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暗号(卫斯理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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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是真是假

大宅之中匾額很多,掛在正樑兩邊的,最最重要,屬於家族顯赫的象徵。

七叔此言一出,人人看着他帶來的那隻大盒子,心想莫非其中是一幅什麼大人物題字的匾額。

一時之間,傳來了一陣竊竊私議之聲。三老太爺倒是深知七叔為人,知道他不會做這種正經事,狀元、宰相寫的匾額,就曾給他罵過:“什麼東西!”

三老太爺竟知道事情會有麻煩,所以搖着龍頭拐杖,站了起來,聲音緊張:“老七,別胡來!”

也難怪他緊張,因為大堂的正樑之上,是全宅的風水關鍵所在,若是七叔放了一尊裸女像上去,那還成什麼體統,族人也必然大嘩。

(他上次回來,帶回來一具裸女像,三老太爺氣得兩天沒睡覺。)

七叔笑道:“三哥莫緊張,東西放上去,不往上爬,看不見的!”

他這樣一說,可知東西是見不得人的了,不但三老太爺,另外幾個長者,也一起叫了起來:“老七!”

七叔哈哈大笑,伸手自一個長者手中,取過了酒壺來,先揚了一揚:“好壺!”然後就着壺嘴就喝了一大口,這次是真的由衷稱讚:“好酒,是林窖的十年陳汾酒吧!”

那長者眉花眼笑:“老七的見識,是沒得說的!”

三老太爺還是不放心:“老七,不要又是上次那樣的髒東西!”

七叔搖頭:“你放心,這東西,和菩薩有關!”

七叔進來,我迎了上去之後,就一直在他的身邊,心中很是好奇,想知道他要放什麼在大樑之上,這時一聽和菩薩有關,各長者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卻大失所望。

一番話功夫,七叔帶來的那盒子上,積雪全已融化,七叔把盒子放平,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把它打開來。

盒子扁平,看來是羊皮所製,黑漆漆的,看起來,很有些年歷史了。

我按下了銅扣子,打開了盒子,只見盒中有盒——三個凹槽之中,又各有一盒在。

內盒子大小約一尺見方,都在用深紫色的緞子作襯裏的槽中,本身也用同色緞子包着。

七叔叫着我的名字:“小心取出來,讓大家開開眼界,見識一下寶物。”

此言一出,內大堂中的人,都圍了上來,外大堂上的人,不敢僭越,都伸長了子張望。

我取出了一隻盒子,七叔一把把我抱了起來,高高舉起,好使各人都看到我手中的物事。

大堂上高懸着許多盞燃煤油的氣燈,這種燈發出的光芒——相當強烈,而且接近螢白色,人人的目光集中在我的手上,那使我十分得意。

我手法俐落地抖開了盒子外的紫色緞子,剎那之間,人人都發出了“啊”地一聲驚呼,我也大吃一驚,幾乎一鬆手將盒子跌了下來!

原來那盒子之上,鑲滿了各種寶石,在強光之下,寶石發出眩目的光彩,以致我像是捧了一團五彩光華變幻不定的光團!我自己不覺得,後來有人告訴我,在那一剎間,寶光映得我的臉上,都七彩繽紛!

族中長者,全是在外面見過了世面,這才告老還鄉的人,自然知道這些光芒四射的寶石,無一不是稀世奇珍。所以個個震呆,緊接着,呼叫“老七”之聲,不絕於耳,雖然只是叫着七叔的名字,但是那是責問他,這樣貴重的物事,自何而來的意思,卻再明白不過。

七叔大聲道:“各位放心,我雖然心野,但祖訓不敢違,作奸犯科的事,決計不做!”

七叔一向說一不二,他這樣一說,各人都靜了下來。這時,我也定下神來,七叔吩咐:“把盒子打開!”

我吸了一口氣,打開盒蓋,只見襯墊之上,是一隻黑漆漆,毫不起眼的小銅鈴。

看到是一隻銅鈴,我想任何人的反應,都會和我一樣,我一伸手,就拈起了它,也就在這時,我聽得七叔暴喝一聲:“別——”

可是在“別”字之下,七叔又說了什麼,我就根本聽不見了(後來才知道七叔喝的是“別碰”),因為拈起了銅鈴,我自然而然,順手晃了一下,甚至不是故意的搖動,可是再也想不到,那麼小的一隻銅鈴,竟然會發出如此驚人的聲響來。

它所發出的聲響,不是震耳欲聾,而是尖利無比,像是鋼針穿耳,令得耳鼓劇痛,同時,也震動了腦部,產生了一種令人驚恐莫名之感,眼前發黑,天旋地轉,禁不住要失聲尖叫!

