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哪,我究竟中了什么邪,竟然会主动约他!”在理智稍稍回归一点之后,我在心底咆哮。
在晚上赴约前,我站在浴室镜子前努力涂脂抹粉,希望能将因为不停哭泣和不断震惊而浮肿的面容弄得好看一点,不至于像卡特里娜飓风肆虐后的新奥尔良。
“这个木匠完全不在我的理想对象范围之内。”我向卡塔解释道,“他蓄胡子,而我喜欢的都是没胡子的。”
“你原来可是超喜欢那一型的。”卡塔笑得别有深意。
“我那时才六岁!”
卡塔笑而不语地帮我上眼影。
“还有还有……”我继续说下去,“约书亚是从巴勒斯坦来的,他唱的歌都是《圣经·诗篇》里的。”
“你那么急着举例干吗?照我看,你说这么多关于约书亚的事,肯定是想暗示些什么。说吧,你正想着什么呢?”卡塔问我。
“约书亚没准儿是个宗教狂热分子?再这样发展下去,他或许就变成了那种人。我是说在搭飞机的时候,对起飞和着陆都不感兴趣,只对撞摩天大楼着迷的那种人。”
“真不错啊!看样子,你可算是个真正的国际人,对所有人都没偏见。”对我这番没心没肺的毒舌回应,卡塔只得无奈耸肩,随口讽刺了一番。
言者无心,我却清楚自己对约书亚的出生和爱好还是有些在意的。卡塔一说完,我便在心里思量,是否应该对这种成见感到羞耻。但这不可能,因为我需要感到羞耻的事实在太多,脑袋里的“耻度计量器”早已爆表了。
“别以为我搞不清楚,蓄胡子和坐飞机撞大楼什么的都是借口。”卡塔一眼就把我看穿了,“你这样做,对思文实在太坏了点儿吧。”
“唉,我也感觉现在就跑出去和约书亚约会是我做错了。”我坦承道。
“我是说,对思文确实有点坏,但找点乐子有错吗?”卡塔问。
“那场留下心理阴影的婚礼才刚过去一天,我哪有什么乐子可找?”
“很简单啊,你显然有乐子可找,比如——在那个木匠向你展示他身上那根粗大工具的时候……”
我没说话,只是用几乎要吃人的眼神死瞪着姐姐,硬是把她没说完的话瞪了回去,否则,她就该拿刨刀的工作原理来影射和调侃我了。
终于能够有片刻安静的时间,我又把脸转向镜子,惊讶地发现,卡塔的化妆技巧实在高明,全部脂粉都施得恰到好处,简直跟我化妆前的脸蛋一样好!好得让人扶额……
“不去了不去了。”我向卡塔宣布了我的决定。
“好吧,不过你不去还能做什么呢?”卡塔问我。
“待在家里,思考人生。”
“啊哈,听起来确实妙趣横生。”
她讽刺得一点没错。不去赴这个约会,我就会躺回到自己的床上,想着自己是否需要找间新公寓,不过,我现在不仅没钱买家具,甚至连请地产经纪的银子都不够。举办这次最终搁浅的婚礼已经给我的信用卡增添了很大的一笔债务。这一连串事件的最终后果意味着:我还必须在老爸这儿住上好一阵子,继续忍受斯维特拉娜“全给我吧,宝贝!”的滋扰。如果这样还好,只是那“宝贝!”的尾音最终还会不断上升发展成高频噪音,足够让院子里趴着的蠢狗晕倒、丧失知觉。
卡塔堪称掌握了读心术的妖女,前一句话声未落,她马上又说了些极具煽动力的话给我听:“去约会吧,那比你在任何地方做其他任何事都强得多。有约书亚在,起码不会意志消沉。”
我跟约书亚约在“达·乔万尼”会面,这是间主打意大利风味的餐厅,和其他餐厅相比,它有许多优点:坐落湖边,风景优美,饭菜可口。最关键的一点是,餐厅老板曾经抢走思文的前女友,现在他们已经生了四个小宝贝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思文绝对绝对不会来这个餐厅吃饭。也正因此,他肯定看不到我跟约书亚在这里幽会;这就进一步表示明天的《马伦特快报》上不会出现“湖边大混战”这样的醒目标题。
乔万尼为我张罗了一张正对湖滩、风景绝佳的桌子。我刚坐下,约书亚就来了。他穿着和工作时一样的衣服,但却一点污渍都没有,简直是个奇迹。
“晚上好,玛丽亚。”他向我问好,微笑。他的笑容实在太迷人了!我怀疑他是不是专门洗过牙……
“晚上好,约书亚。”我应道。听到我打招呼后,他正对着我坐下。相视无言,我等着他随便聊聊,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偶尔看看湖面,似乎十分享受夕阳晒在脸上的舒服感觉。僵持了半晌,我只好尝试打破一言不发的尴尬:“你来马伦特镇多久了?”
