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友(卫斯理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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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快見面的筆友

筆友

很多雜誌都有“徵求筆友”這一欄。筆友不知是誰首先想出來的玩意兒,不論誰首創,首創者一定對心理學有極深刻研究。

人喜歡想像,人的想像力無窮無盡,憑通信來交朋友,就可以使人的想像力有發揮的餘地。兩個人,本來是絕不相識的,但是可以通過寫信而變成相識,當他們互相之間,了解得十分深刻之際,他們就算是面對面,仍然可以不知對方就是自己的朋友,這又可以滿足人的掩蔽心理。

人喜歡公開自己心中的話,但同時又希望沒有人知道自己是什麼人。許多無目的的犯罪,犯罪者就是基於這一點心理。而正因為通信的另一方,可能根本不能和自己見面,所以筆友之間的“交談”,有時反倒比天天見面的朋友更來得坦白。

最喜歡交筆友的年齡,當然和一個人最喜歡幻想的年齡有關:根據統計,大約是十五歲到十八歲。

高彩虹今年剛好是十六歲。

高彩虹是白素的表妹,我結婚那一年,她還是跳跳蹦蹦,只喜歡吃冰淇淋和汽水的小女孩,但是幾年一過,當她穿起高跟鞋、旗袍,眼睛上塗得五顏六色之際,絕不能將她和幾年前的小女孩聯繫在一起了。

彩虹的生性很活潑,一切流行的東西都會,她也喜歡交筆友。

我和彩虹見面的機會並不多。我是她的表姐夫,她見了我多少有點拘謹;我猜想她不怎麼高興見到我,但是她和白素感情十分好。

那一天,彩虹竟然破例走到我的面前,我正在陽台上看報紙。這幾天的天氣,很不正常,悶而濕熱,在冬天有那樣的天氣,真是怪事。

彩虹來到了我的身前,叫了我一聲。

我向她笑了笑:“你來了麼?吃了飯再走,和你表姐多玩一會。”

我和她之間,似乎只有那幾句話可以說,而在經常,她一定是高高興興地答應着,轉身走開去。可是今天,她的態度卻有點不尋常。

她又叫了我一聲,然後道:“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我放下了報紙:“只管說!”

她臉上紅了一下,神情十分靦腆:“表姐夫,我有一個朋友,明天要來見我。”

她的話,聽來沒頭沒腦,她有一個朋友,明天要來見她,那和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找我來商量?但是我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微笑着鼓勵她說下去。

彩虹繼續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表姐夫,我們是在信上認識的。”

“噢,是筆友。”我明白了。

“是的,是筆友。”彩虹道。

“彩虹,”我略想了一想:“如果是筆友的話,最好不要見面,很多筆友在一見面之後,從此以後不再通信了。”

彩虹睜了眼睛:“會有那樣的情形?”

“當然會,而且還十分普遍,筆友靠想像力維持,而事實和想像,往往有很大的一段距離,所以見面之後,就……”

我沒有再說下去,彩虹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少女,她自然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彩虹低下頭去,過了半晌,才嘆了一口氣:“可是,表姐夫,我卻非見他不可。”

我有點不愉快,沉聲道:“為什麼?”

彩虹的臉頰紅了起來:“因為……我愛他。”

我陡地一呆,大聲反問道:“什麼?”

也許是我突如其來的一聲反問,實在太大聲,是以彩虹嚇了老大一跳,連忙向後退去。就在這時,白素走了出來,扶住了彩虹,接着埋怨我道:“你看你,彩虹好意找你商量,你卻將她嚇了一大跳,她是將你當作兄長,才向你說心中的話!”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如果我有一個妹妹,而她又對我說出那麼荒謬的話來,我一定先給她一巴掌,再慢慢來教訓她!

但是,彩虹卻不是我的妹妹,她甚至不是我的表妹,而是白素的表妹,我當然不能打她,然而我又絕不能像是和我完全無關的人那樣對她表示漠不關心,況且,我也難以掩飾我心中的那種滑稽之感。

我用一種十分奇怪的聲調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你愛上了他,現在的男孩子真幸褔,竟然會有一個從來未曾見過面的少女愛上了他,彩虹,但連見也未曾見過他,這算是什麼愛情?”

