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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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拍卖会于十六日举行。

参观与拍卖间隔一天,好方便挂毯工人摘下帷幔、窗帘等物品。

回到消息灵通的首都,总会有朋友告知重大新闻,当时我旅行归来,却没有听说玛格丽特之死,这也是自然的,没人把这当作要闻。玛格丽特长得很美,然而这类女人讲究奢华的生活,越是惹人议论纷纷,死的时候就越是无声无息,好似那些每天升落而黯淡无光的星球。假如她们正当青春韶华便逝去,那么她们从前的所有相好就会同时得知消息,只因在巴黎,一位名妓的所有情人,几乎总能亲密相处。大家交换同她相好的一些往事,但是每人还照旧生活,不会受这一事件的干扰,甚至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掉。

如今这年头,人一到二十五岁,就不会轻易落泪了,眼泪已变成极为稀罕之物,更不可能随便为一个女子抛洒,顶多哭哭双亲,那也是与他们养育时的付出相等的。

至于我,尽管玛格丽特哪一件梳妆用品上,都找不见我的名字缩写的字母,但是出于我刚才承认的这种本能的宽容、这种天生的怜悯心,我还是想到她的红颜薄命,也许她并不值得我久难释怀。

还记得在香榭丽舍大道,我能经常遇见玛格丽特。她乘坐由两匹红棕色高头大马拉的蓝色四轮轿车,每天都要经过那里。那时我就注意到她有一种高贵气质,与她那类人不同,而她那绝色的美貌更加突显了她那高贵的气质。

那类不幸的女子,出门通常有人陪伴。

然而,同她们有夜宿之情的任何男子,都不肯当众宣示这种关系,她们本人又害怕形单影只,就总携带女伴。女伴的境况自然不大如她们,或是自己没有马车,或是些老来俏,打扮得花枝招展也难再现往日的风骚。若想了解她们所陪伴的女子的什么隐私,就不妨去问问她们。

玛格丽特的情况则不同,她总是独自乘车到香榭丽舍大道,尽量避免惹人注目,冬天裹上一条开司米大披巾,夏天就穿着极其普通的衣裙。她在喜欢的路上散步,遇到熟人,她偶尔向他们微微一笑时,也唯有他们才能见到,那是一位公爵夫人才可能有的微笑。

她并不像从前和现在的所有同行那样,在香榭丽舍大道的入口处,绕着圆点广场漫步,而是由两套马车飞速拉到布洛涅树林[8]。她到那里下车走一小时,然后重又登车,飞驰返回住所。

我曾时而目睹的这些情景,重又浮现在眼前。我不禁叹惜这个姑娘的香魂离去,如同叹惜一件艺术杰作的彻底毁掉。

的确,世间再也不可能见到比玛格丽特更迷人的玉貌花容了。

她高挑个头儿,身材未免苗条得过分,但是,她善于衣着搭配,以高超的技巧稍一调解,就消除了造化的这种疏失。她那条开司米大披巾肩边角一直垂到地面,两侧飘逸出丝绸衣裙宽宽的花边,还有厚厚的手笼,藏住双手,紧紧贴在胸前,四周围着十分巧妙排列的褶皱,线条那么优美,再挑剔的目光也挑不出毛病。

她那颗头简直妙不可言,正是着意修饰的部位,天生小巧玲珑,大概是缪塞[9]说过,母亲特意给她生了一个适于打扮的脑袋。

她那张鸭蛋形的脸蛋,清秀得难以描摹。两道清纯如画的弯眉下,镶嵌着一双黑眼睛;而遮蔽眸子的长长睫毛低垂时,就在粉红的脸颊上投下阴影;那鼻子纤巧挺直,十分灵秀,鼻孔微微向外张,像是对情欲生活的强烈渴望;那张嘴也特别匀称,嘴唇曼妙地微启,便露出乳白色的牙齿;那肌肤长了一层绒毛,宛若未经手触摸过的桃子。这些组合起来,便是她那张柔媚面孔的全貌了。

她那乌黑的秀发赛似煤玉,不知是否天然卷曲,在额前分成两大绺,再拢到脑后,两侧只露出耳垂,吊着两只亮晶晶的钻石耳环,每只价值四五千法郎。

玛格丽特那种火热的生活,为什么还能给她的脸上留下特有的纯真甚而稚气的情态呢?这正是我们不能无视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方面。

玛格丽特有一幅维达尔[10]给她画的出色肖像,也只有他的画笔,才能再现她的风韵。在她去世之后,那幅画像在我手中保存数日,它同本人惊人地相似,能向我提供许多信息,弥补我记忆中的缺失。

这一章讲述的具体情况,有些是我后来才获悉的,现在就写出来,以免开始叙述这位女子的逸事时,再回过头来追述。

剧院每次首场演出,玛格丽特必去观赏。每天夜晚,她都在剧院或者舞厅度过。每次演出新的剧目,就肯定能看见她到场,而且有三样东西从不离身,放在她一楼包厢的俯栏上,即她的观剧镜、一袋糖果和一束山茶花。

