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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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导读

本章是鲁提辖的第一次出场,作品通过对鲁提辖酒楼遇金氏父女,询问啼哭缘由,救助父女脱险并三拳打死镇关西的精彩场面的描绘,生动而鲜活地塑造了鲁达这样一个疾恶如仇、扶危济困、重义轻财、粗中有细、勇而有谋,有着侠义心肠的肝胆英雄的艺术形象。“三拳”是本章的高潮部分,点染出了鲁达的英雄性格,抒发了作者强烈的爱憎感情,也表现出了人民心中的愿望。诚然,作家笔下的鲁达存在粗鲁、暴躁等性格缺陷,但这并不掩盖他英雄的光辉、好汉的本色,反而使他的个性特征更加鲜明。

史进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独自一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城里。这里也有经略府。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了个座位坐了。这时,走进经略府提辖鲁达。史进慌忙起身施礼。问道:“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什么九纹龙史大郎?”史进拜道:“小人便是。”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大尉的王进?”史进道:“正是那人。”鲁达道:“那个阿哥不在这里。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你既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俺且和你上街去吃杯酒。”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

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群人围住白地上,一人正在使枪棒卖药。史进认得那人是他启蒙师父,叫打虎将李忠。鲁提辖便叫李忠同去吃酒,李忠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鲁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随即烫酒上来,下口肉食摆了一桌子。三个酒至数杯,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正说得起兴,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的。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吩咐卖来。”鲁达道:“洒家要什么!你也须认得洒家,却恁地教什么人在间壁吱吱地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卖唱的父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他来。”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

那妇人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妇女施礼的方式)。那老儿也都相见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哪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女子自称)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亲眷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受苦)。此间有个财主,叫作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做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厉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过。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哪里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做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辱。父女俩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什么?在哪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哪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

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哪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女两个告道:“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寻找)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史进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把这些银子与了金老,吩咐道:“你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哪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金老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次日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哪里是金老歇处?”金老开了房门,便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什么!你去便去,等什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哪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哪里肯放。

鲁达大怒,叉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小二爬起来,一道烟走了。店主人哪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duō,取)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径投状元桥来。

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sào zi,碎肉)。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些家伙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地立住,在房檐下张望。

这郑屠整整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什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吩咐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地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哪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怒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伙计,哪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那店小二也惊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作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作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朴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恰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骂词),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lèng,睁大眼睛看)缝裂,眼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抵挡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叫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只一拳,太阳穴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铙儿、(náo)儿一齐响。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地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逃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伙计,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住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