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欣赏这个飞翔在现实生活上空的传奇性喜剧《暴风雨》需要浪漫主义的情怀。
莎士比亚创作他最后一个诗剧《暴风雨》的时候,已饱经了一番人间沧桑。伊丽莎白时代的繁荣景象如同薄雾似的在逐渐消散,潜伏着危机的社会阴暗面闯进了诗人的创作视野;在阶级矛盾日趋激化的年代里,他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氛。洋溢在他早期喜剧中那种乐观主义的精神消失了,但是不能因此认为,人文主义者所抱的理想也化作尘土,随风而去了。人类的前途是光明美好的,这该是莎士比亚这位人文主义者始终坚持的信仰。我们且听听蜜兰达的这一段情绪激荡、像一曲赞歌似的表白吧:
噢,奇妙啊!
瞧这儿,那么多风度不凡的人儿!
人类是多美好啊!这个新世界多棒呀,
有这么好的人们![1]
中世纪天主教会以神性压抑人性,宣扬天国,否定人世。现在,蜜兰达的那一曲赞歌不再是对神的礼拜,而是在热情地歌颂人:“人类是多美好啊!”
把信仰捧回人间,交托给人类自己,这很了不起。在人文主义者的这一优秀的诗剧里,我们可以辨认出历史的进程的踪迹。[2]
“人类是多美好啊!”这就是《暴风雨》的一个富于诗意的主题思想,是剧作家一心一意要向观众倾吐的肺腑之言。你也可以说,这就是杰出的人文主义者企图通过他最后一部作品,向遥远的后人传递的一个信息;这是诗人行将离开人间,在为人类的未来祝福。
如果从这一角度去理解《暴风雨》,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了整个戏剧构思。
为什么要在那汹涌的万顷波涛里浮现出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海上仙岛?不错,你很可以说,这里有逃避现实的因素在内;但是剧作家还另有一番用心呢:可以让蜜兰达,这个从来没有机会和人类交往的姑娘(现在正沉浸在幸福的爱情里),抬起眼来,忽然发现一个崭新的世界和那么多风度不凡的人儿展现在面前!这时候还有谁可以和她的惊讶、她的喜悦、她的兴奋相比呢?莎士比亚正是抓住了这最富于戏剧性的一刹那,好让她不能抑制的激情不但给人一种艺术上的真实感,而同时又用最清新的诗意表达出来。
“这个新世界多棒呀!”这一声天真无邪、充满着信任感的惊叹,直到今天听来,并没有失去那一股直扑心灵的力量。它那清新的诗意取得了一种高出于现实的象征意义,使我们不过多地停留在蜜兰达眼前的近景;这里只是展列了一些来自污浊的旧社会的人物(要是当真把他们看成了人类最优秀的代表,那真是一种讽刺了)。可是那诗意的激情开拓了我们的视野,唤起了我们的理想,引导我们瞩目于一片美好的远景——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将为它的诞生而终身奋斗的一个光明灿烂的新世界。
当蜜兰达站在海岸边,遥遥地望见海船在惊涛骇浪中翻滚,船上的人们正在狂风暴雨中绝望地挣扎时,她忍不住痛苦地绞着双手,嚷道:
唉,看那些人受难,我跟着在受难![3]
诗人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塑造出了这一隔绝在人类社会之外,“闻足音跫跫然则喜”的蜜兰达的形象;她多么渴望身处于正在遭难的人们中间,和他们共呼吸、同命运啊。在蜜兰达的无限深情里,我们仿佛听到了剧作家本人的心声。而一叶危舟在怒海中挣扎,在诗人的形象思维里,也许已和无数的人们在苦难的现实生活中颠仆翻滚的情景融合在一起了。
蜜兰达一上场和最后下场前的那两段充满激情、富于诗意的表白,我个人认为是诗剧《暴风雨》中最难使人忘怀的部分。也许我们很可以选取这首尾呼应的两段话当做铭文,镂刻在莎士比亚的纪念碑上吧。一个人文主义者热爱人世、歌颂人世的精神,充分体现在这里了。
十六世纪的英国,在封建王国的内部,资本主义经济得到迅速发展,阶级关系发生了显著变化,但是盘踞在社会阶梯顶端的还是英国皇室和大封建贵族,门阀世家还是受到习惯势力的崇拜和羡慕。这特别在婚姻问题上表现出来。在《李尔王》里,为人文主义思想鼓舞的法兰西国王可以毫不犹豫地娶没有分文陪嫁的公主为王后,但是很难想像:法兰西国王会娶一个陪嫁丰厚、却没有身份的小家碧玉。
恩格斯曾经这样论述过,“只有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生产和它所造成的财产关系”之后,结婚的充分自由才能实现,那时候,男子“将永远不会用金钱或其他社会权力手段去买得妇女的献身;而妇女除了真正的爱情以外,也永远不会再出于其他某种考虑而委身于男子……”[4]
把个人婚姻的充分自由和阶级社会(以及阶级偏见)的最终消灭,联系到一起来认识,得出了这么深刻的见解,那是不可能为十七世纪初的人们所掌握的。但莎士比亚在写出他晚年的最后几个喜剧时,这样一个问题似乎经常朦胧地出现在他的思考里:
能不能设想,真诚的爱情,除了本人值得被爱慕的品质外,再不需要其他任何外加的先决条件呢?
