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是十二楼荷的记忆(一)
满塘的暗影在风中簌簌地晃动,因为所立之地明显低于塘堤,那庞大的叶子能到了人的胸部高度,兀自晃动着似乎分分秒都在长高着,肥大着,毫无征兆的,从如水墨丹青的微云里骤然跃出的皎洁月轮顿令长空银汉无声、清寒似溢。那如牛乳般的清辉在眼前叶上流泻。他本是入夜无趣在村子里抹黑转转,算作饭后溜食儿。不想信步就到了村边的这片水塘边。最初在黑暗中站着,那绵延几里的影影绰绰的高大植物的大如斗的叶面,让他一时间竟然紧张地汗毛倒立,似乎无形的危险正在悄悄靠近,近在咫尺,他却看不见,自然也无法防范、无处躲藏。这危险是什么?是人为?亦或天灾?无从知道。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他,如何还能奢望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危机和险境?但他就是知道,自己是不安全的。爱谁谁吧,不知亦不能知,还操那个咸淡心干嘛,我且享受这一份难得的悠闲吧。
看,这月光下的一个个如小伞样高高擎着,连脉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巨大叶片簇拥着,热闹着,如一个巨大的生命场,看清了,就没有了惶恐感,剩下的全部是面对生命朝气的狂喜。这是什么的叶子?以前定是知道的,可如今就好像提笔忘字一样,那名字就像水中的蝌蚪一样,你越是想捕捉住它,它游离的越快,它就在那,可你就是无从捉住它,何止这植物的名字,所有的,所有的出现在眼前的物体,事物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对,是想不起来,之前定是都知道的。那是什么时候?——嗨,不想,不想。
周围忽然又陷入了黑暗,是那月轮躲入了云堆里。他面对着那满塘呈爆发式生命势头的暗影陷入了沉思,忽然有几句诗闪过脑海,到了嘴边:
雾柳暗时云度月,
露荷翻处水流萤,
萧萧散发到天明······
露荷?翻?想着刚才眼前那斗大的叶子滚动着晶莹的水珠、随风翻飞的样子,他忽然醒悟,啊,是了,这大叶子是荷叶,这种植物就叫荷花,它还能长出果实,带孔的,能吃,叫什么来着?得,又想不起来了。不错了,哈哈,他开心地笑,起码凭着自己的力量想起了这种植物的名字,那么以后,很多事情还是能够想起来的吧?比如自己是谁?从哪来?他很开心,王大妈不是说了吗?人活着只要有念想就会越活越有劲的。
突然,一道明亮的光柱越过他的头顶,照到了他面前的荷叶上,光亮到处,那绿莹莹、脉络分明的荷叶要么翻卷、要么珠粒纷坠,甚至有一个还未绽开的花苞,粉白粉白地从一片翠色欲滴的当下露出了尖尖的苞脚,那就是荷花吧。他回头顺着光柱望过去,看着有一张笑脸在那光源后闪现,他已经被告知,那光源发出的东西叫手电筒。那个站在村子方向的高岗位置上,手执着手电筒的人兴奋地叫道:
“嗨,十二楼,你在这啊。”是个孩子的声音。他也很高兴向远处招招手,这个村里德高位重的老者送给他的名字让他很是喜欢。那边又喊:
“十二楼你一个人黑灯瞎火地站在那,不会想不开,想跳下去了吧。”那声音里憋着笑,想必也是十分清楚,十二楼不会是这样做的人。十二楼笑着回道:
“这水里臭烘烘的,我跳进去干什么?估计几盆水也洗不掉这味儿呢。不过这大晚上的,臭蛋你跑到这水塘边干嘛?要是让你妈知道了,还不把你的腿打断?”说了这几句话,十二楼心里还是很得意的,他现在真的很不错了,在大家告诉他很多新名词儿的情况下,他都一一记住了,没有忘记的迹象,还能顺口就说出来,以后,他也可以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话了。伴着几只被惊醒的夜鸟的咕叽声,那边的孩子臭蛋已渐渐走到塘边来,嘴里还嬉笑着辩解着:
“到这来怎么了?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再说了,我来这可是被我娘拿棍子赶着过来的。我和牛三儿正在院子里玩儿的好好的,我娘非说什么要做荷叶鸡,对了,好像是这鸡还是给你做的呢,我娘说了,让我见着你,明儿个中午就到家里来吃鸡,你说你吃什么不好,干嘛非要吃什么荷叶鸡,害的我大晚上的被棍子赶到这鬼衢衢的地方来······”一堆的牢骚还未见底儿,臭蛋人已经到了近前。
