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词传: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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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浮生·迷梦·闲愁

耽溺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不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从嘉出生在祖父即皇位的那年,尊贵与显赫,出生时便融入了他的血脉中。

那天,是七月七日,农历七夕,牛郎织女可以跨过鹊桥,一解“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积蓄了365天的相思之渴。真是个浪漫诗意的日子。难道,这也是一种天意,一种神秘的暗示,暗示着这个孩子将与超越于功名世俗之上的浪漫结下某种不解之缘?

就叫他从嘉吧。嘉,既美且善,既有道德层面上的期许,也有超越于道德层面之上的某种气质。从《诗经》开始,美且善,便被确定为一种最高的标准。《桃夭》在嘉许女子“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善的同时,没有忘了特别交代一句她是那样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样美。

其他几位兄弟的名字,长兄李弘翼,二哥李弘茂,还有后来的七弟李从善,余下的历史上仅仅有其名的弟弟李从镒、李从谦,无一不带着深深的道德意味。“善”的一面彰显,“美”的一面遮蔽。

唯有他,这样特别,特别的还有他出生时的重瞳。

七岁时,父亲继皇位,是为中主。而他也从一个皇孙直接变成了皇子。

一个眼神澄明如水,仪态嘉美的孩子,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乱世的风雨,屏蔽在他的身后,在金碧辉煌的华丽中,在富庶繁华的宫廷中,他用单纯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世界,用好奇拥抱着一切。像一个赤子,行走着,成长着,学习着一个皇子应该学习的礼乐射御书数。

也许是天生敏感,他不如其他皇子那么骄纵、任性。小小的年龄,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静美气质。

这个皇宫中上演过多少故事,见证过多少悲欢、风流,童年的他没有记住太多。但有两次活动,却异常清晰地烙在他的心底。

一次是保大二年(公元944年),父皇幸饮香亭,赏新兰。兰香被誉为“王者香”,最适宜王者欣赏。

那是父皇继位的第二年,他要将一个君主的荣光、尊严还有权威诏告天下,而诏告的方式不是正襟危坐在金殿之上的肃穆,而是闲散随性与民同乐的宴游。那年从嘉8岁。

饮香亭,一个香艳的名字。那里“到处楼台,争列后庭之宠。三千粉黛,绣幕珠帘,二八妖娆,舞裾歌扇”。恣一时之游宴,供千载之流连。才子与佳人,臣子与君上,吟诗、听乐、观舞。

小小的他,不知道大人的世界,却也被一种莫名的兴奋裹挟着。像一个贪爱糖果的孩子,他喜欢弥漫在空气中的如节日般的微甜感觉。

还有一次,是保大七年(公元949年),那年他13岁。

正月元日,大雪。父皇命群臣登楼展宴赋诗,同宴唱和。事后命徐铉作序,集成图册。父亲的雅好,让这个有着静美气质的孩子,感到一丝丝安慰与亲近。他不只是那位端坐在皇座之上的威严而冰冷的父亲,他也有着偶尔间流露出来的温情与温柔。这点,自己和父皇多么像。这,几乎成了暗藏在他心底,令他窃喜的秘密。

父皇用的是时下正流行的,一种异于诗体的新形式——长短句。至今他还记得那首《望远行》:

碧砌花光绵乡明,朱扉长日镇长扃。余寒不去梦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

辽阳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从这首词中,他读出了一种悲哀,一种感伤。那时的他或许并不知道,这悲,是兴尽悲来,是欢会之后的落寞。“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年华如水般逝去,生命如此脆弱而短暂,真是无常啊。一种悲伤的感觉,浅浅地弥漫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他处在怎样的时世当中。

或是隐隐地感受到了什么,他小小的心灵也无法真正理解或是承受。

自晚唐至五代,整个社会都弥漫着一种末世情绪。盛唐文人建功立业的浪漫激情早已消失无踪,中唐文人对国计民生深沉忧虑的责任感已荡然无存。“致君尧舜上”的人生理想没有了现实依托,巧取豪夺的欲望征伐,旋生旋灭的大王旗在风中猎猎张扬,人却在朝生暮死的混乱中感受着生命的无常。

