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词传: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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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见·相知·相思

执子之手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人的一生,如果有幸,注定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温暖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

作为一个君王,李煜是不幸的。作为一个情人,李煜是有幸的。温暖了岁月和惊艳了时光的两个女子,他都有幸拥有了。这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大周后与小周后。

大周后,名娥皇。娥皇死后,李煜又娶了其妹周嘉敏,人称小周后。这奇特的巧合,让人觉得蹊跷。难道李煜是舜帝的重生?他有着和舜帝一样的重瞳,也有着和舜帝一样的妃子。舜帝的两个爱妃,大的名娥皇,小的名女英,也是一对姐妹花。

舜帝南巡时死于苍梧,葬在九嶷山。娥皇、女英追随丈夫到沅、湘,夫死而哭,泪水落在竹子上,竹竿上结满了斑点,“斑竹”也由此而来。

悲哀和美总是结伴而来。屈原在《湘君》《湘夫人》中将这段美丽与哀愁的爱情刻画得艳异魅惑而又惊心动魄。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恩不甚兮轻绝。舜帝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没有一个能与子偕老。李煜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也没有一个能够善终。

这是后人的杜撰,还是历史的巧合?抑或,是命运的捉弄?

18岁那年,李煜在父皇的安排下,娶了宰相周宗之女娥皇。

当年父皇听了娥皇的琵琶演奏后,非常喜欢,把自己的宝物“烧槽琵琶”赐给了她,并决定选她为自己的儿媳妇,且她是宰相之女。

无论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还是出于父皇的个人偏好,天性软懦的李煜安静接受了。

当这个丰神秀绝的白衣公子,在喧天的锣鼓声中骑着高头大马去迎接他未来的新娘时,他没有期待,没有兴奋,平静地走向那个已经安排好的命运。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酒阑人散后,走进烛光摇曳的洞房,看着那个头盖喜帕端坐在床沿的窈窕身影,他内心开始充满了忐忑。揭,还是不揭?这可是他将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个她吗?敏感如他,几乎视情为他生命的全部,不只是一部分,更不会是一段短短的插曲。他犹豫着。

静。

静得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喜帕下的娥皇,期待着她的良人来揭起面纱。他的才华,他的品性,他的与众不同的敏感与纯净,她早有耳闻。他的犹豫让她心痛,尽管充满了期待,她仍然选择了静静坐在那里,给他时间,给他空隙,让他自己作出心甘情愿的决定。

爱一个人,就要像爱一个孩子一样怜惜他。

她出奇的淡定与安静让他生出了一份好感。

那淡然悠远的样子,仿佛宫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她一人遗世独立。

像独立秋风的菊花,不与百花争艳,耐得住寂寞,才能享得住长远。

他揭开了喜帕。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没有电光火石的激越,倒有一种仿若前世似曾相识的恍然。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这分明是《诗经·绸缪》中的句子,此时此刻却盘旋在李煜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便认定了这份缘。三生石上旧精魂,还有什么安排比得上缘分呢?

一个才子,一个佳人,一桩美事。

爱的星星之火,一旦燎燃,便有摧枯拉朽席卷一切之势。沉溺在爱海中,耳鬓厮磨。两个人天天在一起,诗酒歌舞,快乐幸福地挥霍着美妙的时光。

和煦的阳光斜斜地照入寝殿,宫女们已在室内添香。李煜从宿醉中醒来,看着阳光明亮,红锦地毯微微皱了。昨夜,对,他想起了昨夜,他和她把酒而歌,乘兴舞蹈……李煜笑了,回过头去便看见床榻上慵懒的娥皇,她初醒,望着他笑,脸上还有些红晕。这样的感觉柔软得难以捕捉,殿外隐约传来了丝竹箫鼓合奏之声。

想着她慵懒妩媚的醉态,他略有怔忡的样子。

她轻轻地唤他:“檀郎,你想什么?”

