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然则秤之而不合砣者,愿其幸也……
你……
一直误解了。
你完全不了解吧,你只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且只是琐碎的、对世界而言毫不必要的多余之物。
我也是一样。
如果你有与我相同的误解……那表示你也和我一样,认为世界才是自己的一部分。
那么……那是错的。
正如同我也误解了。
不,我才是什么都不明白吧。
对于我存在的这个世界,我一无所知,我只是自以为了解。
我对这个世界太无知了。
个人能够了解的,似乎只有世界的一小部分。不……就连说一小部分都嫌狂妄,人类似乎就是卑微到了这种地步。
与世界的一切相比,个人能够获知的信息,形同于无。
沙漠中的一粒沙——不,肯定连这点价值都没有。
我……
现在站在小淘绫的岸边,与你一同眺望天空、大海、沙滩。
你很小。
天空与大海之间的你,无比渺小。
而我比你更要渺小吧,但这理所当然的格局感受,我却完全付之阙如。
我想你也是如此的。
你也一直以为大海、天空、沙滩,与自己是相等的吧。不,你应该甚至觉得自己比它们更巨大。
初秋的风越过岩地,穿过海滩,吹送至我。
我的指尖沾上一粒随风而来的沙。
我们……
只有这粒沙般的大小。
我和你,都是这偶然沾上指尖的一粒沙。吞下这粒沙,却自以为吞下了整片沙滩,我们是妄自尊大地活在世上的,小丑。
比方说……
对沙漠而言,一粒沙绝非必要吧。无可无不可,无足轻重。
当然,没有沙,沙漠不可能存在。沙漠是沙所组成。沙是形成沙漠的、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要素吧。
然而,重要的不是一粒沙本身,而是量。单独一粒沙,不会被称为沙漠,也无法形成沙漠。
沙漠是沙多到无可估量的状态,而不是沙粒本身。少一粒沙,多一粒沙,对沙漠一点影响也没有。既然如此,对沙漠而言,一粒沙岂不是无用之物?
所以……
只有一粒沙分量的我们,确实是构成世界的要素之一,但是对世界而言,绝对不可能是不可或缺之物。
根本用不着拿沙漠比喻吧。
即使与眼前的这片沙滩相比,其间差距,亦历然可见。
虽暴露在无止境地扑打而来的浪涛之中,沙滩依旧存在于此处。沙滩是能够吞吐无量海水的存在。可是被浪涛卷走,在海中沉浮的沙粒又如何?
沙粒一离开海边,就不再是沙滩了。甚至不是海中的尘埃。被抛入大海的一粒沙,尽管身在海水之中,却已然是无。
不,要抹去一粒沙,动用大海太夸张了,一滴水就够了吧。一粒沙之虚渺无力,甚至一滴水就能将它吸收殆尽。
仅仅……一滴水。
一滴水就能把它冲走吞没、混淆抹灭的沙粒,与吞吐来自大海的骇浪的沙滩,尽管同质,却仍是迥异。
过去我不懂其间的差异。
我想你也不懂。
你也一样,尽管只是咽下了一粒沙,却表现得仿佛吞下了全世界。
难道不是吗?
比方说……
你是否认为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与一喜一忧,拥有令世界丕变的力量?