我自問我的責問是最為名正言順的,彩虹一定多少也曾感到她的所謂“愛上了他”是極其荒謬的了才對。

但是,我卻完全料錯了!

因為彩虹一聽得我那樣問她,立時睜大了眼,當我是一個外星怪人一樣地望定了我,然後,又像是我犯了不可救藥的錯誤一樣,搖了搖頭。再然後,她嘆了一口氣:“想不到你沒有老,思想卻完全落伍了,你知道麼?你們這樣的人,已經發霉了!”

她忽然那樣指責我,倒使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發霉了?或者是,比起你來,我自然沒有那麼新鮮,但是我希望聽你新鮮的意見。”

彩虹一揮手,擺出了一副演講家的姿態來:“你剛才問我,連見也未曾見過,那算是什麼愛情,對不對?這種問法,便是發霉的問法,是中古時代的“一見鍾情”,現在,還講這些麼?”

我仍然笑着:“那麼,現在已經是和陌生人談戀愛的時代了?”

“一點也不,表姐夫,你該知道,愛情是心靈深處感情的交流,是人類最深切、最透徹的感情,那應該是觸及靈魂深處的,而不應該是表面的。而一個人,就算我一天看上二十小時,我所看到的仍然是他的表面,而看不到他的內心的,是麼?”

想不到彩虹竟如此會說話,我不得不點頭。

彩虹又道:“可是,我在十三歲開始,就和他開始成為筆友,他在和我三年的通信中,已使我徹底地了解了他的為人,了解他的內心,為什麼一定不要見他?為什麼我不能愛他?”

彩虹的話,聽來振振有詞,但是那卻是屬於愛情至上的理論,我不相信她的筆友如果是一個畸形的怪人,她還會維持她那種愛情。

但一則為了她那種認真的神情,二則,白素正對我頻頻使眼色,所以我便放棄了出言譏諷她的主意,只是笑着道:“你說得很動人——”

想不到這一句話,也引來了彩虹的反對,大聲道:“什麼叫我說得動人?你難道認為愛情是靠視覺來決定,而不是心靈來決定的麼?”

我實在忍不住笑,但我還是忍住了:“好,那麼我們該從頭討論起,你有一個通信三年的筆友,你已愛上了他,他自然也愛你,他明天要來見你,那麼,我看不出這件事,和我有什麼可商量的,但是你卻說要和我商量這件事。”

彩虹猶豫着,沒有出聲,白素道:“彩虹要你陪她去接飛機!”

我笑了起來:“要我這發霉的人和她一起去接飛機?給她那新鮮的愛人看到了,不怎麼好吧?”

彩虹一頓足,嗔道:“表姐夫!”

我看她的臉面漲得通紅,真是急了,忙道:“彩虹,別急,我只不過和你開玩笑而已,但是為什麼要我一起去接他呢?你們一定已商量好各自戴什麼標誌,以便互相識別,對不?”

彩虹皺起了眉:“表姐夫,我……很難說明為什麼,但是你經歷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我才覺得要和你來商量一下。”

我聽了之後,更是大惑不解,這其中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呢?我實在想不出來。

彩虹看到我在猶豫,她便道:“我先讓你看最後他給我的那封信。”

我知道事情一定有點不尋常,是以我忙道:“好的,他信中說些什麼?”