“我昨天刚到。”
这回答太令我吃惊了!
“你一来就马上得到了修我们家屋顶的工作吗?”我有点糊涂地接着问他。
“因为加百列碰巧知道,你父亲想要找个木匠。”
“加百列,你说加百列牧师?”
“是的,我暂住在他那座教堂的客房里。”
噢,天哪!希望加百列还没跟他讲我现在正陷在怎样一个混乱的局面里。
“你和加百列认识很久了吗?”我试探性地提问,希望能够旁敲侧击地知道那个老牧师是否已经把我昨天在教堂里的灾难性事件讲给他听了,“我的意思是,你们之间是那种会常常聊天的关系吗?”
约书亚答道:“加百列认识我妈妈。他曾经亲自告诉她,她怀上了我。”
这个说法格外奇怪,加百列告诉约书亚的妈妈她怀孕了?如果他没有说错,这怎么可能?加百列又不是妇科医生。而且,据我所知,他从来也没去过巴勒斯坦——没准儿,加百列和约书亚的妈妈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不过,这些问题在第一次约会时都显得太过轻率和冒失,反正这些问题到第十七次约会时肯定也还存在,所以到时候再问也不迟。我真正张口问的是下面这个问题:“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巴勒斯坦的呢?”
“大概两千年前吧。”
即使是这样无厘头的回答,约书亚也没有一丝笑意、十分认真地说了出来。看他那样,既不像讲出了世上最冷的笑话,也不像真有撞大楼的心思。
“呃,照这样说,你在这两千年的时间里都生活在哪儿呢?”我也尝试着加入这个玩笑当中,试着忽视自己心里所认定的、约书亚百分之百是在开玩笑的想法。
“我住在天上。”他答得那样真诚,一点说反话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哈,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我有点忍不住了。
“千真万确。”他答道。
我没有回话,却在心里暗想:我的天哪,这家伙,还真是撞大楼那一派的!
我试着平复心情,约书亚显然是个十分正常的男人,而且肯定已经在德国待了不短的时间了,否则他的德语不可能讲得这么溜。他,肯定是想用稀奇古怪的方式来表现幽默感,或许他的幽默方式正是《迷失东京》[19]那一型的。
于是,在等待侍应生上菜单的当口,我们继续保持沉默,一起看着美丽的湖面发呆。约书亚并不想结束沉默,我却急切地想找点话说……我们俩找乐子的方式,看来有点不同。
但老实说,我又在期待些什么呢?我们这两类人又怎能硬凑出一种脾性来?毕竟约书亚来自异国,他是信教的,而我是抑郁的。
到目前为止,整个约会都令人昏昏欲睡。我甚至在考虑自己是否应该站起身来向他解释,说这约会就是个错误,然后一走了之。对我来说,现在掉头回家还不太晚,我可以舒服地钻进被子里,绞尽脑汁地思考一个问题:究竟怎样才能少犯花痴病,自立自强地快乐生活?