信仰没有了。

精神落荒而逃,肉体便开始了末日狂欢。疗救精神的丸散既已失效,刺激肉体的玩意便排闼而来。他们沉溺在感官的狂欢当中,以此来对抗生命短暂、世事无常,让有限的生,在存在之时尽量充满了浓度。人生短暂,当及时行乐。

忧世之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忧生之嗟。

他们开始将向外关注的目光,投注到对自身的关照上,对生命的反省上。

尤其是偏安一隅的西蜀和南唐,它们比起五代十国的其他政权,更有条件滋生一种向内的情感倾向。

西蜀和南唐,处在相对封闭的环境当中,远离中原战乱,成为乱世之中的富庶繁华之地。西蜀的益州,南唐的金陵,是两个安乐富贵的销金窝。蜀中“斗米三钱”,江南“治平如砥”。在富有安乐之中,他们一边恣肆享受末世狂欢,一边产生了一种对细腻情感的眷恋。

唐是一个向外征服的时代,感官磅礴,精神旺健。

五代时期,以西蜀和南唐为代表,开始了向内的缠绵。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向外扩张变成了“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向内耽溺。“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万里乾坤,变成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的自恋与沉溺。

所以,他们一面尽情狂欢沉酣着,一面在酒阑人散之际体味着生命的悲凉与落寞。

大汉的一统消散后,便有魏晋南北朝的混乱与无序。

魏晋的名士们,在玄谈,在药、酒和女人中安放他们的心灵。

大唐的一统解体后,便有五代十国的荒芜与追逐。

西蜀和南唐的君臣文士们,在经声佛火中悟色悟空,在沉酣宴游中将一种叫词的艺术,玩得游刃有余。

词,本来是起源于民间的一种佐欢助兴的靡靡之音,一种流行歌曲。诗,是用来言志的,言宏大高远之志,可以在大雅之堂展示。而词,是用来言情的,言幽微私我之情,是一个人对自己内心的偷窥。

末世的文士们需要这种可以发抒内心,可以关照自我直面生命的真的东西。

于是,西蜀和南唐的文士们纷纷加入词体艺术的尝试中,让词这种艺术形式日渐流行起来,并成了一种现象。

西蜀温软香艳、娱宾遣兴的《花间集》应运而生。《花间集序》宣示了他们的审美取向和创作动机:

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争高门下,三千玳瑁之簪;竞富尊前,数十珊瑚之树。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有唐已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

且流连“花间”,做一只朝生暮死的蝴蝶。在短短的一春里尽情地酣足地在花间飞舞,一旦春尽花残,便爽爽快快地殉着春光化去,它们一生只是为了酣舞与享乐而来的,倒要痛快些。

南唐则有李璟、冯延巳以及李煜。

相比西蜀词的绮靡香艳而言,南唐词则显得清婉哀感得多。

这是一个可以向内观照、向内缠绵的时代。

耳濡目染之下,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圣贤的高文典册、道德文章弃置案侧,随意看自己喜欢看的一切。

他读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当年东晋的望族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名流显贵,在兰亭雅集时,他们写的是诗。王羲之为兰亭雅集诗文作序时,一不小心,窥见了生命的玄机。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在永恒的宇宙面前,人多么渺小,人生又是何其无常,岂不痛哉!

他读过父皇的宠臣、他的老师冯延巳的《阳春集》。尤其喜欢那几首《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不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词里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孤独与寂寞,有“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的执着与耽溺。有“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的忧生之嗟与无所适从,有“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的虚无与惆怅。

这一切都与他敏感的心灵共振,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里,他是自由的,饱满的,欢欣的,尽管这个欢欣带着淡淡的哀愁。心灵的水域上,他在放歌,在神游。