十二楼心里暗笑着想起来,自己今天一大早经过臭蛋家时,听见臭蛋他娘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奇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就进了院子。猛一看臭蛋娘那红的想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和那不停嘴的咳嗽把他也惊了一跳,他顺势拉过那女人的胳膊,掀起袖口看时发现,她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红红的小疙瘩!十二楼下意识地向四周踅摸,见到一只狗怯怯地卧在墙角,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词儿,但只是闪过,他并没有捕捉到,但他马上意识到下一步该干什么了——让臭蛋娘把赶紧招呼臭蛋来,把那条狗能抱多远就抱多远去,她只要不再靠近那条狗就是了。因为之前十二楼为大家办的几件漂漂亮亮的事,现在村民们都很听十二楼的话,所以臭蛋的娘小跑着出去,十几分钟后揪着臭蛋的耳朵回来,还骂骂咧咧地教训叽哇乱叫的臭蛋,怎么就满大街地捡只脏狗回来!麻溜地从哪捡的扔回哪去。臭蛋满脸委屈地扔掉了狗,还跟着十二楼回了趟他的住处。十二楼熟练地从自己少有的家当——一个画有红色十字的箱子里翻捡了一下,从一个白色塑料瓶里倒出两粒小白片,递到臭蛋的手中,让臭蛋小跑着回去,让他娘顺着白开水喝下去。然后自己又满村子绕着找人聊天去了。现在看来,臭蛋他娘胳膊上的小红疙瘩已经下去了,眼睛不红,也不咳嗽了,为了感谢他,要请他吃荷叶鸡。之前这种美味的做法臭蛋娘是给十二楼形容过的,但那时十二楼并没有帮她解除咳嗽之苦,她们家仅有的三只如命根子样养着的芦花鸡是如何也不会舍得吃了的。现如今看来,臭蛋娘还是很大方的,把自己家宝贵的下蛋鸡给杀了让十二楼吃。
十二楼感动之余竟毫无客气之意,鸡是一定要吃的,哪怕以后给她家再做点什么作为回报。如今只有美食才是让他最开心的事了。当然回报这样的机会也有的是。眼见得臭蛋右手举着手电筒,左手还抓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杆子的一头用铁丝缠绑着一根铁钩子。十二楼还是搞不明白自己吃鸡跟臭蛋大半夜拿着这个带钩子的竹竿跑到水塘边来有什么关系。但他没有问,也没有对臭蛋的满腹牢骚做出反应,只是呲咪呲咪笑着看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不想臭蛋这时倒是笑了:
“哎呀,你在这还真是正好,要不我又得举着钩子,又得勾荷叶,怎么就能得手了?”十二楼看着一脸小得意的臭蛋,忽然明白,原来,所谓的荷叶鸡,就是要用荷叶包住鸡肉进行烹调的美食啊,自己之前有没有吃过呢?大脑空空,看来是没有吧。他也立刻明白了那带钩子的竹竿的作用,顺手从臭蛋的手中接过手电筒,向着靠近自己这边的荷叶照去,真的有几片很肥美呢,偏偏那臭蛋顺着他照过去的光柱,随便就冲着离岸边最近的一个半蔫不蔫的荷叶伸钩子过去,勾住其叶底根部就要使劲,十二楼立刻大喊一声“停”,臭蛋被吓得猛一哆嗦,差点扔了钩子跌进水里去,很不高兴地粗着嗓子问:
“咋啦?咋啦?谁踩了你的尾巴了吗?十二楼你叫什么叫!这黑灯瞎火的,不怕把鬼招来啊!”十二楼也不解释,将手中的手电筒递到臭蛋的手里,顺便抢过来他手中的竹竿说:
“快,给我照着,我刚刚看见了一个特漂亮的荷叶,得把那只勾过来,你看看你刚刚准备采的那只,黄不拉几的,还卷着边儿,这要是做了荷叶鸡,能好吃了吗?赶紧的,给我照着,那边,那边,看我还能不能找到它!”臭蛋一水儿地不情愿,但还是将手电筒照向了十二楼手指的方向,嘴里可没闲着:
“什么就漂亮、漂亮了,不就是一个荷叶吗?包了鸡,再裹上泥,上火那么已烤,你倒是想让它漂亮呢,还不一样都得烧成灰!”听臭蛋这么一说,十二楼甚至有点心荡神怡了,原来这荷叶鸡不是上笼蒸啊,看来程序还挺复杂,又是裹泥又是烤的,自己明天一定要赶早去臭蛋家去,看臭蛋妈怎么做这只鸡。现今他微屈着身,手里端着竹竿,眼睛不离黑暗中的河塘,口里只是说:
“话是这么说,但要是荷叶不美,那美食怎么就能美了呢,当你吃着那美味的荷叶鸡时,想到那曾经包着鸡的荷叶是那样的充满生命力,那样的馨香、莹翠,鼻中不禁有烤鸡肉的香味,还有那死去的荷叶的清新之气一股股地吸入鼻腔,沁入心脾,那将是如何的美味啊!”十二楼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嗅并陶醉的表情,但马上就冲着水塘睁开眼睛低喝到:
“赶紧的,赶紧的,快点照着,这边,这边,对,再向这边移一点,对,对,对,再移一点,咦?方向不对吗?刚才明明看见就在这的啊,再往这边,对,对,对,这边,靠我这边一点,嗯,往前,啊不,往上照一点,上照?喔,我的意思是往远照一点,对,对,对,再接再厉,接着来,往那边照······”臭蛋在十二楼的命令之下,一会向这边照,一会向那边照,忍耐已经快到了极限,他憋着最后一口气,恨恨地边动作着边叨叨:
“什么荷叶死了死了的,让人听了老觉得后脖梗子凉嗖嗖的,咱能不能不说这个词,那一个破荷叶,怎么就死了死了的,啊,呸、呸、呸,真不吉利,我都被你带沟里了,我说,你别老是这只看着那只好的行不行,不就是一个荷叶吗?到不了明天早上都得蔫成老白菜,高兴了我,我在上面给你撒一泡?哈哈哈······”十二楼听到后面几个字,突然停下手中的竹竿,扭头向着臭蛋,那忽然射过来的眼神像箭一样,直射向臭蛋,“中招”的臭蛋感觉自己真的像中箭一样的猛疼了一下,那冰冷的“箭样眼神”竟然让他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眼前的十二楼跟平日里温煦如阳光的十二楼判若两人,吓得他不禁立刻噤声。
十二楼“射”了这一箭,却像没事人一样回了神扭了头,接着面向荷塘说:
“照着,照着,还是这边,我怎么感觉它就在这附近啊。”臭蛋这会儿可是无比的听话,马上连声道:
“是,是,是,是,我照着,是这边吗?这边?”接着就听到了十二楼雀跃的笑声:
“就是它,就是它,我终于找到你了,真是功夫没有白耽误啊,小宝贝,你等着,我就把你采下来,啊,马上把你采下来!”说这话,钩子就伸了过去。本来是一句很兴奋地话,臭蛋却没有听出兴奋,而是感到说不出的紧张,他一动不动地举着手电筒,怯怯地问:
“你会弄吗?你能把它采下来吗?我帮你一下吧,啊?”“啊”音还未罗,就见十二楼一翻手中的竹竿,轻轻回旋了一下,马上向前一送,又最快速度的拉了回来,就听清脆的一声“咔啪”,那拉回来的竹竿的钩子里,稳稳地托着一只绿油油的荷叶就回来了,臭蛋赶紧拿过手里用手电筒照着看,竟然是从叶底颈根部一下子断的,一点叶片都没有损坏,他不禁兴奋地冲着十二楼叫道:
“你是怎么做到的啊,我可是采过几十回荷叶的人,也是每次都会或多或少弄烂一些的,哈哈,你这个可好,一点都没坏!”十二楼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再一次将钩子伸向了河塘,嘴里喊着:
“再来一只,再来一只,快点照着,照着!”臭蛋这回啥话也没说,乖乖地又将手电筒的明亮光柱投向了塘面,也许是已经采了一只心里有了底儿,很快第二只、第三只就被采了回来,都是一样的完美。等到十二楼再一次面向河塘,臭蛋嘴里终于憋不住来了一句:
“鸡只有一个啊,咱们采那么多荷叶也没用啊。”听到这句话,十二楼好像忽然明白了一样地笑起来,垂下了手中的竹竿说:
“哈哈,是呵,母鸡只有一个,咱们采多了也是浪费啊。”臭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也跟着笑了几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展开,将还散发着清香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塞进袋子里。
将袋子丢到身旁的草地上,臭蛋问:
“你着急走吗?不着急,我就再陪你站会儿,反正现在牛三也该回家睡觉了,我就是赶回去也没人跟我玩了,回去也是一个睡。”黑暗中站着,已经将竹竿也丢到旁边草地上的十二楼默默地望了会河塘,半日才慢慢地说:
“你再照一下湖面。”湖面?那是什么?臭蛋忽然意识到,十二楼说的就是河塘的水面,他赶紧依言就把手电筒的光柱甩向了荷塘,照亮了在风中随意翻转着身子的荷叶。就见十二楼忽然做起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把两只手的其他指头蜷起来,只把大拇指和大拇指相抵,食指和食指相抵,形成一个正方形,然后举到眼前,手指形成的那个四方形不停地在眼前换着位置,身子也在不停地换着位置,时而倒退,时而向左,时而向右,那专注的样子好象全世界都不存在了,猛一下子动作过猛,差点就进塘里去了,好在臭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才避免了一场“事故”。
“拍照。”正聚精会神做那古怪动作的十二楼忽然听到臭蛋吐噜的这两个字愣了一下,回身盯着他的眼睛问: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那两个字,是什么?什么意思?”臭蛋颇有点小得意地昂了昂头回答:
“我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动作,那叫拍照,也叫照相呢。”
“拍照?照相?我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动作是啥意思,但是看到漂亮的或想记住的东西时,就忍不住做这个动作,难道,‘拍照’的意思就是‘留住它们’?可也太不靠谱了吧,用手这么一比划,就想留住什么,也――不可能啊!”臭蛋故作神秘地凑近了点说:
“当然不是用手,是用一种黑色的匣子样的机子,这么大,”臭蛋边用手比划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