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洞穴的魅力
洞穴的诱惑
洞穴对于人类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无论年龄、种族。孩童时期,我们便对洞穴产生了深深的向往,将它们视作安宁之地,抑或是惊险刺激之源——一扇通往神秘未知世界的大门。
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将洞穴的入口作为栖息的场所,而将他们最珍贵、最伟大的秘密,那些可以保佑他们有源源不断的猎物的神奇符号绘制于洞穴深处,而先人的遗骸也存藏在那里。宗教诞生于洞穴之中,时至今日,基督教建筑中仍然保留着这种古老的崇拜方式,在教堂幽暗的地下室里,埋葬着圣徒与殉教者。此外,还要提到一个神迹,圣母玛利亚曾在卢尔德的一个岩洞里向圣女贝尔纳黛特显灵,而据说从该岩洞地下涌出的泉水能使病人痊愈。
在日本神话中,每到晚上,太阳女神——“天照大神”(Amaterasu)便会栖息于洞穴之中,于是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希腊神话也强调了洞穴的重要意义,众神之王宙斯就诞生于洞穴中。不得不提的还有那冥河深渊的黑暗洞窟,在洞口处,船夫卡隆伫立于船中,等待着将新亡的灵魂由冥河黑水渡到那充满无尽痛苦的地狱。在英国神话中,传说亚瑟王的骑士和猎犬沉睡在威尔士山脉之下,随时等待着亚瑟王召唤他们去作战。直到今天,在新几内亚岛的部分地区,部落里的人们仍坚称他们的祖先是从某个如子宫般的洞穴中的泥土里诞生的。
黑暗的洞穴与刺骨之寒、腐烂之气、墓穴之惧有着悠久的文化关联,自然而然地,我们的祖先便把他们所了解的火山口与洞穴联系在一起,甚至想象着那洞穴深处充满了地狱烈火。但丁的《地狱》是一部口头流传的欧洲史诗,其中就曾提到过钻入洞穴的动物(狗或者鹅),数日后又在几千米之外的地方出现,然而它们的毛却被洞穴里的地狱之火烧得不见了踪影。
古典文献中不乏关于真实洞穴的耸人听闻的记述。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曾写过,一队希腊的银矿勘探队员冒险探入地下,目睹了这样一幕:
溪水奔流湍急,湖水沉寂无边,此番景象令他们因为恐惧而战栗。大地悬在头顶,风声呼啸盘旋。在那幽暗的深处,可怕的河水一直通往那遥无尽头的异境之夜。
塞涅卡还写道,等他们返回到地面时,勘探队员们“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他们历经了地狱之火”。
人类最早的记录洞穴的书面资料大概是公元前221年中国的一本书。许多世纪以来,中国人对洞穴进行了系统的勘探与开发,洞穴为他们提供水源、制造氮肥的硝酸盐以及制造火药的原料。在英国,现存最早的提到洞穴的文献可追溯至约公元200年提图斯·弗拉维乌斯·克莱门的著作,他也被称为“亚历山大的克莱门”。他曾在书中写道:
不列颠群岛历史中曾提到过一个位于山底下的洞穴,在那山顶处有个裂缝,风由上而下吹入洞穴,风声盘旋回荡,听起来就像铙钹的回声。
这里所指的是哪一个山洞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山洞的位置很可能位于门迪普山或者德比郡,因为在那时这两个地方都因铅矿中心而闻名于世。现今的观点倾向于伍基洞的巨型洞,毫无疑问,它被发现于罗马时期的英国,根据鲍尔奇的著作(1929),那里偶尔能够听到像铙钹碰撞般的声响。
图1.1 克鲁克香克雕刻的在峰洞中渡过第一条河的场景,来自于G.M.伍德沃的《英格兰和南威尔士各地区的奇异之旅》一书,1801年(特雷弗·肖提供)
关于爱尔兰的山洞,很早之前也有所记录。著于公元928年的《四师编年史》记录了位于基尔肯尼郡丹漠洞中的一次千人大屠杀,如果洞穴里可以挖掘出大量尸骸,那么证明这段记录很有可能是真的。
1135年左右,亨利·亨廷顿用拉丁文撰写的中世纪《英国历史》(Historia Anglorum)让“咆哮山洞”之谜再一次引起人们的关注。他将一个“有烈风吹出”的山洞列为四大“英国奇观”之首。这个山洞很可能是位于英国峰区(Peak District)内的峰洞,因为在那不久之后,约1211年,杰维斯·泰伯里曾描写过这个山洞,他提到有时强风会从洞里吹出来。亨廷顿的四大奇观中排名第三位的也是一个山洞,而这个山洞是被这样描述的:
切达洞,那是一个曾经有很多人进入过的地下洞穴,虽然人们的足迹曾遍布那里大部分的土地与河流,但是人们却从未找到尽头。
这对于现代学者而言是一个有趣的谜题,因为在切达村的确有个著名的洞穴(已对公众开放,称为高夫洞),但是它很短,很容易探索,而且并没有任何已知的地下河流与之相连接。然而,1985年,洞穴潜水员罗布·哈伯和理查德·史蒂文森从一个狭窄的矿井挤进了高夫洞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从水下潜到干流中,沿着河流向上,他们到达了被称为“主教宫”的一个大型旱洞。那里的防洪系统接近于潜水位,潜水员们猜测,在切达溶岩泉被水坝围闭之前,那时的水位很低,足以让人进入这个如今已被淹没的洞穴。另一方面,切达村(曾被称为切达峡谷)距离伍基洞只有十几千米,亨廷顿很可能混淆了这两个地方。
令人惊奇的并不是对亨利·亨廷顿记述准确性的质疑,而是他竟然选了两个洞穴作为他的“英国奇观”。其他的中世纪编年史家也曾提到过洞穴,大多效仿亨廷顿的记述,例如13—15世纪的《英国奇观》或《奇迹》等各种手稿。
16—17世纪早期,利兰、卡姆登、德雷顿、雷格等作家,被伊丽莎白时期“探索乡村”的浪漫主义激情所吸引,写下了一些关于他们曾探寻过的洞穴的耸人听闻的报道,并附上与之相关的神话和民间传说。其中有一篇回忆了对伍基洞的一次探索,令人忐忑不安:
虽然进入洞穴时我们嬉笑打闹着,但离开时我们却陷入了悲伤与忧郁中,仿佛我们有生之年再也无法笑起来了。
17世纪早期掀起了一股所谓“盗贼传奇”的热潮,书中大肆渲染了一批例如劫匪和海盗的反英雄式小人物,其中一些书曾提到德比郡山洞里发生的勾当。萨姆·里德的《欺诈之术》(1612)将峰洞描述为臭名昭著的恶棍之家,本·琼森曾多次在《魔鬼是头驴》(1616)和《吉普赛人变形记》(1621)中提及这个山洞(以不同的名称)以及这个山洞与乞丐、流浪汉之间的联系。
17世纪后期,在查尔斯·科顿的笔下,峰区连同它的峰洞又一次引起人们的关注,查尔斯最著名的是他与艾萨克·沃尔顿合著的《完满垂钓者》的后期版本。科顿对山洞的热爱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当年他躲避债主时曾把山洞作为避难所。
丹尼尔·笛福,这位伟大的旅行家和辩论家,似乎完全无法领会与他同时代的人们对于“峰区奇观”的热情。他称它们是“平凡无奇的奇观”,并特别选择峰洞进行了一番嘲讽:
我们来到了这个如此著名的奇观圣地,位于峰区的“魔鬼屁股”(The Devil's A——e in the Peak。译注:因“Arse”一词用语粗俗,笛福将其中两个字母省略)。尽管人们给它起了这个粗俗的名字,但这里无论从形式还是形态上都没有与此相似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象征性的元素。但是我们必须仔细地搜寻任何可以代表“奇观”的事物,或者说任何奇异、古怪或低俗的事物,正如它的名字所表达的那样。
这段评论似乎有些苛刻,在我看来,峰洞的入口处无论以何种标准去看都可称得上是令人印象深刻。此外,笛福一路向上来到埃尔顿溶洞附近,“这个壶穴大概有1.6千米深……其走向垂直于地面,也许直指地心。”事实上这个壶穴只有75米深。
虽然笛福的《游记》本意并不是成为一本旅游指南,但随后直至1778年,编辑们一次次的修订使它更像一本旅游指南,甚至有人增加了对原著中并未提到的一些洞穴的描述。毫无疑问,《游记》的成功以及艺术与建筑中兴起的“画意风格”运动(集中体现于汉弗莱·雷普顿的浪漫景观设计),促使了19世纪初期一批“好奇的旅行者们”去搜索探寻那些从前被忽略的乡村角落,并且记录下他们的经历。从前,理想的景观指的是能体现出园丁娴熟手艺的规整式园林以及笔直大道两旁的树木,现如今,“野性的大自然”成了新宠。险峻陡峭的山崖、树木繁茂的峡谷、摇摇欲坠的废墟,当然还有洞穴,此类景观,只要人类可以到达的,就会成为旅游胜地。日益增多的游客前往那令人愉悦的峰区和伍基洞、约克郡山谷的断崖和壶穴、苏格兰的海蚀洞、托基的肯特洞穴。甚至伟大的塞缪·约翰逊博士1773年在赫布里底群岛旅游时也曾满怀激情地参观了斯凯岛的海蚀洞。
图1.2 一个假想的峰洞“直线”构图。前景是制绳者的小屋。来自于查尔斯·雷格的《兰开夏郡、柴郡和德比郡山峰的自然历史》中一幅题为“德比郡卡斯尔顿附近的魔鬼屁股”的铜版画。牛津出版社,1700年(特雷弗·肖提供)