约书亚大概是从我的脸上看到了郁郁寡欢者惯有的表情,思来想去,他终于主动说了句挺有趣的话:“看,那儿有一只鸟。”
噢,纠正一下,这件事也不算那么有趣。
“它既不在入秋时收割,也不在开春时播种,却能无忧无虑地活着。”
听约书亚这样说,我也开始细细观察起那只鸟来,准确点说,那是一只夜莺。另外,我也赞同约书亚的说法,它确实能够无忧无虑地活着——至少不必为了找寻伴侣而担忧。它唯一需要担忧的事,大概是得小心在飞去南方过冬的时候,不要被哪个意大利人用枪打下来,烹煮成一道美味佳肴。
“人类也应该无忧无虑地活着,”约书亚接着说,“谁又能让人生中本应操的那些心再增加那么一点呢?人生的忧虑本就有定数,不必费心去想。”
至少这句话他说对了,尽管他说话时的语气像那些读多了卡耐基人生指南的人一样。
“人不需要操心明天的事,明天的事由明天的自己操心。”约书亚又说。
这是句很简单的谚语,但比起上句话来已经顺耳多了。其实吧,无论什么话,从一位有着超凡魅力、磁性嗓音和慑人目光的男人口中说出来时,不对也对了。
这是我在结婚典礼上说“不,我不愿意”之后,第一次在人际关系上建立的一点新的信任和依赖感。
因此,我终于做出决定,安心留下来和约书亚共进比萨晚餐。乔万尼恰到好处地递上菜单,约书亚却拿菜单完全没有办法,我甚至得向他解释,比萨是个什么东西。一番折腾之后,他终于决定点一个素比萨。
“我不是穆斯林,我是犹太人。”他向我解释道。
一个来自中东的犹太人,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想来想去,突然觉得松了口气。但是,我很快又想到:约书亚会不会是那类思维无法用常识来理解的犹太游民呢?不过,那些犹太游民都会蓄像牵牛花藤一样、有一圈圈小卷的长发,再扎成辫子,但约书亚没有,他的发型是比吉斯乐队成员式的……对了,那种牵牛花藤式的发型都是怎么编出来的,莫非他们随身带着烫发用的美发棒?
“你呢?”约书亚突然发问,将我从对于正统犹太人理发师会修剪的发型的遐想中拉了回来。
“哦……我什么?”我问他。
“你信什么教?”
“噢,嗯……对了,我是基督徒。”我回答道。
哎,约书亚刚才肯定是笑了!我不知道这回答究竟有哪一点容易惹人发笑。是不是加百列跟他讲过什么关于我的糗事?
“抱歉,”约书亚收敛了笑容,对我说道,“‘基督’这个词作为一种信仰的名称,我还必须花点时间去熟悉和适应才行。”
说完,约书亚又笑了,而且笑出了声。当然,是那种很小声地笑,不会让人感觉突兀。不过,即便如此小而温柔的笑容,也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安慰。
从这个笑容开始,我们终于聊开了。我问约书亚他是从哪儿学到木匠手艺的,他告诉我,他的养父——那个木匠对他倾囊相授。
养父?这么说来,他大概跟我一样,也是个离异家庭的孩子,也在性格和心理方面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噢,最好不要!
乔万尼把美食端了上来。不过是比萨和沙拉而已,约书亚却吃得相当享受——就好像他真是两千年后第一次好好进餐似的。上红酒时,他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了:“哈,我可真太想念这个了!”
看起来,在这个木匠心中,寻常生活里的各种幸福和开心正在逐步补全。自开吃以来,我们一直都聊得很投缘。我对他讲:“我小时候曾经十分欣赏你蓄的这种胡子——甚至想自己也留一个!”
这句话又把约书亚逗乐了。
“还有,你知道我妈妈是怎么回应这个奇思妙想的吗?”我问他。
“怎么回应的?”他颇有兴致地应道。
“她说,蓄这种胡子是‘享受美食’的坟墓。如果你有那么一大把胡子,可就别指望能好好吃饭了!”
约书亚又笑了,笑得比刚才更大声。他显然对这则笑话的笑点一清二楚。
真是个美好的笑容。
那么真心。
那么自然,无拘无束。
“我好久没这样笑过了,很久很久。”约书亚说。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用很深沉、严肃认真的声音对我说:“我最怀念的,正是这开怀一笑时的感觉。”
我也一样,逗笑任何人,都不如逗笑约书亚快乐。
没错,这个男人举止怪异,我和他根本一点都不熟,而且他跟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但是,我跟你们说句老实话:约书亚,他可真是个神奇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