李煜故意想了想,神秘地摇摇头,柔声说:“该起床啦。”

这样的话,让娥皇觉得无与伦比的幸福。她沉溺,沉醉,她耍赖,闭起眼睛等待着宠爱的滋润。宫女们小心地扶起她,给她梳妆。他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着张敞画眉的典故,他忽然有了跃跃欲试的心情。

他要为她画眉,为她涂脂粉。宫女们在边上笑着,美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他的才情被淋漓地激发了出来,他要为她写点什么才好: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没有比这更媚惑的了。衣袖上沾着或深或浅的红色,那是意兴沉酣时被酒渍了。杯壁上酒痕杂唇痕,那是满满的诱惑与风情。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相比前面的沈檀轻注、微露丁香颗、暂引樱桃破的柔与媚,这一嚼一唾,则显得野性而恣肆!

她分明是在撒娇。

刻意的隐藏夹杂着刻意的妩媚,躲避又挑逗,拒绝又应允,欲说还休,欲迎还拒,种种心思,只在这“一唾”之中了。

一个总是端着架子,总是贤淑贞静的女子,哪个男子会受得了?

贞静贤淑是给臣民看的,是内在的核。妩媚恣肆是给爱人看的,是一种情趣,一种调剂,让庄重的生活充满柔情,让庸常的情感呈现异彩。

情到深处的绸缪。

爱与誓言,像一朵合欢花朵。

绸缪之时,两人也曾许下过山盟海誓。

那是七夕,李煜的生日。

昔日的这一天,一定是群芳开夜宴来庆祝。

这个七夕,他们只想两个人静静地过,这是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娥皇摆好了香烛瓜果等祭品,两人一同拜祭天上的织女星。焚香拜月,许下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

想唐明皇与杨贵妃,也是在“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许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奈何“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马嵬坡下,一丈红绫收艳骨。

一切深情,只能以死作句读。这难道也是他们夫妇二人无法白头之兆?

距离老去还有很多年,很多年中,会有很多变故,很多不测。

生死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就算是没有外界力量,谁又能一直做得了自己的主?做得了心的主?

可是,誓言之美,不在于它能对抗世事无常,而在于今生今世,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曾经愿意相信它能。

他们在瑶光殿下,一起植下了一株蜡梅。相约,每年花开之时,他们共同来赏。

他们要把彼此的爱意,深深植根在大地中,在冰清玉洁的世界里妖娆成一抹逼人的红。

他们为梅树设了步障,为它挡风。他们在月下,汲出寒泉之水,为它灌溉。

殷勤移植地,曲槛小阑边。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

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

她站在雪地里,若不是那一抹青丝,她仿佛完全融入天地中。

他站在雪地里,白衣胜雪,不染铅华。

世事的艰难遗忘在风中,淹没在呢喃声中,远去。

愿此生终老温柔乡。

春色撩人,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瑟瑟在御

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清代的李渔曾说:“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媚态是已。世人不知,以为美色。乌知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

颜色再美,也只是一物,不足移人之情。加之以态,则物而尤。

娥皇不只是有颜色之美的“物”,她是尤物。

所谓美人,须得风情灵动,知情识趣才好,否则再美也是个木头人,有什么意思?

她有美色,更有才气,有情趣。

是李煜的结发之妻,也是他高山流水的知音。

她通书史,善歌舞,尤工音律。

每年冬天,只要落雪,她便要李煜在雪夜燕乐。

一次夜宴,周后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推托说:“你要是能制一新曲,我就舞。”

周后嫣然一笑:“这有何难。”说着拿起纸笔,口中轻轻念着调子,一阕新曲,转瞬间就填写出来,这就是当时闻名一时的《邀醉舞破》。周后用烧槽琵琶弹奏,旋律谐美,李煜惊喜不已,起身和曲而舞。