他沉溺于这种感觉,觉得快乐。

碰到好的欢喜的东西,总是要留一分清淡余地,才会有中正的情缘,因极希望它存在并且长久,有时会故意若即若离。可他做不到。

因为他是一个孩子,一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孩子。

阴柔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时光如水样流。

青涩与稚气一点点剥落,这个叫从嘉的孩子,出落得越发清俊了。乱世的风雨,欲望的丛林,没能让他浑浊,他像一枝青莲,挺立在淤泥之中,临水照花。

这是一张俊美逼人的华丽侧脸,老实说他的五官并不能用阳刚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精致的,一举手一投足,尊贵与华丽,优雅与妩媚,交融一处,浑然天成。

澄澈的眼眸里,不变的是那份纯真。

嘉而美。

说来也奇怪,从祖父,到父皇,到李煜,他们的轮廓在岁月的雕刻下,变得越来越柔和。

阳刚有阳刚的美,阴柔有阴柔的美。

佛陀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人,久经沧桑,非常优雅。菩提达摩的表情则恰恰相反,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狮子。他是粗野的,未经加工的,像刚从矿石里出来的,那是他的美丽。佛陀有他自己的美丽,非常阴柔,非常精致,非常易碎。菩提达摩有他自己的美丽,就像岩石那样——强硬、阳刚、不可摧毁,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他们一样,都在济世救人。

唐诗是阳刚的,青春的,健旺的。宋词是阴柔的,妩媚的,细腻的。

它们各自为一时代之文学,双峰并峙。

他的阴柔,是自然天成,也有后天人为。

十三岁那年,父皇兑现了他“兄终及弟”的诺言,立三叔父景遂为皇太弟。

本以为这样可以避免兄弟手足之残,避免祸起于萧墙之内,一锤定音。却让那个一直窥伺着皇位,认为自己还有机会的皇长子弘翼燃起了熊熊斗志。

弘翼的假想敌,不只是三叔,还有六弟,从嘉。因为他有一目重瞳的异相,他有与父皇相通的敏感气质。

他本心雅好诗与画,雅好一切具有艺术气质的东西。长兄的咄咄逼人,让他不得不逃,不得不隐于佛,隐于诗文,隐于书画,甚至是一切富有生活情趣的东西。

他想对那个心机重重的哥哥表明,自己其实真的不在乎。

他不争不抢,不言不语,在安静的角落里,静静地隐忍着、避让着。

世界上没有比隐忍更好的盾牌了。

对从嘉来说,隐忍与避让,并不是一种手段,一种策略,一种以柔克刚的诡计。他心灵单纯,他不想借此欺蒙世人的眼,攫取些什么。他只想,把它作为一个盾牌,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让自己可以做自己的事,便足够了。

真是单纯,不是自己无心就能换取他人的无意。

他只能将痛苦深深掩藏,其实内心的悲伤早已泛滥成灾,却要看上去若无其事,岁月静好。

他无心作为制胜法宝的隐忍与阴柔,却偏偏成全了他。

智者懂得隐忍,原谅周围的那些人,在宽容中壮大自己。

隐忍平凡的外壳下,有着汁甜水蜜的肉瓤以及一颗坚硬善良的内核。这样的种子,才能在人间深处生根发芽,把一段富有情致的人生传奇书写下去。

虽然,这个成全,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的阴柔,更是江南文化的濡染与浸润。

我打江南走过,

古典的莲花在季节里开落。

扑面的池水承载了多少斜阳暮雨?

前朝的月色融化在我柔媚的眼波,

日暮征帆何处是?

西泠桥畔又埋葬着谁的寂寞?

梁启超先生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越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先;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先。”

山川风物的地理环境,政教习俗的熏染雕刻,共同铸就了温婉柔美的江南文化。

江南文化以吴文化为基础,吴国的先祖泰伯因三让天下而被孔子称为“至德之人”,成为中国文化中礼让和不争的典范。江南文化自古便有一种超越功利的审美气质与诗性精神。

六朝300余年,北方战争频仍,南方则相对安定,大批北人南迁,使江南逐步成为经济文化中心。历代的江南朝廷,无一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和魄力。军事上的孱弱,反倒促使艺术的蓬勃发展。