我……过去暗暗地如此相信着。
我相信如果我悲伤,天空就会涕泣;我感到空虚,大海就会号哭。
明明哭泣的只有我自己。
一切都只是我如此感觉罢了。无论我是哭是叫,是死是活,世界都不会有任何一丁点的改变。雨满不在乎地下,风满不在乎地吹。没有夕阳不沉的黑夜,也没有朝阳不升的黎明。
我的存在,与世界的样貌完全无涉。
不……
这些我也还懂,你也总不可能相信自己是个能够改变天地运行的超越者。
可是只说我自己的话,我想我是不愿意认清这个事实,也觉得不应该是那样的。毕竟,我从来不承认自己只是一粒无足轻重的细沙。
我肯定是深信着,当我灭亡之时,也是世界灭绝之刻。
那是幻想。
是巨大的谬误。
自己与世界同等……
或自己就是全世界……
或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这些,都是错的。
是那个奇妙的男人点醒了我。
我们是卑微的,卑微到拿来与世界相提并论时,质量变得无限趋近于无。
而且,身为构成世界的要素之一,与等同于世界本身,两者并非同义。
还有……世界并没有什么中心。
即便有,那也不是一介个人能够看清的吧。
如果觉得世界有中心,那其实是自我的中心。
那里有的,只有一粒沙而已。
自我的中心,只有孤零零的、一粒无用的沙而已。
拿这微末的沙粒作为依靠,深信它对自己以外的一切也都是特别的,你,还有我——不,我们,只是错以为自己仿佛立于世界的中心。
那是错觉。
证据就是……
我向世界抛出的话语、想法,其实根本没有传达给任何人。我只是在朝着我自己呼喊罢了。我只是在自己的中心,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哇哇大喊罢了。
多滑稽啊。
即便那对我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事,甚至是能毁灭我自身的沉重、残酷的事象……然而看在外人眼中,我只是在为了琐事仓皇无措,滑稽万分罢了吧。
你也是一样滑稽的,我这么感觉。
可是,我并不认为你愚昧。
萌生这样的错觉,其实无可厚非。
那个男人说,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每个人都怀着这样的错觉在生存。
不,好像如果没有这种错觉,就活不下去。
有些时候,如果不相信自己是特别的、与世界是同等的、是世界的中心,就难以活下去。有些现实,是只有逃避,才能够面对的。
毕竟……
我们的掌中就只有一粒沙。
所以对我而言——不,对任何人而言,那一粒沙都无疑是不可取代、独一无二的沙。毕竟我们绝对不可能得到比它更好、除它以外的沙。
那肯定是特别的。
对我而言、对你来说都是如此吧。可是那也只是它对我而言、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如此罢了。
沙粒说穿了就只是沙粒。
对当事人以外所有的人,那粒沙都不可能是特别的。看在他人眼中,那只是一粒平凡无奇的沙;从沙滩的角度来看,也是仅拥有无限分之一的质量、可有可无之物。
所以——
那是逃避、是误解,而自己以外的每一个人也都这么误解着——只要能够了解这些,那就够了吧。
可是先前我一直不明白这道理。
如果不明白,错觉也会变成自大。因为一切都只是将自己的质量无限扩张的傲慢,只是逃避现实的幻影罢了。
以前的我是自大的。
因为我什么都不明白。
对于认定自己就是沙滩的人来说,他人在他眼中全都只能是沙吧。
除了对自己有特别价值的存在——变成自己一部分的人以外,其他人看起来都是毫无价值的沙。只要一直误以为自己就是沙滩,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就只是构成世界——构成自己的要素之一——的一粒沙罢了。
明明自己也只不过是一粒沙。
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粒沙吧。就像对我而言,那个男人原本也只是一粒沙。
这才是我最大的谬误吧。
结果……
我犯下了不可原谅的大罪,绝不可能赎清的罪愆。
不是你害的。
只是我弄错了。
你只是给了我一滴水。
而我完全被你给我的那滴水吞没了。
这正是我只是一粒沙的最好证明。
你给我的那滴水是否邪恶,我无从判断。不过,无论它有多么邪恶,对于自以为是的我而言,那毫无疑问,是魅力无穷的一滴。
邪魅之雫[4]……
我似乎被邪魅之雫给吞没了。
可是事已至此,我绝不怨你,当然也不鄙视你。
你作何想法,我不了解。被孤零零地抛弃在海边的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心潮起伏,我甚至无法推估;而你也不可能明白我的真情吧。
她会怎么做呢……
他在我身后呢喃。
我没有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
现在……倒映在我眼中的你,并非邪恶的。而是与我相同,既卑微又滑稽。与凡百俗人同等地,卑微而滑稽。
这样……就行了。
过去我看到的世界,还有你看到的世界,就像蛤吐出的海市蜃楼吧。
或许我们是被蛤吸入肚腹的沙粒。
我要离开蛤的肚腹,跃入汪洋。
去偿还不可能偿清的罪。
你呢?要怎么做?
你会在那片无尽的天空底下,继续望着海市蜃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