在《结局好万事好》(All's Well That Ends Well)里,莎士比亚接触到这个问题,对于血统论提出了怀疑(第二幕第三景)。但是这一戏剧实际上写的并不是真诚的爱情,只是误用感情的少女的一片痴心罢了——一个平民姑娘爱上了并不值得她爱的贵族青年。
更值得注意的是《冬天的故事》。王子爱上了牧羊女,为了她,向天宣誓道:
把我王嗣的名分一笔勾销了吧,父亲!
我是我爱情的继承人![5]
这在婚姻观念上几乎可以算得是一个突破了。最后发现,这位仪态万方的牧羊女原来就是流落在民间的公主,她一恢复金枝玉叶的身份,当然什么阻碍也没有了。有情人终于成了眷属。
《暴风雨》中,蜜兰达和王子的机遇,可以说是《冬天的故事》中的爱情主题的再现。两个喜剧的写作时期先后衔接,而爱情的主题又相互呼应,这说明了这里存在着莎士比亚一直在思考、探索、试图接近的一个问题。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却是一个很难得到圆满解答的问题。
具有民主思想萌芽的莎士比亚处理这个主题时,似乎有些羞羞答答,他没有用丰满的艺术形象清晰地表达这样一个见识:真诚的爱情应该和门第观念——封建贵族的阶级偏见——彻底决裂。还是保留着那“王子与公主”的外壳——仿佛这是一块少不了的“遮羞布”。莎士比亚的思想领域里似乎有一块始终没有能突破的禁区吧。或许呢,考虑到戏剧不同于诗歌小说,必须照顾到观众的欣赏习惯和演出效果(更何况这个传奇剧是为宫廷演出而写作的),[6]可以这样说吧:这里是莎士比亚作为戏剧家(因此必然会受较多的社会条件约束)所没有能最后跨越的一个思想高度。这半步之差说明了人类在历史的长河里所积累起来的点滴进步来之不易,值得后人的珍惜。
《暴风雨》里的爱情,仍然是王子与公主的爱情,但他们又是在乌托邦式的仙岛上,失去了自己的社会身份的情况下,相遇而相爱的。门第观念被暂时搁置在一边了。一等到恋爱成熟,剧作家把落难公主的身份交还给蜜兰达,她就成了不开口的哑角。于是传统的那一套:门当户对,荣华富贵、皆大欢喜的婚姻结束了这个喜剧。
海上仙岛和这岛上的传奇故事原是向壁虚构,可是在蜜兰达身上却自有一些东西使人难以忘怀。她仿佛当真是在那清风明月的大自然怀抱中长大起来的少女,不仅没有沾染矫揉虚浮的宫廷习气,她那纯洁质朴的心灵仿佛还是一块完整的、没有刀斧痕迹的美玉:她几乎不曾感受到千百年来习惯势力所加于妇女身上的束缚,她能够毫无拘束、不加掩饰地把内心深处最隐蔽的思想感情,向她第一个遇见的、为她所喜欢的异性吐露出来,出言吐语又是那样单纯明净,在复杂的、有过多计较的现实生活中,哪里去找这样一位纯情的少女,坦然地向对方捧出自己一颗赤诚的心:——
我从没见识过
跟我是姐妹的女性,在我的心灵中
也从没印进过一个女人的脸蛋——
除非在镜子里我照见了我自己;我也
从没见到过哪一个,我能称他为
男人——除了你,好朋友,和我那亲爸爸。……
除了你,我再不希望跟别人做伴;
也想像不出,除了你,我还能喜欢上
另一个形象。[7]
可爱的蜜兰达似乎借给人一双幻想的翅膀,好飞向遥远而美好的未来。当一个新的时代来到,婚姻真正有了充分的自由,人们“除了相互的爱慕以外,就再也不会有别的动机了”。在那崭新的世界里,妇女在处理工作、家庭、生活的问题时,将显示出怎样不凡的风度和精神面貌呢?可爱的蜜兰达似乎让我们在一瞥之间窥见了她们的面影。当她们爱上了自己所喜爱的小伙子,而吐露自己的情怀时,自然会有不同于蜜兰达的那一番求爱(其实是求婚)的表白,但是想必也同样地那么单纯、坦率、主动——
我是你的妻,要是你愿意娶我;
要不,我一辈子都做你的侍女。
跟你做伴侣,也许你会拒绝我;
可是我情愿做你的奴婢,不管你
要我不要我。[8]
传说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人类。我们不由得想起了莎士比亚笔下的普洛士帕罗。莎翁像上帝似的在创造《暴风雨》中这个呼风唤雨的主人公时,想必忘情地把自己也写进去了吧。从魔法大师普洛士帕罗的使人难忘的出言吐语里,我们似乎听到了艺术大师莎士比亚本人的口吻。创造者和被创造的,在我们的想像里似乎合二为一了。
为了给一对年轻的情人来点儿消遣,普洛士帕罗施展法术,映现出海市蜃楼的奇景异观;当一幕幕幻象变为过眼烟云,悄然消散后,他不无得意地夸耀魔法的神秘莫测就在于无中生有:
我们这些个演员,
我说过,原是一群精灵,全都
化成了一缕烟,淡淡的一缕烟云。
正像这一场无影无踪的梦幻:
那高入云霄的楼台,辉煌的宫殿,
宏伟的庙宇,以至整个儿地球——
地面上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也会像那虚无缥缈的热闹场面,
不留下半点影痕。
这位老法师谈他的魔法,不有些像艺术家在谈他的艺术观吗?
