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基佬。伊丽莎白的妈妈轻轻嘟哝了一声。
为什么是他?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量正常了些。
伊丽莎白说,因为他是我们的邻居啊。
这是一九九三年四月一个星期二的晚上。伊丽莎白八岁。
妈妈说,但我们不认识他啊。
伊丽莎白说,按要求,我们应该去和一个邻居聊聊作为邻居是怎么回事,然后用文字描述一下邻居,你应该和我一起过去,我要准备两到三个问题向邻居提问,你应该陪着我。我告诉过你,我星期五就和你说了,你说我们会去的。这是学校作业。
妈妈正在弄眼部的妆。
她说,关于什么?关于他那些附庸风雅的艺术品吗?
伊丽莎白说,我们也有画,它们是附庸风雅的艺术品吗?
她看着妈妈身后的墙壁,那幅河和小屋的画,那幅用松果粒拼起来的松鼠,那幅亨利·马蒂斯的舞者的装饰画,那幅女人、裙子和埃菲尔铁塔的海报,妈妈小时候外公外婆的几张放大的照片,妈妈婴儿时期的几张照片,她自己的几张婴儿照。
妈妈说,在他的客厅中央,那块中间有个洞的石头,那是件很附庸风雅的艺术品。不是我八卦,我那次只是路过,灯开着。我以为学校给你们留的作业是收集辨认落叶。
伊丽莎白说,那都差不多是三个星期前的事了。你要出去?
妈妈说,要不我们打电话给阿比,在电话里问她这些问题吧?
伊丽莎白说,但我们现在已经不住在阿比隔壁了呀,必须是现在的邻居,必须当面,面对面地进行采访,我得问邻居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怎么样的,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妈妈说,人家的生活是隐私,你不能就这样随便晃过去打探人家的生活,问东问西的。再说了,学校为什么要知道关于我们邻居的事?
伊丽莎白说,他们就是要知道啊。
她走到楼梯最高的那级台阶上坐下来。她会成为那个没按要求完成家庭作业的新来的转学生。现在,妈妈随时都会说她要去乐购的夜场商店买东西,半小时后就会回来;事实上,她两小时后才会回来,带着一身烟味,而且不会有任何从乐购买回来的东西。
伊丽莎白说,是关于历史和作为邻居的那些事啦。
妈妈说,他英文可能不太好,你不能去打扰虚弱的老人。
伊丽莎白说,他不虚弱,他不是外国人,他不老,他一点都不像被囚禁的样子。
妈妈说,他不像什么?
伊丽莎白说,明天要交的。
妈妈说,我有个主意。你为什么不编一下?假装你在向他提问,把你认为他会回答的话写下来。
伊丽莎白说,这得是真实的,这是新闻题材。
妈妈说,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的。编一下吧,反正新闻也都是编出来的。
伊丽莎白说,新闻不是编出来的,这可是新闻。
妈妈说,这话题等你大一些我们再来讨论。总之,编其实难度更大。我的意思是,编得像,像到让人信服,这需要更多的技巧。我跟你讲,如果你编好了,让西蒙兹小姐相信,我就给你买《美女与野兽》那东西。
伊丽莎白说,录像带?真的吗?
妈妈以一只脚为轴心转过身去,从侧面打量着自己。
她说,嗯。
伊丽莎白说,可我们的录像机是坏的。
妈妈说,如果你能让她相信,我会花血本买台新的。
伊丽莎白说,你是说真的?
妈妈说,如果西蒙兹小姐因为这是编的而来为难你,我会打电话给学校,向她保证这不是编的,是真的。行了吧?
伊丽莎白坐到电脑桌前。
如果他真的很老,这个邻居,他一点都不像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所谓的老人,那些人总是一副好像被困在橡皮面具里的样子,不只是一个面部的面具,而是把人从头裹到脚的皮囊,如果你能把它撕掉或者扒开,仿佛可以在里面发现一个原样的年轻人,直接从这身老掉的假皮囊里走出来,这身皮囊就像你把香蕉里的肉掏出来后剩下的那张皮。然而,当他们被困在里面的时候,那些人,至少是电影和喜剧节目中的那些人,他们的双眼看上去万分急切,好像不想泄密的同时又在努力向外界传递信号——他们被老了的空空的自我给俘获了。这些老了的空空的自我用心险恶,把他们关在里面,让他们活着,就像那些黄蜂,把卵产在其他生物体内,孵出来的幼虫就能以此为食,只不过是反过来的,老了的自我从年轻的自我身上取食。唯一留下来的会是那两只眼睛,哀求着,被困在眼窝后面。
妈妈站在前门。
她喊道,走了,很快就回来。
伊丽莎白跑向门厅。
她说,我想写优雅这个词,怎么写?
