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执念
书生渐渐不再挣扎，他抬起头来，面色惊骇。
“楚儿......楚儿！”几乎是连滚带爬，他一把拽住那女子的手腕，将她揽入怀里。
女子乖乖躺好，又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来，苍白的手指遍遍摩挲过书生的脸部轮廓，微微张开口，像是还想说些什么。
“楚儿......你怎么这么傻！我以为、我以为......你已经早早投胎去了！”书生说着，将女子的头细细捧着，又靠近了些心脏的位置，方才低下头来。
然而不低头还好，一低头他才惊觉，楚儿这具魂体，已然快要完全透明。
“怎么会这样！楚儿！你莫要吓我！”书生手足无措的想要将她再抓紧些，似乎觉得这样她就不会从他怀里消失......就像被推入悬崖的人，以为攀住了一根羸弱的枝条，便能有获救的希望一样。
女子发不出声音来，拼命间，一滴泪，无声无息从她眼角滑落。
它流过书生颤抖的手背，似乎将他的魂魄都灼出了一道惨白的印子。而与此同时，书生表情倏然僵住，伊椀凝神望去，见他怀里......已是空空如也。
魂魄散去，尘世种种，再无瓜葛。
“楚儿......”他呢喃着，将这名字又唤了数遍，“我是你相公......楚儿......我是你相公......楚儿......你回来.....我做你相公......”
伊椀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想要将二丫先抱回来。
书生猛地抬头，凌厉地盯向她，从喉咙间迸发出咆哮来：“不准碰我楚儿！不准！”
她堪堪踏出半截的腿，被他当真喝在了原地。我日，这书生莫不是已经疯了吧......
“不准！你们都不准！”随着他情绪愈发激烈，不知从哪聚起一道寒风来，吹得伊椀等人连连后退。
“师尊......”肖墨吃力的睁开一条眼缝，伸出手往师尊约莫站着的位置一顿乱抓。
“哐当——”他似乎打落了师尊被风吹鼓起的袖袍，只听得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邪风忽然像是被什么勒住了要害，蓦然收了风势。
伊椀凭着元婴的修为，一眼找到了异样的来头——竟是那面系统送的镜子！
那镜子此时就像个黑洞，将这股邪风牢牢地吸了进去，直到全部吸干，镜身一颤，又是一副影像轻飘飘的浮了出来。
结界里尚有意识的三人，都不约而同看了过去。
影像滑动的很快，很快就略过了他俩那世相遇的故事。
无非是落魄书生，在穷乡僻壤间，偶遇一冤死女鬼的故事——活脱脱就是一低配倩女幽魂，只是楚儿不曾主动勾引过男人，也没有那树妖姥姥逼着她去嫁给黑山老妖罢了，而且从始至终，也没有个什么真正的反派拼死拼活要拆散他俩。
只有一不知从哪云游而来的高深道士，一心想要让已害去三五条人命的楚儿魂飞魄散，即使那些人都是色心滔天，被猪头蒙了心，见到楚儿就已经脱了裤子的混蛋。沐禾不相信这道士会这般不通情达理，憋着劲在他房门口跪僵了又起来，缓了会起来又跪下，差不多折腾了半个月，直把这膝盖要跪废了，最后才终于得了道士一句叹息：也罢，便送她去吧......
沐禾不是宁采臣，他是亲眼看着楚儿被那道士化解了怨念，超度离去的，才放下心来，勉强起身，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他想过立马下去陪她，但他又不敢，他怕楚儿会怨他，只好拖着残疾之躯，以抄书卖钱勉强生活。直到有一天，他连笔也握不住了，才微笑起来，安安静静的躺回那窄小的板床，闭上了眼睛。
他的尸体，是在一周后才被一人发现的。只是因为书生接了他的活，却迟迟没有交来他要的东西，他才带着一肚子气找上门来。等他尖叫出声的时候，沐禾的魂魄，早已经被黑白无常拘进了地府。
再说那得以回到地府的楚儿，被鬼差们领着在浑浑噩噩中喝下了孟婆汤，一脚已经踩上了周遭都是血红曼珠沙华的奈何桥，忽然就不动了。
鬼差们推搡着赶她上去，她就似大梦初醒一般，挣扎着躲到了奈何桥边，死活不愿上去。鬼差们只听得她恳求的声音：“我要等他的、我要等他下来的......”