创作离不开现实生活,艺术来自现实;然而她又必须学会怎样张开想像的翅膀,超越现实,弥补现实的缺憾。这一点,莎翁作为营造一个“舞台小天地”的戏剧家,最有深刻的体会了。他的历史剧《亨利五世》就是这么向观众呼吁的:“用你们的想像弥补我们的贫乏吧!”
假使要问:艺术的生命在哪里?在不同的场合,莎翁可能会有不同的回答。例如在强调艺术和现实的关系时:“举起镜子照自然”(《哈姆莱特》)等。但是我相信,在创作这个发生在海外仙岛的传奇剧时,他的回答会是:艺术的生命在于呼唤起想像——正好比不许无中生有,不让制造幻觉,就没有魔法存在的余地。
因此挥舞着魔杖的普洛士帕罗在这里谈的是魔法,却简直就像替艺术大师莎翁(他同样手握着一支能创造艺术奇迹的魔笔)道出了他的艺术观。
莎翁的一生是和舞台生涯密切地结合在一起的一生。对于他,舞台就是人生的缩影,剧场就是一个具体而微小的天地。植根在这一特殊的小天地的艺术观,很容易和莎翁的阅尽沧桑的人生观融合在一起,进入了对人生的哲理性的、也是戏剧性的思考——从“舞台小天地”扩伸为“人生大舞台”的嗟叹。
这样,主人公的华彩乐段似的上述谈吐,轻轻一转,就成为对人生的无限感慨,对生命的大彻大悟,而且因为这里充满着隽永的诗意,也就格外地发人深思:
论我们这块料,
也就是凭空织成那梦幻的材料。
我们这匆匆一生,前后左右,
都裹绕在睡梦中。
我们知道,《暴风雨》是莎翁的“天鹅之歌”。在创作了那么多喜剧的、悲剧的、历史剧的杰作后,二十年辉煌的艺术生涯从此结束。在这最后一部杰作的最后一幕里,普洛士帕罗在仙岛上施展了种种兴风作浪、惊心动魄的魔法之后,自表决心道:
我就此折断
我的魔杖,埋进在地底的深处,
我那魔法书,抛进海心,由着它
沉到不可测量的万丈深底。
那脱下法衣、折断魔杖、决心离开仙岛,行将回归故乡终老的米兰公爵让人产生了幻觉,在他的形象后面,仿佛让人看到了将要搁笔的莎士比亚——他那支彩笔也具有魔法似的曾经创造出那么多栩栩如生的男男女女。这是当时伦敦最受欢迎的剧作家在退出舞台之前,向他亲爱的观众做最后的告别啊。
他笔下的米兰公爵,很知道一旦“再没有精灵好驱使,再没有魔法和符咒”,剩下的就只是一个“年衰体弱”无能为力的老头儿(见“收场白”);同样地,莎翁不是不明白,他一旦抛下使人着魔的诗笔,告别了那有声有色的舞台天地,他亦将归绚烂于平淡,无所作为,只是失落在芸芸众生中,一个年衰体弱的老人罢了。
文笔还是那么遒劲,诗意还是那么浓郁,文思还是那么活跃,对人性的观察还是那么深刻入微,好戏还没唱完呢——却戛然而止,已成绝唱了。当时人生的旅程苦于太匆促了,早婚,早育,到了五十光景,从现代人说来,正当是成熟、收成的年代,在四世纪前,却已是步入人生的晚景,该了却尘世的宿缘了。
不同于以前的莎剧,《暴风雨》给了我们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只觉得伟大的剧作家从没有离得我们这么近,我们仿佛倾听到了他的内心独白——绿波上轻轻飘扬起一曲“天鹅之歌”。
注释:
[1]见第五幕第一景。
[2]见第五幕第一景。
[3]见第一幕第二景。
[4]见《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78、79页。
[5]见该剧第四幕第四景。
[6]根据可以查考的资料,《暴风雨》于1611年11月1日,及1612-1613年间,两度在宫廷演出,第二次是为了庆贺王室的婚礼。为宫廷演出而编写剧本,自然免不了使剧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受到很大的限制。
[7]见第三幕第一景。
[8]见第三幕第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