翠虬一举,红袖飞花。情驰天际,思栖云涯。

一对逐爱的精灵,全然忘却了凡尘俗事,快乐逍遥得如同神仙眷侣。

俯仰同心,绸缪是道。

唐代的《霓裳羽衣曲》,至五代已经成绝响,一次偶然机会,李煜得到了这支舞曲的残谱,如获至宝,只可惜它是残缺的。

娥皇知道李煜有多希望这支曲子能成为完璧,她也知道这支曲子,不仅仅只是一首曲子,它更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生死至情的见证。当初,长生殿里,贵妃曾在翠玉盘中忘情地和着它,起舞。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霓裳羽衣曲,几番轮回,只想为你歌舞。

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完成这首曲子,无论经历多少艰辛。

她变易讹谬,去繁定缺,使《霓裳羽衣曲》的遗响重现人间。

改定之后,她要在仰秣苑内演奏这支曲子。仰秣,是南唐宫廷燕乐之所。这名字是娥皇所取,取《荀子·劝学》“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之意。

时值秋冬之交,在仰秣苑,这支曲子已经演习了整整几个时辰。全曲分散序、中序、曲破三部分,散序为器乐演奏,不舞不歌;中序始有拍,且歌且舞;曲破为全曲高潮,繁音急节,声调铿锵,结束时转慢,舞而不歌。秋水、流珠领歌,窈娘领舞,娥皇亲操琵琶,曹生司笛,李煜吹箫……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只是大臣徐铉听闻此曲后,有种不祥的预感。此曲的煞尾,原来似乎是舒缓的,而这时却变得急促,急管繁弦,让人顿生逼仄之感,没有了唐时雍容和穆的气象。

这收煞,难道是国运艰难蹇涩,苍天假法曲以示警?

李煜的心,蓦地沉了下来。只短短一瞬,他便将这种不快抛置在脑后了,岂懒得管它。

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一对小夫妻,完全忘记了尘世烦忧,沉醉在歌舞升平、花前月下。

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明媚鲜艳的宫娥们,如同春日之晨,一大早整好装束,鱼贯而入,列于春殿,一场歌舞盛筵即将开始。

笙箫齐奏,弦歌阵阵,声闻九天。袅袅余音,直达遥远苍茫的云水之间。这感觉很像小晏的“舞低杨柳楼前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美得奢侈而不符合逻辑。

宫女们演奏的是《霓裳羽衣曲》。舞姿婆娑的宫女演绎虚无缥缈的仙境,让人全然忘记了北宋虎视眈眈地在身后盯着他们,随时会举起利爪,一跃而上,直扑向垂涎已久的猎物。

这不只是一场视听盛宴。

“临春谁更飘香屑”,点明歌舞是在香烟渺渺、香气氤氲的氛围里进行的。我们无法想象,他们花了多大的气力将这场奢华的游戏进行到底。

有香,还有酒。“醉拍阑干情味切”,醉是酒醉,更是心醉。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声色之间。忘形之际,不由得拍阑干,不由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至此,仿佛已臻高潮,等待我们的会是“曲终人散”吗?

不。是“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哪怕是歌舞结束了,他们依然深深沉溺。他吩咐宫人,不要点起红烛,那样会败了兴。古人曾说:“昼长苦夜短,何不秉烛游。”他们更绝,他不要秉烛,而是和爱妃群臣一起,在月下清辉里打马夜游。

他要尽情挥霍着自己的时光,燃烧着自己的快乐,这架势,分明就像末日前的狂欢,不愿意繁华落幕。

他打算将这首词谱成曲子,在仰秣苑为娥皇演奏新词。

“好个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只可惜美则美矣,尚有不足。”

“快说来听听。”

“你看看,两个‘春’字,分明犯重了嘛。既有‘春殿’,何必‘临春’?”

“何不赐教?”

“‘临春’改成‘临风’,岂不妙哉?”

