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中

凡作点画，起止藏头护尾，尚有定法，惟中段更难于起止，而古今罕有言点画中段之笔法者。《九势》言“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是即起笔藏头后中段笔法。昔人亦有以“中锋”二字言之者，然语太简单，难求秘奥。书之优劣判于点画之中段，此学笔法者所最宜讲求者也。唐颜真卿与僧怀素论书曰：“何如屋漏痕？”此实言中段笔法之无上秘诀也。元《董内直书诀》解之谓：“写字之点，如空屋漏孔中水滴，一点圆正，不见起止之迹。”可谓谬解。屋漏痕乃言笔画之中段，岂谓点乎！雨水由屋之罅隙流于壁上，成长痕，善书者笔画之中段即类此。此非仅言漏成之痕也，其用意之精，尤在“漏”字。盖水之流也，不盈科不行，漏滴之水盈中而下注，如笔之藏头圆笔而徐进。如是成画，自成漏痕，其中段处处皆如藏头之头，无处不活，无处不动，此法无以名之，名曰“盈中”。言笔锋两面界纸，若水槽，而笔心含墨盈满其中，徐徐进行，自成屋漏痕。以此法作篆，谓之“春蚕食叶法”，是为篆法金针。后之书家全不谙此，只求起止合藏头护尾之法，而中段则驰毫而过，外观未尝不健举，然掩其两端而观其中段，则有若枯骨。执是以求，非惟论书独具眼光，而作书亦不难上追竹简矣。清道光间，包世臣论笔法颇知中段之要，惟其所用乃渍墨法，而于盈中法则概乎其未有闻，故包书未入正轨。盈中法与《九势》所谓“笔软则奇怪生焉”亦相通，盖盈中法全无驰逞之笔，其力之刚，要由笔软。若怀素所谓“驰毫骤墨”，则全无是处。古人云“匆匆不及作草”，岂非草亦以盈中法为贵乎？通之真、行莫不皆然。自宋以降，此法已绝，今特抉出，欲使汉以前笔法再传于今世。深思之士，幸勿忽诸。

唐颜真卿《自告身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