她带着的茶花,每月头二十五天是白色的,随后五天是红色的;而花色的这种变换,始终无人了解其中的奥妙,我也不能解释,仅仅指出这一现象。而这一现象,剧院的常客和她的朋友,也同我一样注意到了。

除了茶花,从未见过有别的鲜花与玛格丽特相伴。她常去巴尔荣太太花店买花,到头来就得了一个绰号“茶花女”,而她这一绰号就叫开了。

此外,我也像生活在巴黎某个社交圈的人那样,知道玛格丽特给一些最时髦的青年当过情妇,对此她并不讳言,而那些公子哥儿也以此炫耀,这表明情夫和情妇彼此都很满意。

然而,据说大约三年前,她从巴涅尔[11]旅行归来之后,就只跟一位外国老公爵一同生活了。那位老公爵极为富有,千方百计地要她改变过去的生活,而她似乎也颇乐意听从老公爵的安排。

此事的经过,别人是对我这样讲的。

一八四二年春天,玛格丽特身体十分虚弱,形容枯槁,她不得不遵医嘱,动身去巴涅尔洗温泉浴。

那里疗养的患者中,就有那位公爵的女儿,她不仅与玛格丽特患了同样的病症,而且容貌长相也十分相似,别人还以为她俩是亲姐妹。只可惜那位公爵的千金肺病已到晚期,在玛格丽特抵达后不几天,她便溘然而逝。

只因巴涅尔的土地埋葬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公爵就不忍离去。一天早晨,他在一条林荫道上散步,在拐弯处见到玛格丽特。

他恍若看见自己女儿的身影走过,便趋上前去,拉起她的双手,一边拥抱她一边潸然泪下,也不问问她是谁,就恳求允许他常去看望她,把她视为死去的女儿的化身去爱她。

玛格丽特在巴涅尔,只带了一名贴身女仆。况且,她丝毫也不怕名誉受损,便同意了公爵的请求。

然而在巴涅尔,有人认识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他们去拜访公爵,郑重劝告他注意戈蒂埃小姐的真实身份。这对老人是一大打击,即使他觉得她不再像自己的女儿,也为时已晚。这名年轻女子已成为他感情的一种需要,成为他还活在这世上的唯一借口、唯一情由。

公爵丝毫没有指责她,他也无权那么做。但是他问玛格丽特,是否感到有能力改变生活方式,并且表示他愿意弥补损失,满足她的所有渴望。玛格丽特答应了。

应当指出,在那个时期,天生热情奔放的玛格丽特正患病,她认为过去的生活是一大原因,头脑里还有点儿迷信,希望通过痛和改弦更张[12]得到宽恕,上帝会葆她美貌和健康。

她洗温泉浴、散步,身体自然疲倦,睡眠就好,果然到了夏末秋初,她就差不多康复了。

公爵陪伴玛格丽特返回巴黎,他还像在巴涅尔那样,时常来看望她。

这种交往的关系,其缘由和真正的动机,都不为人所知,在巴黎自然就引起极大的轰动,因为公爵以其富有而著称,现在又要让人了解他挥霍的一面了。

别人都把老公爵和这位年轻女子的亲密交往,归因于老富翁常有的生活放荡。大家做出种种推测,独独言不及实际。

然而,这位父亲对玛格丽特的感情,有一种十分圣洁的缘起,因而在他看来,同她除了心灵相通之外,任何别种关系都无异于乱伦。他对玛格丽特所讲的话,没有一句是不堪入女儿之耳的。

我们无意不顾事实,把女主人公写成另一种样子。但是我们要说,她只要还留在巴涅尔,就不难信守对公爵的承诺,而且她也的确信守了。然而一回到巴黎,这个过惯了欢舞宴饮的放荡生活的姑娘,就感到寂寞得要死,只有公爵定期来访才消磨一点儿她的孤寂,于是从前生活的灼热气息,开始吹拂她的脑海与心扉。

还应补充一句,这趟旅行归来,玛格丽特的容貌越发光艳照人了。她年方二十,正当妙龄,病症暂缓却未根治,又在激发她的狂热欲望,而到头来,这种狂热的欲望几乎总要导致肺病的发作。

公爵的那些朋友始终在监视玛格丽特,他们说公爵同这位年轻女子交往损害了自己的声誉,总想抓住她一件丑闻。有一天,他们就来告诉公爵,能够向他证明她一旦确信他不去看望她时,就接待别的客人,而且那些拜访往往延续到第二天。公爵听了心痛欲碎。

公爵问起来,玛格丽特便全部承认了,并且坦言相劝,今后不必再照顾她了,因为她深感无力信守许下的诺言,她也不愿意再这么接受一个被她欺骗的人的恩惠了。

公爵整整一周没有露面,他也只能坚持这么久。到了第八天头上,他便去恳求玛格丽特继续接待他。只要能见面,她无论成为什么样子,他都保证接受,还向她发誓说,哪怕自己送掉性命,也决不再指责她一句。

这就是玛格丽特返回巴黎之后三个月,即一八四二年十一月或十二月所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