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机与策略
我关注博物学有科学哲学的考虑(涉及改进波普尔的“客观知识”科学观、博物致知、波兰尼意义上的个人知识等)、现象学的考虑(涉及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与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科学史编史学的考虑(涉及博物学纲史纲领),也有生态文明建设(涉及人类个体与大自然的对话、伦理上和认知上认同共生理念等)的考虑。别人关注博物学,可能有其他的考虑。博物学具有相当的多样性,人们对博物学的看法也千差万别。这都很正常,非但不妨碍反而有利于当下博物学的复兴。
博物学与科学显然有交集。历史上大量例子可以印证这一点。但是,博物学与科学的指称、含义、范围,从来不是固定的。不同研究者,依据不同的理念、编史纲领,可以有不同的界定和划分方案。有人认为博物学只是科学的初级阶段;发展到后来,博物学成为科学的一部分,当然是不很重要的一部分。我无意完全否定这些想法、方案,但我不愿意用这套思路看问题。
在我看来,博物学与科学的确有密切关系,但从来没有完全重合过,过去、现在如此,将来也不可能。博物学也不是科学的真子集,实际上不是,理论上也不是。人们可能喜欢把一些博物的内容算在科学的大旗下,这不过是科技强势后人们的一种本能习惯。这与把科学视为博物名号下的活动一样,有缺陷、令人难以接受。就当下的形势而论,博物学与科学相比,显然前者无用、弱小、肤浅,我更愿意把博物学大致定位在“科学边缘的一堆东西”。用词不雅,并不意味着我不看重它,相反我认为它非常重要、想做各种努力复兴它。博物学处于边缘,那是因为科技与现代性为伍,相互建构,边缘不可能与主流争宠。如果博物学在今天已经是主流,我犯不着再积极为之呐喊。还有人喜欢把博物算作“科普”的一种形式,我更是不以为然。两者的动机、目标差别较大。但我不反对从博物的眼光改进疲惫的科普,甚至认为主流博物类科学应当优先传播(因为它们与百姓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科普在当下政治上正确,在年轻人看来却可能与时尚无缘。而博物却越来越可能成为一种时尚!这种大格局不是某些人能够完全改变的,当然在细节上可以做点花样,稍稍改变一下速度。
我主张博物学与科学适当切割。这一主张曾在一些场合报告过,有反对者也有支持者。反对者认定我拒斥科学、与科学对着干,其实是误解了我的动机。我讲得非常清楚,博物学的发展必须广泛吸收自然科学的成果,对新技术也要多加利用,比如因特网和无人机。但是,运用科技成果,并不意味着要成为科技的一部分,不意味着要受人辖制。比如,文学、美术也要用到科技,但它们没必要成为科学门类下的东西。博物学涉及的自然知识相对多些,但也没必要成为人家的仆役、偏房。博物学要运用科技,同时也要批判科技!这不矛盾吗?的确有矛盾,但是这样做是合理的、必须的!
适当切割的好处是,切割可以保护弱者。阿米什人如果不采取与“外界”适当分离的策略,他们独特的文化早就灭亡了。博物学与科技关系更密切些,如果不适当强调自己的独特性,就会被同化、取代或是消灭。就获取知识而言,科技被认为是最有效、最有组织性的,依据向下兼容的推测,博物学就没有独立存在的必要了。而我们的看法并非如此。博物学中相当多的部分不可能划归为科技,一方面是科技不喜欢它们,另一方面博物学家也可能不愿意凑热闹,与狼共舞。哪些部分不能划归?太多了,无法一一列举。博物学很在乎一些主观性较强、情感上的东西,而它们不大可能被科技认可。博物学非标准化的致知方式(ways of knowing)也与科学方法论相去甚远。博物学的动机、目标与当代科技差别很大。
切割也能降低准入门槛。在现代社会,科技是一类特殊的职业,从业者需要接受专业训练,通常要有博士学位。而博物学不可能也不需要这样。郊游、垂钓、种菜、逛集市、观鸟、看花、记录花开花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等都是博物学活动,人们非常在乎其中的情感与体验。一般不能说这些是科学活动。大致说来博物学家可分为职业和非职业两大类。前者更专业些,靠博物类工作吃饭,后者则不是这样。前者与科学家身份较接近,甚至就可能是科学家,也有不是的(比如从事自然教育的专业人士);后者大部分是普通百姓。普通百姓从事博物学,不一定就不专业,他们也可以非常专业,甚至比职业科学家还专业。普通人可能舍得花时间,仔细琢磨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且心态平和,不必总想着弄经费、用洋文发论文。
适当切割后,博物学成为普通公众了解世界的一个窗口,强调这一点非常重要。人们不能把赌注都压在某一绩优股上。这样讲并不是说普通公众可以不理科技了,只相信自己那一点可怜的东西。不是这样。而是在兼听各种声音(包括科技)的基础上,公民修炼博物学自己可以有感受、理解大自然和社会的另类(也可以说是特别的)进路。公民在综合了这些信息后有可能对事态、事件作出一个行为主体(agent)的独立判断,而不是事事、处处只听权威的。
降低门槛后,博物学将成为普通公民的一种重要的娱乐方式、认知方式、生活方式、存在方式。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仿此,可以讲“博物自在”:通过日常博物,“我”知道自己存在,“我”设法“好在”。
最近国内许多出版社开始对博物题材感兴趣,这是好事。但也不宜一窝蜂上马,一定要讲究速度和节奏。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何龙社长跟我谈起出版博物学图书之事,我曾建议先从英国柯林斯出版公司的“新博物学家文库”(The New Naturalist Library也称The New Naturalists)选择一部分引进,这是一种简便的方法。毕竟人家坚持了半个多世纪才出版了一百来部精品博物学图书,原作的质量是有保障的。当年许多读者如今已经成为世界上知名的科学家,这套图书影响的自然爱好者不可胜数。条件成熟时,中国的出版社一定要推出国内原创的、中国本土博物学著作。
刘华杰
2015年11月10日于北京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