“一字师!爱妃真真当得起一字师了。林下闺房世罕俦,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望着真诚欢乐得像孩子一样的李煜,娥皇心中汪着满满的幸福。

公元961年,李煜25岁,嗣位金陵,正式成了南唐的国主。一当上国主,李煜便迫不及待地封娥皇为后。

他要为她倾尽天下,许她一世繁华。

而欢娱易过,转睫即逝。

两情缱绻固然好,可生命不只是一场华丽的相遇相守,还有别离与相思。

李煜接手的江山,早已是千疮百孔。他想像往日一样,沉溺在两情缱绻当中,天塌下来,有父皇顶着。现在却不能了,他就是南唐的天,是南唐的主。身为人主,总得担负起人主的责任。

他一面向北宋进贡,以示驯服。一面要巡视南唐的江山,了解自己的疆土,离别是在所难免了。

临行,娥皇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时,而他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

三月如十年之隔。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期间,只收到她写的一封素心笺。洁白的纸上,只有一行字: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她的寂寞,不说,他也能听见。

漫漫长夜,他只有借词以慰愁怀。

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夜凉如水,远在千里之外的你,此时此刻在做着什么呢?是否如我一样,在我想着你的时候,你也恰好想着我?

我能够想象出你的样子。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青丝如黛,用一根丝带随意挽起,再插上一支玉簪。静静伫立在窗前的你,一定是轻颦双黛螺。

窗外,秋风肆意地吹,秋雨淋漓地下。雨中那二三株芭蕉,卷起了叶叶心心。一任秋雨,一滴滴,一声声,点滴到天明。唉,这漫长的夜,这恼人的雨,没有了我,你怎能奈何?

你的轻颦我看得见,你的叹息我听得见。此刻的我,正如你一样。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这边是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转眼又是秋天了,丝丝寒意,不经意间袭来,让人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放眼四望,远处山岚间,一丛丛枫叶红了,像是醉了。晓来谁染霜林醉,离人心中泪。

你那边呢?是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菊花开,菊花残,一开一残之间,是时序的变迁,是等待的漫长。眼见着它开了,眼见着它残了,眼见着塞雁高飞远走了。一切一切,都井然有序,各安天命,各守其时,从容得让人心惊。那么,远在天边的人呢?为何不像守信的南飞雁一样,飞回到我的身边呢?

菊有时,雁有信,人无凭无信。

又能如何呢?无人陪你数遍生命里的花开花残,雁来雁还,只能一个人,放下水晶帘,独倚玻璃枕,恹恹地。哪管它春风秋月,岁月轮回。

等着我,亲爱的。等到菊花再开的时候,我来唤醒你,一起看菊花。

情深不寿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日中则移,月盈即亏。

日和月,高悬在人类头顶上,静默如谜,向人世间宣示着物极必反的真理。

在我们肆无忌惮地挥霍着我们的拥有、我们的快乐、我们的幸福时,是不是该抬头仰望一下星空,让心中充满敬畏?

碰到好的欢喜的东西,总要留一分清淡的余地,才会有中正的情缘。有时保持一点点若即若离的距离,反而会存在得久远一些。

所以,不允许自己沉溺。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当温润如玉。

沉溺在爱欲海中的李煜,也许不是不懂得。只是,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一个情深之人,断不会在感情方面节制。

上天要执行它的自然律。天妒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

18岁,娥皇嫁给李煜,那时他是皇子。四年后,长子仲寓生。

25岁,李煜嗣位,立娥皇为后。此年,次子仲宣生。

28岁,娥皇病逝。距离娥皇为后,只有短短四年。

许给她一世的繁华,她无福消受。

与子偕老的誓言,随着娥皇的早逝而夭折,丢弃在风中。

我们无法得知,为何两人婚后四年,才有了长子仲寓?为何又隔了三年,才有了次子仲宣?为何在娥皇病逝前的这十年间,历史上留下记载的,只有两个孩子?身为君王,当绵延子嗣,即使没有后宫三千,十年间,两人也只生了两个皇子。

难道弱水三千,李煜只取一瓢饮?