彩虹一面打開她的手袋,取出了一封信來,她的精神是十分焦慮:“他寫信給我,一直是很有條理的,但是這封信,不但字跡潦草,而且有點……有點語無倫次的樣子。”

我已伸手將信接了過來,抽出了潔白的信紙,那的確這一封極其潦草的信,以下便是這封信的全文:

“彩虹,他們一定不讓我來見你,但是我卻非來見你不可,我一定要來見你,你是我心愛的人,我怎能不見見我的愛人?如果他們的阻攔不成功,那麼,我在十二日早上八時的那一班飛機,可以見到你了,當然我希望你到機場來,或者我不能……我不能說什麼,他們一直在阻攔我,但是我想他們不會成功,但願他們不成功,願所有的一切都保佑我能見你。伊樂,你的。”

我迅速地看完了整封信,然後抬起頭來:“彷彿有些人不讓他來見你。”

彩虹點頭道:“看來像是那樣,但是三年來,伊樂從來也未曾向我提及過有人可以阻止他行動。”

我有點不明白,我道:“難道他只是一個人?譬如說,他的父母,或者他的監護人,或者他是像我那樣發了霉的人,不贊成他千里迢迢,來看一個未曾謀過面的少女,而且愛上她?”

“不,不,”彩虹立時道:“伊樂沒有父母,他說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他也沒有監護人,他說有六個人照料他。”

“他是一個富家子?”

“我想是的,”彩虹說:“不然他怎可能有六個人照料他?但是表姐夫,我卻不是為了這才愛上他的,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對這一點,我倒是毫無疑問的,我略想了一想,道:“你是否曾想到,那些想阻止他來見你的人,伊樂信中所謂“他們”,就是那照料他的六個人?”

彩虹搖着頭:“我不知道,我從來也未曾想到他的行動,會受人阻攔,而從來也不能想像他會是一個那樣沒有勇氣的人,會因為人家的阻攔,而改變了他的行動,他一定會來的!”

我看出彩虹在講那句話的時候,態度神情,都很認真。我又問道:“那麼,在你的想像之中,他應該是怎樣一個人呢?”

彩虹一聽,臉上焦慮的神情,立時消退了不少,自她的臉上,現出一種異樣的光采來。

她道:“伊樂幾乎是一個完人,他什麼都知道,他學識之豐富,決不是我所能形容,他……我想你見了他,一定也會喜歡他的。”

我笑了起來:“你說得他那麼好,那我一定要見一見他。好的,明天我起一個早,你先到我這裏來,然後我們一齊到機場去。”

彩虹不免有點憂慮:“表姐夫,你說他……會不會終於不能成行呢?”

我道:“那我卻不能預言,你應該更明白這一點,因為你了解他,你有他的照片?”

彩虹搖着頭:“沒有,我們沒有交換過照片。”

我皺了皺眉:“那麼,你憑什麼認出他來?”

彩虹想了一會:“我想我一看到他,就可以認出他,不知道為了什麼,我有這個感覺,感到他即使雜在一萬人中間,我也可以認出他。”

我沒有再說什麼,因為我明白彩虹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感覺。

她之所以會有那樣的感覺,是因為她長期來和伊樂通信,久而久之,憑藉她自己的想像,塑造了伊樂的形象。雖然在她腦海中塑造成功的伊樂,只是她的想像,但是她卻固執地相信着這個想像。

筆友見面,往往會造成悲劇,那是因為想像和事實間的距離,十分大的緣故。

然而,對於彩虹和伊樂的事,我卻並不十分耽心,因為伊樂不管怎樣,總是一個環境優裕,而且勤力向學、學識豐富的年輕人。也就是說,伊樂的實際情形,和彩虹的想像,可能不會相去太遠。

我只是道:“好的,你記得明天一早來?”彩虹和白素,一齊離開了陽台,我繼續看我的報紙,但是我發覺我的精神不能集中,我放下了報紙,向遠處望去。

遠處的山,被濃霧阻隔,形成一層層朦朦朧朧的山影,看來十分美麗,但是山上的建築物,卻也完全隱沒不見,我陡地感到,彩虹此際的心情,一定和我此時所看到的景象相類:她有一個朋友叫伊樂,她甚至已愛上了他,但是,伊樂是什麼樣子的,她卻未曾見過,伊樂躲在濃霧之中!

我伸了一個懶腰,希望明晨八時,飛機到達之後,濃霧便會消散,我們都可以見到伊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