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说明
若要从鲁尔普城堡[1]珍藏的某些肖像画来判断,以往德·弗罗莱萨·德塞森特[2]家族的祖先可能由一些皮粗肉糙的健汉、面目狰狞的外籍骑兵构成。他们撑张开宽阔强健的肩膀,局促地硬挤在狭窄的旧画框中,他们那凝眸而视的眼睛,他们那土耳其弯刀一样翘翘的小胡子,他们那用饱满的曲线把巨大的盔甲撑得鼓鼓的胸脯,令人不免心中发憷。
那些人是家族的祖先;他们后代的肖像则没有;这一支脉的容貌之链存在一个空缺;只有一幅油画当作了中介,在往昔与现在之间加了一个缝合点,那是一张神秘而又狡猾的脸,面部线条死板,颧颊上满是点点脂粉,头发抹了发胶,卷成一颗颗珍珠的样子,扑了粉的脖子僵挺着,从僵硬的绉领褶纹中支棱出来。
在戴佩尔农公爵[3]和朵侯爵[4]最亲近和最熟悉者之一的这一形象中,已显露出脾性贫乏的瑕疵和血液中过多的淋巴液。
这一古老家庭的衰退,毫无疑问,循序渐进地遵从了自然进程;男子们的柔弱化有增无减;像是为了完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任务,德塞森特家的人在两个世纪期间,让他们的孩子彼此通婚,消耗他们在血亲婚姻中所剩无几的精力[5]。
以往人口如此众多,几乎分散在法兰西岛和布里地区所有土地上的这一家族,如今只有一个后代还活着,那就是若望公爵,一个三十岁的柔弱男子,绵弱无力而又神经质,面颊塌陷,冷钢般的蓝色眼睛,鼻子笔挺却有些漏风,双手瘦削而又干枯。
通过一个奇特的返祖现象,家族中的末代子嗣跟老祖宗,跟那宠儿十分相像,也长了一把浅得出奇的金黄色尖胡子,构成暧昧的表情,既慵懒又灵巧。
他的童年是一场悲剧。受淋巴腺结核的威胁,被顽固的发烧纠缠,然而,全靠了新鲜空气和精心护理,他还是成功地跨越了婚龄的岩礁,于是,他的神经终于恢复过来,制服了萎黄病的委靡和懒散,把成长进程推向了彻底。
母亲,一个文静而又白皙的高个子女人,死于劳累,而父亲也紧跟着死于一种莫名的疾病;那时,德塞森特才刚满十七岁。
对父母,他只留有一种恐惧的回忆,毫无感激,毫无亲情。父亲通常待在巴黎,他几乎不认识他;母亲,他还记得她,总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鲁尔普城堡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夫妻俩总是离多聚少,对那些相聚的日子,他还能回想起一些褪色的会面,父亲和母亲,相对而坐在一张独腿桌前面,只有这桌子被一盏灯罩又大又低的灯照亮,公爵夫人无法忍受过亮的光和过大的声音,有可能神经发作;昏暗中,他们勉强交换一两句话,然后,公爵无动于衷地离开,匆匆去赶第一趟火车。
若望被送到耶稣会修士那里,开始他的学业,他在那里的生活更和谐,更温馨。神甫们开始疼爱起这孩子来,他的智力令他们惊讶;然而,尽管他们付出了极大努力,却无法使他不偏科;他学得进某些课程,在拉丁语方面表现出一种早熟的精通,但反之,他却连两个希腊语单词也无法解释,而且对活的语言没有显示出丝毫灵气,另外,一旦人们开始教他最基础的科学知识,他便迟钝得像是一块榆木疙瘩。
他的家人不怎么关心他;父亲有时候来寄宿学校看望他,带来白天或晚上的问候:“怎么样,挺好吧,乖乖听话,好好读书。”夏季,假期里,他返回鲁尔普城堡;他的来到也无法把母亲从梦幻中唤醒;她几乎感觉不到他,只是瞧他几眼,几秒钟时间,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微笑,然后又重新陷入到厚窗帘紧裹的房间制造出的黑夜中。
仆人们年纪很老,也很无趣。孩子孤零零的没人照应,下雨天时,便在书堆里淘腾;下午天气晴朗时,便在田野里游逛。