抑或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历史无论如何也不能真实,我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真实。

我相信,在这段不得善终的情感中,多病是其中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李煜本为第六子,上面五个哥哥中,除长兄弘翼历史上有记载、有事迹外,其余四个哥哥连名字也没有,都早早夭亡。李氏家族难道天生羸弱多病?

李煜留存下来的仅有的几首诗中,有两首是记病中心情或是病后所感。

他敏感,他忧愁,多愁自古原多病,多病自然会多愁,两者本来是二而一的东西啊。

娥皇也是一个多病身。

次子仲宣出生后,她产后失调,断断续续,缠绵病榻。

乾德二年(公元964年)秋天,真是一个伤感的季节。霜风欺凌着跌跌撞撞的黄叶,落叶萎于草地上,水面上。三春好景淹没在一片萧瑟的秋当中,让人黯然神伤。娥皇独卧在瑶光殿的西房里,盯着那张烧槽琵琶,上面似乎已经蒙上了轻尘。

入秋来,她的病是一日深似一日了。

有宫女殷勤伺候着,又能如何?身体上的不适和心灵上的孤独,无人可以分担。没有人,就连生命中最亲密的人,也无法代替你感同身受。

他每日会来探视,陪伴,会坐在床前,紧握着她的手,眸子里满是爱怜与温柔。穿过这层温柔的迷雾,她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与隐忧。

他的到来,会让她暂时忘记了不适与忧愁,心被填得满满的。他走的时候,她的心像被无端地挖空了,整个都被他带走。

无人的时候,她看着室内,炉丝静逐游丝转,纤细,脆弱,静默,虚空。人在浑浑噩噩中,心灵像脱离了身体,随着游丝袅袅地漫游,不知所往,也不知所终,一片迷茫。

夜深的时候,听着滴漏声声,一分一秒,敲打着她的无眠。

有多久没有注意阳光照在身上的感受了,温暖,那最最单纯的温暖。

有多久没有注意枝条初绿瞬间的喜悦了,欣喜,那最最感动的欣喜。

有多久没有弹过这张琵琶,奏响《霓裳羽衣曲》了,那最最任性的沉醉。

面对爱人的萎谢,他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只有祈求上苍了。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他将她生命中无比眷恋的人,带到她的面前。他自己,还有儿子仲寓、仲宣。

仲宣,一个聪慧至极的可人儿,三岁就会背《孝经》,一字不漏。听奏乐,能审音。宫中侍宴知礼而合度,出见士大夫,改容揖让有如成人。

集父皇和母后的敏慧于一身。

她不想离开他。她多想告诉她的皇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尽管你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再也看不到我了,但你会感觉到,我一直在你身边。

当你在后花园的时候,我从窗户安静地看着你。

当你在前庭时,我在卧房为你织寒毛。

当你在卧房时,我在后花园整理你最爱的百合。

你看不到我,我却从未曾远离你。

我的小阿宣,你要知道,我永远爱着你。

于是,在那个黄昏,听不太懂的小阿宣忽然觉得,有些悲伤,有些幸福。

他想为母后做点什么,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去佛堂,为母亲祷告祈福。跪在蒲团上的他,虔诚地祈祷着,一只大花猫忽地蹿上了房顶,撞上悬在顶上的琉璃灯,猫和灯,在离仲宣几寸远的地方,一起跌落。满地零碎,一摊鲜血,让小仲宣顷刻间魂飞魄散。

没过几天,他便夭折了。

他的苦难没有慰藉,没有补偿。一个父亲守着他注定早夭的孩子,这个场景异乎寻常。他真正领略了苦难当中的绝望。此时此刻,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声秋寂寞,愁引病增加。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呜呼!庭兰伊何,方春而零;掌珠伊何,在玩而倾。珠沉媚泽,兰陨芳馨;人犹沮恨,我若为情?萧萧极野,寂寂重扃。与子长诀,挥涕吞声。