前门关上了。
第二天晚饭后,妈妈把新闻笔记本翻折在那一页,走出后门,穿过花园,来到仍旧洒满了阳光的后院围栏边,她探出身去,挥了挥手中的笔记本。
她说,嗨。
伊丽莎白站在后门注视着。邻居正在享受夕阳的余晖,看着书,喝着红酒。他把书放下来,摆在桌上。
他说,哦,你好。
妈妈说,我叫温迪·迪芒,我住在你隔壁。自从我和女儿搬过来后,我一直想要过来打声招呼。
邻居坐在椅子上说,丹尼尔·格卢克。
妈妈说,很高兴认识你,格卢克先生。
邻居说,请叫我丹尼尔。
他的声音就像是从老电影里传出来的,就是那种黑白片,讲的是那些穿得很帅的军用机飞行员的故事。
妈妈说,嗯,我真的不想打扰你,但我突然想到,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不会觉得这样太厚脸皮,我想你也许会想要看一下我女儿的作业,是一篇关于你的短文。
邻居说,关于我?
妈妈说,写得很有意思,《对我们隔壁邻居的描述》,我自己在里面的形象可不怎么好,但我读了一下,然后看到你在花园里,我就想,嗯,我的意思是写得很动人,把我写得挺不堪的,但写你真的写得很有意思。
伊丽莎白惊呆了,从头惊到脚,就好像震惊这个概念张开嘴,把她整个吞了下去,就像一副橡胶化的老年皮囊那样。
她缩回到门后,这里没人能看到她。她听到邻居移动椅子在石板地面上刮擦的声音,她听到他向围栏边站着的妈妈走过来。
第二天,她放学回家的时候,邻居正盘着腿坐在他家的院墙上,院墙边上就是她家的前门,她要进屋就必须从前门进去。
她在拐角就定住了,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会做出一副路过的样子,假装自己不住在这幢她们实际住着的房子里。
他不会认出她来,她会是一个住在另一条街上的小孩。
她穿过马路,就像只是路过。他松开盘着的腿,站了起来。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那条路上没有别人,所以这话肯定是对她说的,逃不掉了。
他在马路对面说,你好,我希望能碰到你,我是你的邻居,我叫丹尼尔·格卢克。
她说,我其实不是伊丽莎白·迪芒。
她没有停下脚步。
他说,哈,你不是,我知道了。
她说,我是另外一个人。
她在马路对面停下来,转过身。
她说,那是我姐姐写的。
他说,明白了,好吧,不管怎样,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说,什么?
他说,我觉得你的姓起源于法语,法语的de和monde,组合在一起,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世界的。
她说,真的吗?我们一直以为是提要求的意思。
格卢克先生在道牙上坐下来,双臂环抱着膝盖,他点了点头。
他说,世界的或者世界上,我想是这样的,是的,也许还表示人民的,就像亚伯拉罕·林肯说的那样,属于人民所有,由人民主宰,为人民服务。
(他不老,她没说错。真正老了的人不会盘着腿坐成那样,也不会像那样抱着膝盖,老人们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呆呆地坐在客厅里,就像被高压电枪给击中了似的。)
她说,我知道我的——我姐姐的——教名,我是说伊丽莎白这个名字,本来应该是向上帝承诺的意思,但这有点难,因为我不能完全确定我相信上帝,我的意思是,她相信,我是说,不相信。
他说,我们之间的另一个共同点,我和她。实际上,从我碰巧经历的历史来看,我会说她的名字伊丽莎白意味着某一天她可能会出乎意料地成为女王。
她说,女王?像你一样?
他说,呃——
她说,我个人觉得那就太好了,因为那样你身边就一直都会有附庸风雅的艺术品。
他说,哈,对啊。
她说,但如果伊丽莎白这个名字的拼法,用的是s而不是z,还有这个意思吗?
他说,哦,是的,毫无疑问。
伊丽莎白走到马路对面邻居所在的那一侧,隔了点距离站定。
她说,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说,意思是我很幸运很开心,格卢克那部分的意思。如果把我丢到坑里,和一窝饥肠辘辘的狮子待在一起,我也能活下来,这说的是我姓以外的名字。如果你做了个梦,不知道它是什么含义,你可以来问我。我的名字还赋予了我解梦的能力。
她说,你真的会?
伊丽莎白在道牙上坐下来,在邻居旁边,只隔了一点点的距离。
他说,其实我不行,但我能编一些管用的东西出来,让人觉得有趣,说得很准,还很善意。这是我们的共同点,我和你。还有想成为别人就能成为别人的能力。
她说,你是说你和我姐姐的共同点吧。
他说,是的,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们俩了。
她说,你什么意思,终于?我们才搬来六个星期。
他说,一生的朋友,我们有时候要等上一辈子才能遇到。
他伸出手,她站起来,走过去,伸出自己的手,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说,再见,出人意料的世界女王,永远心系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