他最开心的事,就是走下谷地,来到朱蒂尼,这是山岭脚下的一个小村,有小小的一片小房子,屋顶盖着茅草,茅草中零零碎碎地夹杂有一蓬蓬石莲花,还有一束束苔藓。他就躺在草地上,在高高的麦垛的阴影里,闲听水磨的低沉声响,嗅吸着弗尔齐[6]的新鲜气息。有时候,他会一直走到泥炭地,一直到隆格维尔那绿黑相间的小村庄,或者爬上和风吹荡的河岸,瞭望从那里开始伸展的无垠旷野。在那里,一边,他的脚下,有塞纳河谷一路蜿蜒流淌,在远处跟闭合的碧蓝天空融成一体;另一边,高高的地平线上,是普罗文的一座座教堂以及高塔,在阳光下,在粉末状的金黄色空气中,似乎在微微颤抖。
他阅读或梦想,如饥似渴,直到孤独的夜晚;由于总是沉湎于同样的思考中,他的精神很专注,他那些不明确的想法臻于成熟。每次假期之后,他回到老师们身边时都会更善思考,更执着;这些变化逃不脱老师们的眼睛;他们精明又奸诈,因职业而习惯探测人的心灵最深处,对这一觉醒的、桀骜不驯的智力决不会看错眼;他们明白,这个学生永远不会为他们增光添彩,另外,由于他家境富裕,似乎根本用不着为未来操心;他们便很快放弃了培养他从事有利可图的生涯;尽管他很愿意跟他们讨论所有关于神学学说的话题,尽管他痴迷于它们的微妙和诡辩,他们却不想劝他入修会,因为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他的信仰始终薄弱;最后,出于谨慎,也出于畏惧,他们便让他单凭自己的兴趣钻研,而忽略其他课程,不愿意跟这一独立精神作对,生怕引来世俗学监们的纠缠。
就这样,他生活得很幸福,几乎感受不到神甫们严父般的桎梏;他继续他拉丁语和法语的学习,随心所欲,虽然神学并不出现在他那个班级的课程表中,他却完成了他早在鲁尔普城堡中就已经开始涉猎的这一学科,那还是在他曾叔祖父多姆·普罗斯佩遗留下来的图书室里,这位祖先当年是圣吕夫[7]的修道院长。
然而,他不得不离开耶稣会教士们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他到了成年年龄,成了他财产的主人;他的表兄兼监护人蒙舍弗雷尔伯爵把账户移交给了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只维持了很短一个时期,因为在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的交叉点。出于好奇,出于闲散,出于礼貌,德塞森特常常光临这人的家,好几次,在这个表兄位于椅子街[8]的府邸中,他忍受了一些令人厌倦的晚会,那些晚会中,一些跟世界一般古老的女眷彼此间闲聊着贵族的象征,纹章的图案,过时的礼节。
除了寡妇老太太,男人们也围在一起,打打惠斯特牌,由此显现出自己的永恒不变和一无是处;早先骑士的后代,封建世代的最后分支,在德塞森特面前,就是一副患重鼻炎和狂妄症的老人样,反复唠叨着乏味的说辞,几百年的老生常谈。而他,就像是一丛被连茎割断的蕨草中的一朵百合花,这才是在那些老朽脑壳的衰退的脑髓中留下的唯一痕迹。
对于埋葬在庞帕杜尔风格的木石棺墓中的木乃伊,这个年轻人产生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怜悯,那些该诅咒的慢人[9],他们活着,眼睛始终牢牢盯住一个隐约模糊的迦南,一个想象中的巴勒斯坦。
在这种场合露了几次面之后,他便决定,不管人们怎么邀请和责怪,再也不踏入那些地方一步。
于是,他就只跟年龄相仿出身相似的年轻人来往。
其中一些人跟他一起在教会寄宿学校中学习,保留了那种教育的一个特点。他们做弥撒,在复活节领圣体,结交天主教圈内人士,他们垂下眼睛,像隐瞒一种罪孽那样隐瞒着他们对姑娘们发动的进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一些自炫其美的人,既不怎么聪明,又很顺从,还有一些是成功地让教师们丧失了耐心的差生,但他们满足了教师们向社会推荐服从者和虔诚者的意愿。