迷失在丧子之痛中的李煜,像一个灵魂无依的流浪儿,在祈求空王给儿子指点归途的同时,也给自己一条生路。

这个儿子,是他与她爱的结晶。

他对她的爱,超越了生死,倾尽了他所有的真情。仲宣的夭折,带走的不只是一个小小的生命,还有他们对爱的信仰与信心。同时也是一个暗示,暗示着他们彼此相守的誓言会成空,暗示着月老在两人之间牵的红线始终敌不过命运的戏弄。

他也知道,当娥皇得知这一消息后,会有怎样的结局。

他不敢想,也无法想,巨大的虚空和痛苦,让他几近麻木,让他想逃,逃到一个没有生死、没有爱欲、没有悲伤的世界里。骨子里,他没有那么坚强,他本来就是一个软弱的人。

儿子的早夭,已经要了娥皇的半条命,她气若游丝。可她不愿撒手,因为这个世上还有她深爱的夫君,如果她再离去,他将是世间最孤独无依的魂。纵拥有广厦华屋,权倾天下,知心能几人?这是她活下去的慰藉,也是支撑。

游走在生死边缘,只为心中的那份坚持。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什么声音,她感觉自己跌入一段虚空之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每次醒来,她感觉到的是无止境的晦暗、寂静还有疼痛。

看着她轻颦的眉头,苍白的脸,乌黑的长发松散开来,像一个永远不愿醒来的睡美人。李煜心里,不只是惶恐、焦虑、痛苦。一种不知所措的宿命感,一种无能为力的空虚感。他不知道,自己将往哪里走。

娥皇的母亲和妹妹来到了宫中。

本来是想给娥皇以抚慰的小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的入宫,抚慰的不是病危的姐姐,而是在仓皇绝望当中极度脆弱的姐夫。

她成了他绝望当中的救赎。第一眼看见她,李煜便觉得这简直是另一个娥皇,一个嫩绿的、有着蓬勃生机和希望的娥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陷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情感狂潮当中,这股狂潮要将他带向哪里,他无力去想,无暇去想。此时此刻,他只想追随着心中的感觉,盲目地向前奔跑着。他要抓住心中的微光,让自己从窒息中挣扎出来,哪怕燃烧自己,化为灰烬,也在所不惜。

他无法理解自己,在守着深爱的人、奉汤侍药不得安生、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同时,心里却隐秘地渴望着一段激情。

一边是至死不渝的忠贞,一边是情难自禁的狂欢。

躺在病榻上的娥皇,哪里知道,这宫中正上演着她曾经奉为神明的爱情,她难以承受的背叛?

瑶光殿里,娥皇异乎寻常地清醒了。

这是妹妹始料未及的。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来面对这个在病中被自己背叛的姐姐。她的眼神充满了怯懦,游移着,躲闪着。这份慌乱,无法掩藏,无所遁形。

看着站在自己床榻前的小妹,娥皇的眼里掠过一丝惊喜。但这瞬间的惊喜一闪便不见了。

她感觉到妹妹眼神中的怯懦。

“小妹几时入宫?”

“已经入宫好多天了。”

妹妹终究学不会撒谎,也不知道隐藏。短短的回答,证实了她心中的预感,她的世界顷刻间坍塌。

她听到心里细碎的一声轻响,仿佛就此关上了两扇冷宫的大门,所有的心事终化成灰烬。关山万里,从此分道扬镳,再不遇你。

亲情和爱情的双重背叛,为她奏响了安魂曲。

我把你的誓言,把爱,刻在蜡烛上,看它怎样,被泪水淹没,被心火烧完。看到最后一念,怎样灭绝,怎样被风吹散。

十一月,冷冷的寒冬里,她躬身向里,任凭他怎么呼唤,也不肯转过面来。

她留给丈夫一个绝情的背影。

无论他有多么正当合理的理由,在得知事实的那一刻,她的伤心和绝望是最真实而深刻的。这种感觉,主导了一切。

时间,来不及。

来不及给她一个沉静反省、去看透这一切的机会。

花开有时,谢亦有时,万物有时。怀抱有时,生死有时,聚散有时。美一旦到了极致,便成苍凉。

爱,如死一般强,也已经死亡,

来吧,在凋谢的百花丛中,

让我们给它寻找一个安息的地方。

在它的头旁栽上青草,

再放一块石头在它的脚边,

这样,我们可以坐在上面。

我心悔如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多情多苦,无心无愁。如果可以,来世做一株草,无忧无虑地生长,倒可葳蕤自生光,以尽天年。或是做一只鸟,从不忧虑吃什么,也不忧虑穿什么,以自由为翅膀,在无垠里翱翔。