孟婆叹了口气，示意鬼差们下去了，才说道：“喝了我熬的孟婆汤，你却不去投胎，哪怕在这地府可以飘荡个上百年，你这魂魄终究还是会散去的。”
楚儿坚定的摇头：“不需要百年的，他这一世不过还剩下几十年的寿长，他很快就会下来寻我了......”
孟婆以一种看透世间炎凉的眼神扫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熬那无色无味孟婆汤。
她就这般满怀希望的飘在曼珠沙华的花海里，一日复一日地守护着书生对她许下的承诺。直到那天——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在了孟婆跟前。
她欢喜地想要扑过去，两手却被突然冒出来的鬼差们死死拷住了。他们面色冷峻：“不可坏了投胎不受干扰的规矩。”
楚儿自知理亏，只好待在原地，眼巴巴地等着沐禾能如她当初一般，忆起往事。
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说，还有好多约定想跟他做......
可是沐禾......你怎么还不想起来......
沐禾......你......
沐禾......
拷着她胳膊的手戛然松开，楚儿站在原地，被血红妖艳的彼岸花衬的血色全无。
“你是怨鬼，怨念自然足够你忆起往事，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你又怎么能期待他想起来......孩子，听我句劝，现在就去投胎吧，没准赶得及时，你们下一世还能有缘相遇。”孟婆沧桑的声音空洞地在这地府里传开。
“我不信......我要再等等......”楚儿还是拒绝了孟婆的好意。若连这一世都想不起来了，那下世、下下世......周而复始的遗忘，又有何意义。
他欠她这个承诺的，她一定要等到他。
一晃，便是数百年。
她听着孟婆哼唱着她听不懂的歌谣，泪眼婆娑中，目送着沐禾每世喝下那碗孟婆汤，然后面无表情地跳入了往生道一次、两次、三次......她不是没有过随他一同投胎去的念头，可是她却始终解不开心里的那道执念。她害怕......连她也忘了这一世情缘的话，人间相遇，他们也只会是擦肩而过的过客。
她的心渐渐冷去，感觉魂魄也开始变得虚弱。
沐禾......这个承诺......我怕是真的等不到了。
七月十五，鬼门关开。一道白色身影，躲过了鬼差的看守，飞快逃出了地府。
画面便在此黑掉了。
伊椀指尖一动，将镜子收到了袖袍之内。
书生安安静静的坐着，纵然身上怨气全无，他的眉眼还是透出死寂来，“神仙......我是不是很没用......她在奈何桥边守了我数世，我都没能想起她......”
“你听我说，”肖墨似乎胆大了些，从伊椀身后探出头来：“你没发现吗，你无论哪一世，投的都是书生胎，爱的女人，都像楚儿。”
书生怔怔地抬起眼，最终拉出一抹苦笑：“这就是我能做到的最大执念了，是么......”
伊椀点点头，伸出手，释放出一股灵力，将二丫轻柔地接在了怀里。
“下辈子，就彻底将这段执念放下吧......”
她清浅的尾音在这古井壁上，缓缓荡开，似是浓墨一笔，拉出细长一撇。
“师尊为何让他放下，那楚儿岂不是真的就......”浮上去的这片刻，肖墨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伊椀双眸薄凉，将二丫抱紧了些：“若楚儿不贪，规规矩矩投胎去了，自然也不会生出这段痴念。甚至，也许还能在人间与沐禾再续前缘。”
“可是......就算还是一个灵魂，若没了那记忆，也不再是那份情了啊。”肖墨今夜也不知道是上了什么道，竟与师尊诋了起来。
伊椀不解：“为何一定要如此贪心？一世情劫，还不够吗？”
肖墨沉默了一会，又露出了昔日大大咧咧的笑：“对于师尊来说，估摸是够了吧。师尊你，总是很冷静呢。”
伊椀一时无言。一束月光柔柔打来，她感觉仿佛是见到了曙光，正要御剑腾空冲出井口时，怀里的二丫忽然扭了一下：“头、头痛......”
伊椀只当她在说胡话，毕竟被鬼附过身，后遗症难免会有点。
“哗——”井水裹着灵罩，在其表面，以弧形的轨迹迅速滑落。
青翎剑慢慢降落到地上，伊椀正要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