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的院子和院子里的嫂子
引言:每一个嫂子都是两个家族战争与和平的缔造者。
我有一大堆同宗同族的兄弟,所以也有一大堆花枝招展的嫂子,好看的,不好看的,好几个。按照礼数,只要是合法地陪我哥哥的女人,我都应该要叫嫂子。我的父亲这一辈有兄弟三个。大伯没有子女,和我们家生活在一起;我的父亲排行老二,一共生养了五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我排行老七;叔叔家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现在都活跃在城市里。算下来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其中一个是同胞哥哥,两个是堂哥,一个是堂弟。所以我老婆是他们的嫂子,他们老婆也是我的嫂子。
我们老家的每个嫂子都有一个院子。每个院子都有一个很高的围墙,每个围墙都有一个门楼,每个门楼都有两扇门,每扇门上都贴着新年的对联。每个院子里都有一个可以压出水的水井,每个水井都有个生铁铸造的压井头。每一个压井头都能使用三十年,生命力很强。虽然现在可以用抽水泵抽水,嫂子们轻松了很多,但是我依然怀念那时候不断上上下下抽送的压水动作。最近哥哥打电话向我报喜,说老家终于用了自来水,那高兴劲儿就像他自己又要进一次洞房似的。
张默计,是我的同胞哥哥,一位做了一辈子中学校长的知识分子。人长得还行,品德好得一塌糊涂。小眼睛,薄嘴唇,身材瘦,黑皮肤,发型永远偏分头。六十多岁了,瘦了一辈子竟然开始发福,最近还靠跑步减肥成功。
我的哥哥在教育战线上混迹多年,常在河边走就是没湿鞋。在这个重度反腐的时代,他以两袖清风得到善终,光荣退休。学生天南地北,孩子定居沿海,他成功开启“太上皇”的生活模式,冬天在珠海晒太阳,夏天在安徽阜阳老家享清福。
大哥的数理化特别好,我的文字功力也特别好。我对大哥很崇拜,他有两个伟大胜利我至今无法超越。第一是老婆特别漂亮,第二是他靠自己的能力在父母没有帮助的情况下为嫂子造了一座院子。
嫂子是个漂亮的女人。这一点没有人不承认,在他们那个年代绝对是一朵花。粗而发亮的两条大辫子,整容级的魅力双眼皮,皮肤好得就像三个月的小白兔,就这样鲜果一枚的姑娘被我哥哥用极少的“银子”就娶回了家门。
母亲说,你哥哥当时有句名言是:看着老婆不吃饭都不饿。哥哥这个酸是我没有想到的,比山西的老陈醋还酸。我可以肯定这是当年最佳的爱情广告语,可惜没有流行起来,可见传播工具何等重要。
母亲说,生大哥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哥哥骑在白马上就是不肯下来,叫嚣着这户人家很穷,没兴趣来报到,最后被人一棍子打了下来,然后母亲就生了。母亲说,上天也许是为了弥补咱家贫寒对他的亏欠,就为他准备了一个漂亮的老婆作为补偿。母亲说,这都是命,你抗不了。
嫂子和大哥在一起,可以说是郎才女貌,也可以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是他们俩却没有在世俗的眼光里活出差错,而是一直恩爱到现在,彼此都没有任何桃色新闻传出。50年来兄弟姐妹之间如果有战争他肯定护着老婆,天灾人祸来临他也是护着老婆,是个不折不扣的宠妻狂魔。在我哥的思想里排序应该是这样的:老婆第一,事业第二,孩子第三,父母第四,兄弟第五。如果大哥看到我这样写肯定会打我屁股的。
我们的娘特别能理解,为了他们幸福,选择了退避三舍,不言不语。但是父亲似乎做得不好,总爱和嫂子争个高低上下,所以晚年没少吃亏。说实话,我很羡慕嫂子和大哥的才子美女的爱情。他们的爱情经历几十年的风雨盘剥,依然牢不可破。他们的婚姻是成功的,是我们家族偶像级的婚姻组合。