我不是无情的人,却将你伤得最深。

公元964年,大周后去世。泪水洗不尽李煜满心的痛与悔,自此后,悔愧如魅影般穿梭在他心灵,哪怕他沉醉在酒乡,沉醉在小周后的温柔乡里,也无法将这种感觉全部抹杀。它蜷缩在心之一角,不失时机地探出头来。

李煜为大周后写了数千言的诔文,这早已超越了一个帝王对妃子的情分,而是相知相惜的知己之恨。历史上帝王为后妃写诔文的很少见,而在诔文中如此没有节制地一任情感泛滥,全无君王的矜持的,恐怕也只有李煜一人。这是他为人君的短处,却是他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的长处。他的赤子之心,他的多情,也由此体现。

快乐是真快乐,痛苦是真痛苦,悔恨是真悔恨。没有半点虚假与遮掩。

这样的一个君王,叫人说什么好呢?

他的诔词很长,只摘其中的两个片断,便可见他的情怀:

茫茫独逝。舍我何乡?昔我新婚,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归妹邀终,咸爻协兆。俯仰同心,绸缪是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

我思姝子,永念犹初。爱而不见,我心悔如。寒暑斯疚,吾宁御诸?呜呼哀哉!万物无心,风烟若故。惟日惟月,以阴以雨。事则依然,人乎何所?悄悄房栊,孰堪其处?

这篇诔词前半部分都是整饬的四言,有《诗经·大雅》的庄重肃穆,后半部分在四字句中间杂长短句,有《楚辞》的绮艳与跌宕。

“俯仰同心,绸缪是道”也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好,如今只落得“爱而不见,我心悔如”的痛和“悄悄房栊,孰堪其处”的孤独。其实那时他并不孤独,他有小周后陪伴。

在诔词的落款上,他写上了三个字:鳏夫煜。

如果很爱一个人,会变得很依赖。因为有他,才能经千叠岫,万重波,享尽人世光阴。

她的身死,是他的魂灭,世间万物皆为腐木。

她死了,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成了虚妄。在我心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悼亡诗词,在《诗经》中早已有过。

后世的人无论怎样踵事增华,《唐风·葛生》这一首朴素得近乎哀号,哀莫大过于心死的原始悼亡,永远以其绝代风华,独领风骚。一切绚烂,最终都将归于平淡。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大周后去世后,李煜陷入悔恨与追忆当中,一点一滴的眼泪,凝成一首一首的词。词也很朴素,朴素中也有一份迷人的美,有一种魅惑人心的力量。其实,这种吸引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为他捧着一颗真心。

公元965年正月,李煜发国丧,葬昭惠后娥皇于懿陵。是时,距离她病逝已有月余。

过去的事情就像画在沙地上的画,时间流逝,沙被风吹走,记忆模糊,最后化成茫茫一片,再也无法分辨。但总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会留在心底,时时泛起。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的细节。“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最喜欢看你念错了字,娇嗔任性,手剪银灯自泼茶的样子。

细节是最温馨、最容易打动人的,真爱就是在这样的细节里呈现,幸福就在这样的细节里流淌,就像当时的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

我想就算有一天,我会老到记不起任何人,却能清晰地记得这一个铭刻在心的细节。

他回忆两人相敬如宾,花前月下,切磋琢磨,知音共赏。

他回忆两人如影随形,携手共植梅树,为它设障阻风,为它浇水相约花开之日,共同玩赏。

怎么能忘记她那时候的样子,乌黑如云的头发盘成发髻,佩着玉簪。身着轻薄精美的罗衫,微微蹙起眉头。那么美!

