭店。孙百刚回忆说,那顿午饭,酒菜颇为丰盛,大家痛饮了一场,尤其是郁达夫特别高兴,竟喝得有些醉意了。

第一次的相见,孙百刚其实还不知郁达夫“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心思,而郁达夫,仅仅只是这一次的初见,就马上对王映霞产生了爱意。当天的晚上,他在日记中写道:“从光华出来,就上法界尚贤坊里一位同乡孙君那里去。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

文人相爱,总是那样的不可救药。郁达夫是一个才情横溢、感情充沛的文人,同时他又具有诗酒风流、放浪形骸的性格。虽说王映霞魅力四射,叫男人难以抵挡;然而一旦被郁达夫热烈爱上的女人,在他强大的求爱攻势下,要想抵挡挣脱,也是十分困难的事。

第一次偶遇后,翌日晚上,郁达夫又去了尚贤坊孙百刚家里,再邀孙百刚夫妇和王映霞到天韵楼游玩,后又到四马路豫丰泰酒馆痛饮了一番。“一回生,二回熟。”席间,王映霞热情地为郁达夫斟酒斟茶,使郁感到“真快乐极了”。当晚,他又在日记中写道:“王女士已了解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以后当日日去看她。我只希望这一回的事情能够成功。”

就这样,那几天郁达夫几乎天天往孙百刚家里跑,正所谓“出门无至友,动即到君家”,吃饭、喝酒、看电影、听戏、逛公园等等,郁达夫每天变着花样地邀约。当孙百刚察觉到郁达夫的“醉翁之意”后,曾极力反对。毕竟,他认为郁达夫是一个有家室儿女的人,不应该再有此念。但郁达夫此时已被热恋冲昏了头脑,哪还听得进什么忠告?他向孙百刚“摊牌”,欲求老同学帮忙“撮合”,但孙不仅拒绝合作还处处为难捉弄他,譬如为王映霞介绍男朋友章克标,想借此摆脱郁达夫。不成后又每当郁达夫来找时,就将王映霞藏起来,诳说王去逛公园了,或说王映霞回杭州了。反正郁达夫几次被弄得要哭,发誓再也不去尚贤坊了,只得单枪匹马到王映霞任职的坤范女校去等候,并不断写信去“感化”……当然,经过一年的苦苦追求,密集的情书“轰炸”,至一九二八年的一月,尽管这一年中王映霞多次有犹豫,恋情的发展也时有反复,但最终,郁达夫还是成功地“抱得美人归”!

郁达夫一生致王映霞书信当然很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达夫书简》共收录了九十四封,可能目前收存的就这些了。可这批书信,在抗战时曾被居住在湖南汉寿的王映霞所遗失,恰巧有位粤汉铁路局的燕孟晋先生,一九三九年某日于铁路局附近见有人在焚烧一些废纸之类的东西,他发现写有“王映霞”“郁达夫”字样的一批信件,因这位燕先生颇爱文学,知道郁达夫的文名,于是便将这批书信抢救保存下来,从而也使得这批珍贵的史料得以重现于读者眼前。

在九十四封的“达夫书简”中,一半以上是写于郁、王相识的第一年,也就是一九二七年,而且几乎全部集中在上半年。可见追女友之初,情书作用之巨大。如图的这页信札也是,写于一九二七年的三月九日:

映霞:

今天决定的事情,请你不要再变更了。你的铺盖,我当为你设法向周家去借,你决定入校之先,希望你再来创造社一次,我们还可以仔细谈谈。附上海粟的信一封,你去入校,就面交他。或者有些费用可以免除,要他免除了,也好省几个钱。你无论如何,在入校之先,当来看我一次,噢,别忘了。

达夫 三月九日晚上

信中所说的,大概是想让王映霞也搬出尚贤坊。另,王表示想读上海美专,郁达夫给刘海粟写一封介绍信。

这一阶段的郁达夫,几乎天天写信,其实也天天见面。就是白天到学校去等她,然后约出来逛一圈,吃个饭,亲个嘴,晚上回家则又开始写信了。文人谈恋爱,就是忙写信。鲁迅、梁实秋都有类似故事。当然,郁达夫还要写诗。他在三天前的一封信中,为了博佳人一粲,就随手作了两首诗: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自惭形。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郁达夫诗才极高,倚马可待完全没有问题。这两首被郁达夫附在信末称“写给你笑笑”的情诗,由于“屡经著录”,后来很有知名度。第一首郁达夫表示要效仿范蠡西施,隐居名山泛舟五湖,以求白头到老;第二首则用“王羲之爱鹅”之典,借喻王的家世。因为王映霞的外祖王二南先生乃江南名士,南社社员,郁达夫去杭州拜访时颇有共同语言,曾获老人认可,此也为“郁王之恋”的成功奠定了一定基础。

相对于书法作品而言,书信诗稿之类,更见随意性。由于作者书写时,也许并没有想到要拿出来发表,于是在用笔、章法乃至措辞上,都不会刻意经营,但也正因为此,反而显示出作者的真性情,也更接近书法的本源。试想我们古人的经典名帖,传世的不都是信札手稿么?当然,郁达夫并不是我们今天概念中的书法家,他只是一个文人。而且他的“文人字”,在文人中也算是比较另类的,字势欹侧,线条瘦削,笔画因书写随意而时有交叉,施蛰存先生曾评价说他的字“充分表现了他那落魄文人不衫不履的风度,观其字,如见其人”。的确,郁达夫一生命运多舛,孤傲不羁,他三岁丧父,由于家贫母亲还将年幼的姐姐送给别人家当童养媳。七岁郁达夫入亲友的私塾受启蒙,后学诗,有“九岁题诗四座惊”之经历。至于书法,郁达夫自己说没怎么下过苦功,后又随哥哥去了日本,所以手里总是捏着铅笔和钢笔的时间多。话虽是这么说,但郁达夫毕竟还是读过好几年私塾的传统文人,书法自有他的童子功,我看他早年的几幅题字就很有韵味,譬如在一九一九年夏,为了让他未婚妻孙荃临摹而特以楷书所写的一信,就是非常规整而见法度的。日后随着性格的衍变,他的身上乃至作品中,似乎皆带有一点落魄文人那种颓废的情绪。尽管他的字不修边幅,着墨也不多,但个中的劲挺坚毅,仍可以窥出。孙百刚在回忆录中就说,达夫的内心就潜藏着一种刚毅、落寞和孤愤的性格。这个我们从他的字里行间,或者就从他死追王映霞的故事中,也是能看出一二来的。

“郁王之恋”的浪漫故事,从轰轰烈烈开始,到如愿以偿终成眷属,确实吸引了当时众多艳羡的眼球,柳亚子还以“富春江上神仙侣”赞之。但他们终因性格的关系,郁达夫怀疑王映霞出轨,而未能做到“偕隐名山誓白头”,婚姻走过了第十二年之后则以凄凄戚戚收场。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都喜欢“大团圆”。“才子佳人”的爱情,开局再不顺,结局圆满就算圆满;反之,若开局再美好,结局不美满终究是缺憾。所以,郁达夫的人生,注定就是一个悲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