图1.3 芬格尔洞,出自维姆波尔匿名在《自然现象》上发表的手工着色木制雕刻品,伦敦SPCK出版社,1849年(特雷弗·肖提供)
“好奇的旅行者们”的记述通常旨在表达对“野性的大自然”的美丽与力量的敬畏、惊叹或畏惧。洞穴赋予了年轻浪漫作家们无尽的哥特式想象,比如本杰明·马尔金曾在他的《南威尔士的风景、古物与人物传记》(1807)中描述了他探访波斯耶洞(Porth-yr-Ogof,译注:威尔士语,意为洞穴的入口)的经历:
我们进入了深约90米的地方,那是入口处若隐若现的阳光所能指引我们到达的最远处:地狱般的恐怖足以满足所有理性的好奇心。我们沿着崎岖的岩石行走,手里只有一盏指路灯,左边脚下许多地方都是万丈深渊。在这个雾气笼罩的地方,我们艰难地行走,无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我们都实在不愿再继续下去……任何进入这个洞穴的人……大概都会想到……阿佛纳斯(Avernus,译注:西方古代神话中地狱的入口)以及诗歌中坠入地狱的地方。
在这群对洞穴饶有兴趣的“好奇的旅行者们”中,英格兰北部的牧师约翰·哈顿尤显出众。他的《因格尔博罗与塞特尔地区的洞穴之旅》(1780年后有各种版本)一书记述了20多个山洞和壶穴,这是英国第一本主要内容为描述洞穴的博物学书,在世界范围内也是此类书籍的先者。尽管他使用了大量的哥特式形容词,比如“可怕的”“恐怖的”“惨不忍睹的”,但他对洞穴的热爱体现在后来两个版本中,他所增加的一个题为“自然哲学的总结”的章节,在这个章节中,他讨论了石灰岩地质、洞穴的形成以及水文。虽然他的一些观点从现代科学角度来看颇为荒诞离奇,但他的另一些观点是很有远见的,尤其是关于当地的泉水和地下溪流的内容。对于现代读者而言,看看他当时对自己观点的评价也颇为有趣:
我想我可以不需要任何假设地说,我的理论同摩西律法一样顺应万物,我的推理与艾萨克·牛顿爵士的哲学原理一致,我的理论可以被这样介绍给世人。
19世纪初期,自然科学迅猛发展,并且影响到了洞穴,最初集中体现在被哈顿完全忽视的两个研究领域——古生物学和考古学。在欧洲大陆,在洞穴中首次发现骨块堆积物至少可以追溯到16世纪,那时,人们对于骨质的推测已经或可能接近于完美。其中一些骨块被认为是恐龙的化石,而另一些则是大象或猛犸象长牙的化石,它们被称为“独角兽的角”,因其知名的药用价值而备受珍视。与洞穴堆积物相关的一大批工业也随之迅速兴起,洞穴的发现者或所有者由此可以获得可观的收入。
图1.4 在1935年早期对高夫洞的挖掘,1935年2月1日首次发表在《布里斯托尔夜间世界》(Bristol Evening World)(特雷弗·肖收集,切达洞穴有限公司供图)
根据英国过去的地质记录,维多利亚时代的博物学家们最先领悟到洞穴中的化石属于古迹并且很有价值。其中最著名的早期洞穴勘查者是迪恩·巴克莱,19世纪20年代,他挖掘了全国各地的洞穴堆积物。他在分析挖掘成果时,虽然受到当时思维的局限,但他意识到其中一些骨块来自于在英国已不复存在的动物,甚至有一些来自于已经彻底灭绝的动物。对于洞穴里为何存在骨化石堆积物,他是第一个给出解释的,他认为,在远古时代,鬣狗将洞穴作为窝,并把动物的尸体拽进去。巴克莱也是第一个发现旧石器时代人类墓葬的人,他在高尔半岛的山羊洞中发现了“帕维兰的红色佳人”,这具尸骨之所以被称为“红色佳人”,是因为在埋葬之前她的身上被涂抹了赭石。
19世纪30年代,施梅林在比利时的一处沉积物中发现了属于同一时期的人类与已灭绝的哺乳动物的遗骸。不过,直到19世纪末期,威廉·彭杰利、博伊德·道金斯及其同事的工作才使得这一发现得到证实,这些遗骸可追溯到几万年前的更新世时期的冰河时代,那时,穴居人与一大批巨型动物共同分享着这片现在我们所熟知的土地,包括洞熊(Ursus spelaeus)、鬣狗(Hyaenidae)、猛犸象(Mammuthus primigenius)、美洲野牛(Bison)、欧洲野牛(Bison aurochs)、披毛犀(Coelodonta antiquitatis)等等。当然,人们对于洞穴的挖掘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如今,世界各处的洞穴遗址为我们理解人类的进化与文明的诞生提供了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