这样沉溺于思念,他几乎难以承受了。窗外的小雨敲打着芭蕉,夜如此之深,他无力自拔。有什么办法呢?想着,念着,等着,梦着。

他叹息一声,然后是更深更冰凉的叹息:“娥皇,你真的怪罪我和嘉敏的爱情么?”

他说:“你应该知道的,我的心里,你依然是无法替代的。嘉敏也不会取代你。”

她应该能听到的。生和死之间,断开的只是眼神,心还连着。

我们除了一如既往地爱着,还能做什么呢?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樱桃已落尽,一起落进尘埃中的还有繁华的三春盛景。来不及祭奠,眼前翻着金粉,双双对对、上下翻飞的蝴蝶深深刺痛了李煜的心。它们不知道春已尽,犹自享受着生命的狂欢,全然不理会眼前这个伤春又伤心的人。

你在,世界就在,春天就在。你不在,我的世界里充满了残缺。原来,这世界里每段情感,可以重来,无法替代。

暮烟四合,惆怅得抬不起头来呼吸。小楼西,还记得吗?那个留下了我们记忆的地方,在夜月清辉的笼罩下,有种蚀人的清冷。时时有一二声子规鸣啼,似打破了夜的岑寂。过后,是更深的寂,更清的冷。

独抱一天岑寂,我分明看见,那玉钩罗幕,因为你的离去,再也没有人卷起,低垂在暮烟中,唤不起一点生意。

我害怕,曲终人散后的那种寂寥。而此时,陷入回忆中的我,偏一遍遍地咀嚼着曲终人散的感觉。《霓裳羽衣曲》是你续残章,终成完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我们演了多少次?你是再也无法听见了,回望四野,不见你的身影,不见你的回应,只有烟草低迷。

凤凰形的香炉,袅着青烟。庭院深深几处凄凉,栏外熟睡着月光。室内轻烟摇晃,散落了一地的忧伤。

空持着罗带,那上面分明还沾染着你的气息。

在这堆感情废墟上,只有我孑然而立。悼念着过往,悼念着曾经。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我们一辈子真能只爱一个人吗?或许是在爱着一类人!

亭外,落花遍地狼藉,春天已逝,还有什么是留得住的?还有什么?他问自己,蹙着眉头。缭绕的香烟弥散,可是心中悲伤的情绪却越压越紧。

看满地的落叶,被风无情地卷起,他的心又一阵抽紧。

曾记得,在满地落叶中,她为他一人起舞。她说要用舞扫他心头的萧瑟暮气。满地红叶,一袭素衣,她忘情地舞着,忘了天,忘了地,在爱人如水的眼眸中沉醉。

你还好吗?他呓语。

他又想娥皇了。

风啊,不要将落叶扫走,留着吧,留着等她回来,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节,以同样的姿态,与我共舞一曲。

嘉敏怜惜地看着这个永远也长不大的醇美的男人。他总是很容易哀伤,常常莫名其妙地忽然就不说话了。清澈的眼神也随之一暗,然后里面就弥漫了一层浓浓的雾,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时不时,会将宫女流珠召来。因为宫中只有她能将娥皇生前作的两支曲子《邀醉舞破》《恨来迟破》演绎出娥皇的神韵来。娥皇死后,这两支曲子很少有人会演奏了。

听着,听着,他陷入了回忆中。

久久地出神,像是望着什么。走近来,眼神里又空无一物。

“重光,重光。”

是谁在唤?他听不到。

是娥皇么?回过神来,却只有嘉敏。

有一种孤独是,闭上眼能回忆起你的温度、对话、举动的细节,睁开眼却感觉它们从没有发生过。人生有很多擦肩而过,有很多再无交集的孤独,有很多再无也许的当初,所以我们每次都要好好开始,好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