它不只是一个地理符号,还是闲适、淡雅、诗意的精神象征,是文人雅士的精神港湾与栖息地。

六朝时的吴越民歌,如《西洲曲》《子夜歌》《懊侬》,无一不吐属清华,明快中渗着淡淡忧伤,爱恨缠绵,反复不已。

无数文人在他们的诗词中留下了江南的丽影。

六朝烟雨,秦淮风月,秣陵春梦,惊艳了多少多情的眼。

温柔水乡,泼墨山水,渔舟唱晚,装饰了多少旖旎的梦。

西蜀《花间集》中的江南满是水,满是花,连起来是一幅杏花、春雨、江南的绝妙美景。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闲梦江南梅子熟,夜船吹笛雨潇潇。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所以韦庄怀恋“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醉入花丛宿,白头誓不归。

江南的文化,是水的文化。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亲近山和亲近水的心情的确是不一样的。水比较柔软,比较温和,比较顺从,也比较沉静反省。山比较稳定、雄壮、大气,这两者有不同的美学体验。

江南水文化超功利的审美气质和诗性精神,贴合了从嘉的赤子之心和柔顺温婉的气质。

他,生于江南,也是为江南而生的。

他醉在江南的芳春与清秋的柔波当中: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他想做一个与水共栖共止的渔父: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他更喜欢江南女子如水般的柔情。

女儿本来是水做的骨肉,词体又是借女子之口作闺音,他耽溺在这样一个柔媚的世界里,乐此不疲。

都说从他的词中看得出他前期醉生梦死,后期悔恨沉痛。在他醉生梦死之前,他有一颗温柔的心。

他伤春。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熏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

他悲秋。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有一棵树。这树是江南,可以遮风挡雨,可以为他的心灵提供一块憩息地。

时光在欢乐中浮游,在忧愁中沉积。遗忘有一把竖琴,记忆用它弹奏无声的忧伤。

世界让我受了伤,但伤口却长出了翅膀。黑夜向我袭来,却让我更加灿亮。

江南,这座桥架设于他不解的世界与他内在的自我之间,让他泅渡过时光,泅渡过汹涌的海,直抵他梦中的彼岸与天堂。

这是一个少年的成人礼。

闲愁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敏感多情的心,往往更容易感受忧愁、惆怅、感伤诸如此类的情感。

私意以为,忧愁、惆怅、感伤都是带有女性气质的情感,呈现出一种阴柔的美。

它最适宜在一个人的青少年时期产生。

在这世界中,任重道远的人类,已经是风霜满面,尘垢满身。他们疲乏的眼睛所看见的是罪恶、机诈、苦痛、空虚。他们的心灵蒙上了尘垢,他们的目光不再明亮,他们的情感接近于停滞,波澜不惊。

只有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

譬如感伤主义的典范——少年维特。

宗白华先生说:“少年维特是世界上最纯洁、最天真、最可爱的人格,却是一个从根基上动摇了的心灵。他像一片秋天的树叶,无风时也在战栗。这颗战栗着的心,具有过分繁复的心弦,对于自然界人生界,一切天真的音响,都起共鸣。他以无限温柔的爱,笼罩着自然与人类的全部,一切尘垢不落于他的胸襟。他以真情与人共忧共喜,尤爱天真活泼的小孩与困苦的人们。但他这个在生活中的梦想者,满怀清洁的情操,禀着超越的理想,他设若与这实际人事界相接触,他将以过分明敏的眼光,最深感觉的反应,惊讶这个世界的虚伪与鄙俗。”

少年的李煜,就像少年维特一样。

他软弱,多感,愉快和痛苦都较常人深一层。

他爱自由,爱真性情,爱美丽的幻想,爱沉醉在艺术的世界里。周围的人都劳碌于权欲与功名,在他看来无意义。这一切徒然束缚心灵,磨灭天性,他实在是无兴趣。

植根于现实的土壤中,他的心灵上空,时时有黯淡的愁云掠过。

我们都看到了他后期词作中那些无法排遣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感伤,其实,这种几乎笼罩着某种疼痛的氤氲感伤贯穿在他生命的始终。

经济上的富足和政治上的相对安定,反而构成了他生命里更大的内在感伤,因为这个感伤是回到自身生命里面去反省去沉淀。

一个人如果致力于外在追求,致力于向外征服,反而不会产生一种内在的感伤或忧愁,比如唐诗。

在五代南唐词里,感伤、闲情、惆怅这类字眼大规模出现。

第一代打拼,第二代守成,第三代,能做些什么呢?