而另一些人,在国立中学或一般中学接受教育,不那么虚伪,也更为自由,但他们既不会更有趣,思路也不会更开阔。那些人花天酒地,喜爱轻歌剧和赛马,喜欢玩朗斯科奈纸牌和巴卡拉纸牌,在赛马中,在牌局上,在头脑空洞者所珍爱的各种娱乐中赌上他们的家产。一年的考验之后,一种巨大的厌倦在他心中生成,这一圈子的放荡行径在他看来低俗、浅薄,毫无情趣的鉴赏力,毫无狂热的奢华,毫无热血沸腾和心神激昂的真正大刺激。
渐渐地,他远离了他们,靠近了文人们,跟文人在一起,他应该感到更意气相投,更自由自在。但这只是一种新的诱饵;他停留在忿忿不平中,因他们满心记恨和斤斤计较的判断,因他们如教堂大门一样平庸的谈话,因他们令人反感的讨论,只凭一部作品的出版次数和销售利润来评判它的价值。同时,他也认识了那些自由的思想家,那些资产阶级的空论家,一些鼓吹各种各样的自由以扼杀他人观点的人,还有一些贪婪无耻的清教徒,他认定这些人的教养水准远在街区的鞋匠之下。
他对人性的蔑视与日俱增;他最终明白到,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无赖和傻瓜。无疑,他根本不指望在他人身上发现同样的渴望和同样的仇恨,不指望跟一种同他一样热中于某种绞尽脑汁刻苦钻研的智力相结合,不指望从一个作家或一个文人那里找到一种跟他一样尖锐、一样突兀的精神。
他为所交换、所接受的种种思想的毫无意义而感到气恼、不自在、愤怒,他变得很像是尼古拉[10]说过的那种到哪里都很悲痛的人;到后来,他竟然不断地剥去自己的表皮,因每天早上在各家报刊上兜售的爱国的和社会的废话[11]而痛苦,并夸大着万能的公众始终对那些写得毫无思想、毫无风格的作品所认为的成功意义。
他早已梦想着一个精致的隐居地,一个安逸的荒野大漠,一个岿然不动的温暖方舟,他可以躲避在里面,从而远离永不止息的人类之愚蠢的大洪水。
只有唯一的激情,女人,本来还能把他留在这一将他伤得不轻的对万物的轻蔑中,但这一激情,它也一样,已经陈旧了。他品尝过肉欲的盛宴,带着一种任性妄为者的胃口,病态[12]的情感,缠人的饥渴,但是,其味觉很快变得迟钝并彻底麻木;在他与乡绅为伍的日子里,他参加过那些阔绰的宴会,喝醉的女人们吃甜食时就解衣宽带,松开搭扣,拿自己的脑袋撞桌子;他同样也跑到剧院的后台去,试探一些女演员和女歌手,除了女人天生的蠢举之外,还忍受过蹩脚女演员谵妄的虚荣心;然后,他也曾包养过已经成名的姑娘,并为那些以金钱为交换提供有争议愉悦的行当的繁荣作出了贡献;最终,他餍足了、厌倦了这类似的豪华,这相同的抚摩,就一跃深入到底层,希望能以鲜明的反差来激励自己的渴欲,以为靠着悲惨生活中的脏话就能刺激迟钝的感官欲念。
无论他尝试什么,无边无际的厌烦始终压迫着他。他努力反抗,求援于高手们危险的爱抚,但这时,他的体质下降了,他神经系统的病情加剧了;脖子已经变得敏感易痛,右手抓起一件重物时就颤抖不止,但拿起某个轻东西,例如举一个小酒杯时,只是稍稍跳动和歪斜。
医生们的诊断让他害怕。该是时候了,要制止这种生活,丢弃这些耗损精力的恶习。一段时间里,他停留在平静的生活中;但是,很快地,小脑就兴奋起来,重新呼唤拿起武器。跟那些春情萌发的小姑娘一样,饥不择食地渴望变质或下流的菜肴,他也在梦想,在实践异常的爱情,畸形的快乐;于是,结局便来了;由于一味满足于耗竭全力,由于疲劳不堪,他的感官陷入了麻木,阳痿临近了。
他又停在了半路上,清醒,孤独,极度厌倦,企求着一种肉欲的疲乏妨碍他达到的结局。
他那些蜷缩起来远离世界的想法在加强,他要隐居在一个僻地闭门不出,要像人们为那些病人消除杂音而在门前街上铺干草[13]那样,消除不屈不挠的生活那滚滚不断的嘈杂喧哗。