這樣意外之極的變化,我當時處理得極好——七叔後來,對我讚不絕口,說我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雖然實際上,當時我正難過得五臟六腑,都像是在翻滾一樣,苦痛莫名。

我強忍着痛苦,立即翻手,把銅鈴緊緊捏在手中,這樣一來,銅鈴自然就發不出聲音來了。

我當時的感覺,是捏在手裏的鈴,還不斷想震動,要用盡氣力,才能使它靜止下來。

等我定過神來時,才發現受了鈴聲震動的,不止我一個人,我只不過是首當其衝而已。

我向各人望去,見有的人已定過神來了,有的人還是驚惶失措。七叔是所有人中,最鎮定的一個,他把我緩緩放了下來:“慢慢地,把它放回去,別讓它再發出聲響來。”

我只覺得喉嚨發乾,想答應一下,卻出不了聲,所以只好點了點頭。

我極小心地把鈴放了回去,果然沒有再弄出聲響,我吁了一口氣。

直到這時,才聽得三老太爺顫聲問:“老七,這是什麼鈴?我看就是閻王老子的攝魂鈴,也不過如此了!”

七叔答道:“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鈴,只稱之為佛鈴。”

一個長者追問:“是菩薩的法器?”

七叔搖着頭:“不知道,過幾天會有人客來,或許能夠解答。”

他說着,自己拿起第二隻盒子來,打開,卻是一簇七朵花,其色紅、黃交間,鮮艷無比,宛若迎陽初綻,像是花瓣上還沾着露珠一樣,看得人屏氣靜息,盡皆呆了。

那時候,人們的概念之中,還沒有“假花”這個想法(因為沒有假花這種東西),所以一時之間,面對着如此嬌艷的花朵,個個目瞪口呆,連大氣也不敢出。

七叔指着花,轉了一個身,就把花放進了盒中,蓋上了蓋子。

各人至此,才算是齊齊透了一口氣。七叔道:“這是佛花。”

一個長者口誦佛經:“阿彌陀佛,佛祖在經壇之上,說法之際,曾拈花微笑,不知是否就是這花?”

七叔聽了之後,眉心打結,對那長者的話,顯得十分重視。那長者又道:“若是此花,曾經佛法點化,自然萬年不朽,嬌若初放了!”

當時我對這番話,只是似懂非懂,卻見七叔和不少長者,連連點頭,想來那番話總有些道理。

七叔大大地吸了一口氣,這一次,他先宣布第三樣物事是什麼,他一字一頓:“第三件,是佛掌。”

他這一宣布,各人都為之一呆,一時之間,都不知“佛掌”是什麼意思。

當然,大家都知道,“佛掌”,那自然是佛的手掌。但若是盒子之中,竟然是一隻手掌的話,那也未免太駭人聽聞了!

一時之間,各人的目光,都停在第三隻盒子上。七叔神情肅穆,先雙掌合十為禮,再捧起那盒子來,打開盒蓋,先把盒子向着他自己,別人在這時候,看不到盒中放的是什麼東西。

然後,他緩慢地把盒子翻向外,在他身前的人,便首先看到了盒中的東西。

我正在他的身前,而且離得他最近,自然也看得最是清楚,我的天,那可不正是一隻手掌!

那當然是人的手掌,掌心向着上,膚色白裏透紅,看來紅潤之至,指甲略長,掌心紋路清楚,五指呈微彎狀,掌下約有兩寸手腕連着,然後平整無比。

我一下子吸了一口氣,在接下來的一分多鐘內,並沒有呼吸,我相信任何看到了這手掌的人,都和我一樣。

七叔仍是緩緩轉了一個身,使四周圍的人,都能看清這手掌。

然後,他就合上了盒蓋。

七叔還有不少動作,他合上了放手掌的盒蓋,再用紫緞將之包好,放進大盒,再合上大盒的蓋,又用紫緞將大盒包了起來。

他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像是他的周遭根本沒有人一樣。所有的人呆若木雞,我相信所有的人,眼前都還晃動着那隻紅潤的手掌,那隻像是隨時會摸摸你的頭,拍拍你的臉頰的手掌。

那種情景,本來極度詭異,但至少我在當時,沒有那樣的感覺,我只覺得那隻手掌,如果真的來碰我,我會感到十分親切,我會緊握着它,像是孺子握住了慈父的手掌一樣。

最先打破沉寂的,還是七叔,他重複了一句:“這是佛掌!”

剛才誦佛經的那長者,立即又朗聲唸起經來,一時之間,不少人跟着唸,大堂之中,竟是一片祥和。

過了好一會,經聲漸止,七叔才道:“這盒子三件物事,我要放在正樑之上,請大伙同意。”

三老太爺咳了兩聲:“對本族有什影響?”