李煜是南唐的第三代,在经历了巨大的繁华之后,或许更适宜他做的是,反思繁华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之所在。这些对少年李煜来说,也许过于沉重,过于高深,可他有一颗善感的心,有比常人更锐感的触觉。他不明白,也参不透这宇宙人生的奥秘,但他的心被深深触动了。他总是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忧愁,莫名的惆怅,莫名的感伤。

忧愁,有时并非由某个事件引起的,它无法追问,没有因果。就像你在唱歌时,并不会特别追问为什么这首歌里讲了这种哀伤。你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人会“落花人独立”,看微雨中燕双飞,说不出的感伤与落寞。

忧愁是少年李煜的生命常态。

年纪轻轻的李煜,愁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谁说他是一个只懂享乐、不知愁的轻浮浪子?弥漫在他词中的愁,我想,不都是为赋新词的矫情。

装一时易,装一辈子难。

莫名的愁恨和忧郁,流淌在他的血脉中,早期如此,后期更如此。没有截然的分水岭。

夜晚拥抱起忧愁,然后解开它的发辫。关上门,不是为了幽禁欢乐,而是为了释放悲伤。

心中好似展开一匹绸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撩拨着我,让我遁离了这个现实的世界还有其他人。它以其温柔和烦恼搅得我不得安宁,我踌躇良久,想给它取一个美丽而庄重的名字:忧愁。

他的忧愁无时不在,年年相似。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雝雝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岁岁雁来,岁岁雁往。一切恒定不变,正如我一年又一年轮回的愁恨一样。

原来,愁恨不只是在今日今时,年年不变,岁岁如今朝啊!

只是这愁恨虽长,虽恒久,我们仍然不知其所起,也没有具体所指。

无着落的闲愁,无主的心情。

时光不会因他的闲愁而驻足,日子不会因他的闲愁而停步。

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用青春和流年喂养着闲愁。

他的忧愁,在笙歌醉梦之后。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流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这一春来心里荒得像长了草。“春来长是闲”,得找点什么事,排遣这“闲”。不然,要白白辜负这良辰春景了。

“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一副醉生梦死之态,一场华丽的宫廷宴游,这便是主人公排遣闲愁的方式了。鲜花着锦,觥筹交错,弦歌阵阵,舞影婆娑。人人都在盛筵中燃烧着、狂欢着,尽情酣戏,不醉不归。

繁华落尽,曲终人散。他在黄昏中独自品尝着浩歌狂热之后的寂。

独自一个人,倚着阑干。看夜色渐浓,看千帆过尽,看月满西楼。

清幽的月光洒在身上,在斑驳的地上投射出一个完整的影子与我相对无言,我就这么独坐月光,夜凉如水。

他的忧愁,让他陷入了慵倦当中,试图挣脱。

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春光在,一直都在,人却渐渐老去了。人之易老,对比春光恒在,让人产生了一种厌倦的情绪。年年岁岁一样的春光,岁岁年年无尽的愁恨,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身处其中的人不得不感慨,这新愁旧恨,何日才有个头啊?

长期困于新愁旧恨,生活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微澜。他当然只能是金窗力困起还慵了。在慵倦中浑浑然睡去,在慵倦中浑浑然地醒来。日子就像轮回。此时,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羌笛,打破了让人麻木的慵倦,惊起醉怡容!

谁愿置身于一潭死水之中,永无波澜?我宁愿长时间站在窗前,等待命运带给我惊喜,哪怕是一份惊吓也好。

他的忧愁,弥满心灵,弥满六合,人间天上没个安排处。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偏是这秋千,让信步者更是苦恼。本来叹春暮红尽,自己白白虚度。见别人尽享春光,自己却无缘,百感交集,涌上心头。这里面有羡慕,有嫉妒,有懊悔,有惆怅,有无奈,也许还有隐隐的希望……

多情是自己的事,与春光何干,与秋千何干,与秋千上纵享春光的人又何干?如今,却偏偏为着别人的欢欣恼了自己。

一场信步,遭遇的却是“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的结局!