此外,作决断的时候到了;对财产的清点吓了他一跳;阔绰的聚会,盛大的庆典,吞噬了他的大部分遗产,而另一部分,投资在土地上,只带来微不足道的利润。
他决定出卖鲁尔普城堡,再也不回那里去,但对城堡的回忆和遗憾,他不会彻底遗忘在脑后;他还清理了其他财产,购买了国债,从而保障每年有五万镑收入,此外,他还为自己留了一整笔钱,用来买房子和添家具,有了它,他才能彻底沉浸在一种安宁中。
他把首都郊区搜了一个遍,发现有一座旧屋要出售,就在丰特奈玫瑰镇[14]的上城,一个僻静的角落,靠要塞很近,周围没有邻居:他如愿以偿了;在这个还没怎么被巴黎人破坏的地方,他肯定自己能得到荫庇;交通很不便利,只有一条可笑的铁路,位于城镇的一端,还有一些小型有轨电车[15],随心所欲地出发和运行,这让他很放心。一想到如他所愿安排好的新生活就在眼前,他便体验到一种强烈的喜悦,尤其是看到自己隐居得已相当远,在河岸的高处,巴黎的波浪再也不会拍到他,同时又相当近,因为遥遥在望的首都能让他在孤独中定下心来。确实,人们只要被困住而不可能前往某一地点,前往那里的愿望就能立即俘获他们的心,既然如此,他就很走运了,只要不把自己的路完全堵死,他就不会有任何的困顿、任何遗憾,担心自己无法回归社会。
他打发泥瓦工前往他得手的房子,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摆脱了早先的家具,辞退了用人,对自己的计划秘而不宣,他消失了,根本没有给看门人留下任何地址。
注释:
[1]鲁尔普城堡位于朱蒂尼村附近,离普罗文有7公里。作者于斯曼曾于1881年在那里住过几天,后来又于1884年和1885年的夏季在此小住。
[2]据考,德塞森特这个姓是作者于斯曼从一本《镇名词典》中选出来的。
[3]戴佩尔农公爵(Duc d'Epernon,1554—1642),法王亨利三世的重臣和嬖幸。
[4]朵侯爵(Marquis d'O,1535—1594),法王亨利三世的重臣,曾任财政大臣。
[5]关于遗传的这一话题是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老生常谈,但在这里却被用作了“生理衰退”的神话。
[6]弗尔齐(La Voulzie),这是当地的一条小河。
[7]Saint Ruf,本是公元4世纪的一个天主教教士,后任阿维尼翁的第一任主教。从11世纪到16世纪,南方的一个修道院曾以他的名字为名。
[8]椅子街在巴黎,作者于斯曼常常在街角的一家餐馆吃午餐,这家餐馆今天还在,叫“小椅子”。
[9]原文为lendores,于斯曼在手稿中,对这个词的意思作了解释:“懒惰的、慢性子的、不爱运动的人。”
[10]皮埃尔·尼古拉(Pierre Nicole,1625—1695),法国道德神学家,冉森派教士,著有《道德随笔》。
[11]作者正是针对这种“爱国的废话”(原文为des balivernes patriotiques)才写出了他的短篇小说《背包在肩》(收入在左拉、莫泊桑、阿莱克西、塞阿尔、于斯曼和埃尼克合作的短篇小说集《梅塘之夜》中)。
[12]“病态”的原文为maladie,但1981年的版本根据手稿改为malacie,可以译成“萎靡不振”。
[13]19世纪时人们有一个习惯,当家中有重病人或临死者时,家人要在门窗前的人行道和马路上铺一些干草,以减轻车马噪音对病人的影响。
[14]作者于斯曼本人曾于1881年7月5日到10月22日居住在丰特奈玫瑰镇(Fontenay-aux-Roses),后也是在这里发表的《逆流》。但他的故居已于1951年被拆除。
[15]据考,当时这条有轨电车线路从圣日耳曼德普雷到丰特奈玫瑰镇,大约每十分钟发一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