七叔道:“自然是降福賜祥,只是不日會有遠客來,或許會有些爭執,請勿大驚小怪!”

各位長者互望,儘管還有疑惑之色,但由於剛才看到的情景太難忘,也太神異,所以他們不約而同,都點了頭。

很奇怪的是,內外大堂那麼多人,人人都見到了那隻手掌,但是,竟沒有一個人問七叔一下,那手掌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個問題,看來若是問了,會是一個很愚蠢的問題——當然是假的,若是真的手掌,離開了人體,怎能維持得如此紅潤,生機勃勃!

但是問題也正在這裏,如果是假的,怎能假得如此有生氣,分明是一隻真的手掌!

我想,當時大家都不問,主要是由於被“佛掌”這個稱呼懾住了心靈,覺得既然和菩薩有關,那麼,一切神異,都可以接受,也不必深究——在宗教神話氣氛濃烈的情形下,這是很平常的事。

許多人之中,我是例外,我實在想問一問,那手掌是真的還是假的。

可是我才輕輕拉了七叔的一下衣角,表示有話要問他,他就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先別出聲,有話等一會兒再說。

他既然有了這樣的暗示,我自然只好忍了下來。反正我年紀雖然小,但和七叔天南地北,作竟夜之談,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這時,族中的長老都已答允了七叔的請求,七叔的神情也就嚴肅了起來,一提氣,發話之時,聲音鏗鏘,強而有力。他道:“這盒子放在正樑之上,七日之後,我就會帶走。在這七天之內,若有誰敢去妄動,或對之有不敬褻瀆,事關全族福祉,莫怪我衛七不講情面!”

一番話詞正意嚴,說得全場,鴉雀無聲。七叔就在這時,一撩衣襟,帶着那隻長盒,身形上拔,“嗖”地一聲,便已飛身上樑。

族中武風極盛,幾乎誰都在武術上下過點功夫。七叔露了這麼一手,一時之間,掌聲雷動。

七叔並不是整個人都上了正樑——正樑之上,既然是神聖的所在,若是整個人都上去,就大不敬了。他只是一手搭住了正樑,一手舉盒,放到了正樑之上,然後一鬆手,飄然而下,落地無聲。

他落地之後,向各人拱手:“遠行疲倦,不陪各位了,七日之內,若有遠客來,一概由我應付就是。”

他一再提及會有“遠客”來,卻又不說明是何等樣人,更是叫人好奇心大發。

他說着,過來拉住了我的手,就一起向外走去,我本來就打算藉故跟他離去,唯恐長者不允,這一下,更是名正言順之至了。

七叔在大屋角落處的一個院子中獨居,這院子平時很少人來,七叔不在的時候,也就空着。院中種了許多竹子,綠蔭森森,很是幽靜。

(這院子,後來由我師父王天兵居住。我師父王天兵是一個極神秘的人物,是我武術的啟蒙,他也是由七叔帶來的——這些事,我都曾記述在《少年衛斯理》中。)

還沒有進院子,我就急不及待地問:“七叔,那隻手掌,究竟——”

誰知一反常態——七叔本來,最喜歡我問各種問題,愈古怪愈好,但這次他打斷了我的話,沉聲道:“莫問真偽,莫問。”

我有點不服氣,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麼?”

七叔有好一會不出聲,這才道:“因為我也不知道。”

他頓了一頓,又道:“真假、虛實,其實都是一樣的,當是真的就真了,當是假的就假了,當是虛的就虛了,當是實的就實了!”

我在向各人敍述到這裏時,伸手在臉上重重抹了一下:“當時七叔說得很認真,可是我卻根本不懂!”

紅綾急問:“現在明白了?”

我笑了一下:“還是不明白——據說,若是明白了,那就是大徹大悟的境界,立地成佛了!”

七叔的話,類似“佛偈”,含有似是而非的哲理,誰都會說,容易得很。聽的人也大都不求甚解,最多興一時之感嘆;或略有所悟,絕少真有人真去深究——如果真要研究何以把假作真時假就會真,那是一輩子也弄不明白的事。

我們之間,白素和我,自然懂得這個道理,溫寶裕也明白,只有紅綾,從未接觸過這類偈語,雖然她的知識豐富之至,可是我轉述的那幾句話,卻聽得她目瞪口呆,不住的搖頭,不明其中的深意。

白素唯恐她想得入魔,忙道:“孩子,這種話,當不得真,不必去細想。”