寸心之愁,人间之大,竟无容处。

每个人都有一个死角,自己走不出来,别人也闯不进去。我把最深沉的秘密放在那里。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每个人都有一道伤口,或深或浅,盖上布,以为不存在。我把最殷红的鲜血涂在那里。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每个人都有一场爱恋,用心、用情、用力,感动也感伤。我把最炙热的心情藏在那里。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每个人都有一行眼泪,喝下的冰冷的水,酝酿成热的泪。我把最心酸的委屈汇在那里。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忧愁对少年李煜而言,是一个本质性的东西,怎样都无法排解。他也不想排解,这本身就是他的一种生命状态。就像树到了春天会发芽,到了秋天会枯萎。生命是一个轮回的流转,你无法逃避这个流转,所以你注定会遭遇忧愁。当忧愁来到的时候,无须惶恐,无须讶异,把它当作一个老朋友,对它招招手,说一声:

你好,忧愁。

这种莫名的忧愁状态,也是整个五代北宋的词中呈现出的状态。唐诗中也有,但性质不同。

李白也有忧愁,可他用一种声音把它掩盖掉了。他“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在喝酒中把忧愁挥霍掉。

白居易也有忧愁,可他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消解孤独,让自己的忧愁和他人的忧愁产生对话。

杜甫也有忧愁,可他以万里乾坤为眼,以百年时序为心,他的忧愁永远有所指,永远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圣洁理想牵系着。

只有冯延巳,“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只有李煜,“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他们将自己封闭在内心的城中,在孤独中与自己对话,没有听者,没有观众,只有自己。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迷梦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保大十三年(公元956年),这一年李煜19岁,这一年周主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抵挡不住江南富饶的诱惑,举兵入淮。

南唐举国上下,笼罩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在这之前,南唐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国富民安。也有两场大的战事,但那都是南唐主动发兵,开疆拓土,它是以一个入侵者的主动身份出现的。

周主南侵,南唐从主动出击变成了被动抵抗。

相对于由我发起、由我争取、由我负责的主动来说,被动意味着忍辱负重,意味着要听命于别人或是命运的安排。在咄咄逼人的骄兵强将面前,被江南香风脂粉软化了的南唐君臣,在气势上已经输了一半。

在这之前,少年李煜可以做一个与世无争、与皇位无争的赤子,可以保持着一颗敏锐而自由的心,可以沉浸在自己的感伤里,没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自动屏蔽人世间的利欲纷争。

可这时的他再也不能够。他是皇子,面对的不是身份的起伏,地位的变迁,而是亡国灭种。

他不能只做一个做着单纯的美梦、活在理想王国中的皇子。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审视着那些他不愿面对也无力面对的一切。

20岁,行弱冠之礼,意味着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人了。他要由父兄引进太庙,祭天祭地祭祖宗社稷。

他将依次戴上三顶帽子,首先是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表示他从此有参政的资格,能担负起社会责任;接着是用白鹿皮做的皮弁,就是军帽,表示从此要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最后是红中带黑的素冠,表示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此后,他真正成为南唐的一分子,生死相关,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同样在这一年,周主也送了南唐一份大礼:他攻克了南唐的天然屏障,败中主十五万大军于滁州。从此时开始,李璟便已知道,南唐将难逃一劫。

他不愿做亡国之君。

接下来的五年里,他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直至去掉帝号,与大周划江而治。此时的南唐只有二十多个州,相对于极盛时期,“已输了东风一半”。他不知道未来的南唐走向哪里,他只能忍辱求全,保住一个余下的南唐,并让它更为长久地存活下去,如此足矣。

这五年,少年李煜卷入了乱世的洪流中。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情形下,无法像一只知更鸟安息在他的窝里。

建隆二年二月,中主率旧臣迁都洪州,留李煜在金陵监国,这年他25岁。

少年的李煜,越过青葱,走向命运为他安排的一切。

留在无复往日繁华与气势、拘于一隅的洪州,遥望着自己曾经苦心经营也纵情享受了近二十年的故国,想着那个不知道算计权谋的敏感多情的未来国主,想着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国土,巨大的悲伤向李璟袭来。

想想自己还只有46岁,尚未到知天命的年龄。等着自己的天命,会是什么呢?