大哥一生都奔跑在学校和家的路上,整个社会对他的评价是好人,好人,还是好人。不管是他的隐性情敌,还是他的酒肉朋友;不管是他的多年邻居,还是他的海量学生,这个评价100%全票通过。嫂子一辈子都奔跑在家和田野的路上。岁月和劳作把这个嫩笋一样的姑娘打磨成了一个“小地主婆”,上得了厨房,下得了田地,做得了宴席,缝得了衣服,是个相对全能型的人才。只是现在肥胖了些,那些富贵病也千方百计地找到了她,这和她喜欢吃白米白面白糖白盐有点关系。
嫂子一辈子都在经营和打扫她们家的院子,打扫自己的男人为自己建造的院子。
我经历了嫂子从美少女到老太婆的变化全过程。那过程是漫长的,是心酸的,是幸福的,是伟大的。嫂子是皖北农村女人的代表。她在履行着一个妻子的义务,一个母亲的义务,一个女儿的义务,一个劳动力的义务,一个外婆或者奶奶的义务,但是她却过着毫无安全感的晚年。
嫂子的漂亮不仅表现在脸蛋上,更是表现在她对后代的忍气吞声上。嫂子再强大,在孩子面前也是一个玻璃杯,经不起摔打。嫂子的孩子们不管是淘气还是不争气,她都照单全收,而且还得面带笑容,噙着眼泪继续生活,直到把孩子们都养成放飞。
嫂子的漂亮不仅表现在脸蛋上,更是表现在她对男权的“不屑”和独立上。嫂子很独立。大哥一个人整天沉浸在他的数学公式里不能自拔,沉浸在他的校长的位置上叫不醒,但是嫂子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养猪,养鸡,养牛,养男人,养孩子,养庄稼,厉害得很。
嫂子的漂亮不仅表现在脸蛋上,更是表现在她对自己的简朴的苛求上。嫂子的简朴是贯穿一生的。她几乎没有几件时装,但是越朴素的衣服越衬托出她的端庄,难怪母亲说,要想俏,一身孝,要想素,穿粗布。朴素是嫂子的最大卖点。
嫂子的漂亮不仅表现在脸蛋上,更是表现在她对娘家的无原则的爱护上。嫂子爱护娘家人也是出了名的。这是皖北农村女人的集体性格。对我们家的兄弟姐妹有礼有节,和我们兄弟姐妹们斗智斗勇40年,也难为了这位漂亮的嫂子。
嫂子的漂亮不仅表现在脸蛋上,更是表现在她对男人闯事业的豁达上。在老家的女人们,只要男人去外面奋斗,要么再远的路她们都会跟着,要么她们就待在老家侍奉双亲,照顾孩子,挥汗劳作。
嫂子的漂亮不仅表现在脸蛋上,更是表现在她对自家院子的迷恋上。嫂子整理的院子很干净,就像她这个人。所有的嫂子都迷恋自家的院子,因为院子是她们的全部。每次回到老家都看见小洋楼越来越高,院子也越来越戒备森严。院子,也变成了事实上的别墅。
虽然古人说院子的墙再高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但越来越壮观的院子还是见证了二十一世纪皖北村落的温暖衰败和一个女人的深夜孤寂。我的嫂子就活在她的院子里,清晨打扫,晚上上门,早睡早起,日月轮转,她也在和时间做斗争,她知道,她正在老去,所以她温柔了很多。
嫂子们的院子越来越气派,院子里的嫂子们却正在老去,她们享受到了自己男人的爱情,也享受到了儿女成长的亲情,她们和公公、婆婆、妯娌之间斗智斗勇,也在岁月平移的过程里接受着男人北漂、南漂的冷清。她们很成熟,不吵不闹,独自成长,撑起这个家族的传世责任。
很久没有见嫂子了,很久没有看见嫂子的院子了。大哥也在孩子生活的城市开始不安分地开启第二次创业。我想嫂子不久也将离开她视为生命的院子投靠自己的孩子,这是天下父母的宿命。很久没有回去看看父亲留给我的院子了,那里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父亲,没有了伯父,没有了姐姐们,只有一个空洞的院子矗立在那里,只有那些记载着我的少年和青年的文物似的旧家具和初恋残留的印象。
我突然想哭,本来这个院子里也应该有一个嫂子的,可是她成了别人的嫂子。嫂子和她的院子越来越苍老,大哥还想继续修建和扩大,我劝他放弃吧,毕竟岁数不饶人。他说:“你错了,这是我们的根,我和你嫂子都会终老在这里。虽然这里终将归于平静。”
嫂子和她的院子,嫂子们和她们的院子,在我的记忆里开始渐渐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