紅綾卻道:“當不得真,那就是假的了,可是假的又可以當真的,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令氣氛輕鬆:“就是那麼一回事,說的人故意要令人不明白。”

紅綾畢竟單純,聽了信以為真,“哈哈”一笑,不再去深究了。

當時,我等七叔說完,就十分肯定地說了一句:“當然是假的,那手掌看起來太像是真的了,所以是假的。”

話一出口,我發現愈說愈糊塗了,就再自我解釋:“我的意思是,那手掌看來像是活的一樣,像長在人身上一樣,所以當然是假的。”

因為太像真的,太像活的,所以當然是假的。這種說法,聽起來有點拗口,但卻能說明事實——一隻離開了人體的手掌,保存得再好,也不可能和長在人體上一樣,所以它是假的。

我當時,對自己能有這樣的分析,感到很得意。七叔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當晚,七叔表現得很沉默,和往日的滔滔不絕不同,只是喝悶酒,我陪他喝了幾杯,他打發我走:“去睡吧,過兩天,或許有熱鬧看。”

我問了一句:“可是有遠客來?”

七叔皺着眉,並沒有回答,我再問:“來的會是何等樣人?”

七叔吸了一口氣:“不知道,只知道一定會有人來!”

我少年老成,勸七叔:“常言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七叔要小心!”

七叔笑了起來:“我會應付,我要是應付不來,還有你幫我呢!”

這句話,令我飄飄然,受用之至,全然沒有想到,我又能幫七叔什麼呢?

第二天,是大年夜,過年氣氛極濃,我一天沒見到七叔,到那院子中去了幾次,積雪把竹子都壓彎了,發出吱吱聲,他像是不在。往常,我一進院子,他就知道,就會叫我進去,他不出聲,我生怕打擾了他,也就不敢深入了。

再一天,大年初一了,族人在大堂團拜,一批一批的人來來往往,幾個長老坐着等人行禮,七叔本來也應該在內的,但是他沒有出現。

進入大堂的人,目光都不免在大樑之上停留一會,神情既疑惑又崇敬。

爆竹聲此起彼伏,人人講話都要提高聲音,所以過年總是鬧哄哄的。

到了年初三,七叔還是沒有露面,我有點沉不住氣了,在那院子中徘徊了半天,正待出聲時,忽然聽得外面一片喧嘩。至少有幾十個人一起在叫,有的叫“七叔”,有的叫“七叔公”,也有的叫“老七”。

喧嘩叫聲迅速移近,幾十個人有老有長有年輕的,一面叫,一面氣急敗壞奔過來,單是那一陣腳步聲,就令人有心驚肉跳之感。

從這種情形看來,一定是有什麼意外發生了,連我也受了感染,大是緊張。

轉眼之間,一羣人已奔了過來,呼叫之聲,更是驚天動地。在眾人的呼叫聲中,只聽得院子內傳來了一聲暴喝,響亮之極,一下子就將喧騰的人聲,全都壓了下去。

緊接着,人影一閃,七叔已經掠進了人叢之中,喝道:“早叫你們別大驚小怪,吵鬧什麼?”

各人的神情,全都驚恐莫名,宛若大禍臨頭,七叔的呼喝,雖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也未能免除眾人的驚恐。一時之間,又有許多人叫了起來:“你快出去看,你快出去看。”

七叔悶哼一聲:“我就出去看,天塌下來,有我頂着,啥事都沒有,自己倒先亂了起來。”

七叔的氣概非凡,令我大是心儀,我大聲道:“天塌下來,由我們頂着。”

七叔向我望來,哈哈大笑,伸手拉了我,向外便走,眾人七嘴八舌,跟在後面。

一路上,又有好幾批人,神色驚惶地奔了進來,一見到七叔,全都讓路,然後跟着七叔一起向外走。

大宅之中,到處都有人湧出來,不少青年人的手中,都持着棍槍刀劍,大聲呼喝,以壯膽色,七叔厲聲告誡:“千萬別輕舉妄動,誰先動手,闖下了禍,就要誰負責!”

四周圍人奔來奔去,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環境混亂之至。

就在那種雜亂無章,人聲鼎沸的情形下,我聽到了更奇怪的聲音,自外面傳過來。那是一種“嗚嗚”的吹奏聲、鈴聲,還有許多金屬碰擊的聲音,和許多宏亮有節奏,但是全然聽不懂的人聲。

我直到這時為止,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感到七叔握着我的手,我也就什麼都不必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宅的門口,聚集的人更多,各人一見七叔,立刻讓出道來,我才看到了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老實說,當時見識少,就算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也無法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在許多年之後,敍述給紅綾和溫寶裕聽當時的情景,是以後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組織而成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