此刻此时,他明白了,人最大的悲伤不是得不到,而是已失去。

没有得到,就无所谓失去。一旦拥有了,再失去,才是人间至苦。他的南唐,他的荣耀,他牵挂的一切,在暮色苍茫中渐行渐远,直至隐入无边的夜色、无边的黑里。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只有在梦中相见了,只有在黄昏时分,独倚阑干,远望以当归了。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风里落花谁是主?

无力无助的落花,随风飘送,零落成泥,谁又是它的主?

无常的人世,无限的江山,谁又是它的主?

明天,自己将会在哪里?百年后,自己又会在哪里?

读着父皇的词,李煜一次次问着自己,问着苍茫大地。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命运丢给他的一切。

他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虚空。

他感到一种不可知的宿命感,还有面对不可知的深深的无力感。

宿命感、无力感、空幻感,在他生命的后半期体现得尤其强烈。王国维说他“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实这些在他早期的词作中,一样有。只是程度的深浅、强弱不同而已。

他早期的词作中不但有忧愁,有感伤,也有空幻、宿命。这些都通过“梦”之意象的反复来体现。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小亭前,片片落红,在风中徘徊,它们贪恋着人间最后一点芳华,去意徘徊,依依不舍。可又有什么用呢?“春逐红英尽”,一个“逐”字写出时序之无情,像是追着赶着逼迫着红英归入尘土,早早谢幕。属于它们的好时光已经完结了,是时候,把舞台交给别人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襟香。

琼窗梦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琼窗前残留着当日的绮梦,当年情,今日恨,是何其漫长。

相爱太短,而恨和遗忘,都如此久长。一瞬间的电光火石,可能要用一辈子去忘记。一时的爱意涟漪,可能会在日后波澜你我的整个世界。

太短暂了,还没有来得及猜透你眼底春光的颜色,离歌已经奏响。

一切恍如一梦。

青春如此,红颜如此,爱情如此,都无法久长,也无法把握。

江山如此,功名如此,生命如此,在无常之手的操纵下,高贵的终将衰微,积聚的终将分散,沧海桑田,一切都是一场空。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酷信释氏的他,深信这一点。

建隆二年六月,忧思交加中,中主逝去。

是年,从嘉嗣位金陵,更名为李煜。

煜,意为光明、照耀。取意于西汉杨雄《太玄·元告》:“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他希望自己像太阳一样给他的子民以温暖和新生,像月亮一样给他的子民以光明和力量。光耀南唐,盛世隆昌。

无论今后的他能不能做到,至少,在初继位的那一刻,他心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荣誉的光。

他感受得到北方强敌压境之下的无力无助,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怎样跟北方相处。所以,新继位的他,有种深深的无助无力感。

南唐的臣子何尝不是如此?

宠臣冯延巳“日日花前常病酒”,“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也断肠”。

还有韩熙载,作为一个臣子,他把每个月的俸禄发到各个妓院去,没钱的时候,化装成乞丐,到各个妓院讨饭。

颓废至极。

人们只知道,他生于深宫之侧,长于妇人之手,怀抱着一颗赤子之心,像一个天真单纯的大孩子,对世俗功利得失保持着疏离的态度。人们不知道,他并不是不谙世事,不阅世,他只是在浑浊的世事当中,固执地坚守着他的真情、真性。尽量不受影响,不为之失去了本性。阅世虽深,本性难移。

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是一定可以伤害到你的。只要你足够冷酷,足够漠然,足够对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再在乎。只要你慢慢地把自己的心,打磨成一粒光滑坚硬的石子。只要你当自己已经死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伤害到你了。

他无法把自己当作石子,也无法当自己已经死去。所有忧愁、惆怅、幻灭、悲伤,千山万水,一一在他的心头走过,在他的生命里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