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是地地道道的黑暗,地道得近乎可怕。
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无法识别,包括自己的身体,甚至有东西存在这点都感觉不出来,有的只是黑色的虚无。
置身于如此彻底的黑暗,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恍惚成了空洞的概念——肉体融入黑暗而不再拥有实体这一概念,如同外层灵质一般在空中浮现出来。我已经从肉体中解放出来,但尚未觅得新的去处,而在虚无缥缈的宇宙中,在恶梦与现实奇妙的分界线上往来彷徨。
我静立多时,想动也动不得,手脚麻痹了似的,失去了原来的感觉,简直像被压入了深海底层。浓重的黑暗向我施加莫可言喻的压力,沉寂在压迫我的耳鼓。我力图使自己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然而枉费心机。这种黑暗并非眼睛可以逐渐习惯的隐隐约约的黑暗,而是百分之百的黑暗,黑得深不可测,黑得了无间隙,如同用黑色的油画涂料抹了不知多少层。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右边装着钱夹和自有钥匙,左边是房间钥匙、手帕和一点零币。但这些在黑暗中完全派不上用场。我第一次后悔自己戒烟,否则身上总会带有打火机或火柴。追悔莫及。我从衣袋里掏出手,往估计有墙壁的那边伸去,黑暗中我感觉到了硬邦邦的竖式平面:是墙壁。墙壁滑溜溜、凉冰冰的,作为海豚宾馆的墙壁未免温度过低。海豚宾馆的墙壁并没有这般冰凉,因为空调设施无时无刻不将空气保持得和煦如春。我对自己说道:要冷静,慢慢想想看。
冷静思考。
于是我首先想到,眼前的事态同女孩遭遇的一模一样,自己不过步其后尘,故无须害怕。她都能做到一个人临阵有余,更何况我,当然不在话下。要冷静,只要像她那样行动即可。这家宾馆里潜伏着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而又可能与我本身有关。毫无疑问,它同原来的海豚宾馆密不可分。惟其如此,我才来到这里,是吧?是的。我必须像她那样行动,把她没看到的东西弄个水落石出。
怕吗?
怕。
罢了罢了,我想。是怕,货真价实的怕,宛若被人剥得精光。心烦意乱。凝重的黑暗使得暴力的粒子飘浮在我的周围,并且像海蛇一样飞快地扭动身子偷偷朝我袭来,而我连分辨都不可能。一股无可救药的虚脱感俘虏了我,我觉得似乎身上所有的毛细孔都在黑暗中暴露无遗。衬衣吃透了冷汗,几乎滴下水来。喉头干得冒烟,连吞口唾沫都远非易事。
到底是哪里呢?不是海豚宾馆。绝对不是,绝对!这是另外一个地方。我现已翻山越岭,完全走进了某个奇特的场所。我闭上眼,反复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
说来荒唐,我真想听一听保尔·莫里亚那由大型管弦乐队演奏的《蓝色的爱情》。假如现在能够听到那首背景音乐,该是何等幸福,该获得何等大的勇气!理查德·克莱德曼也可以,眼下倒可以忍受。罗斯·英迪奥兹·塔巴赫拉斯也好,胡塞·菲里西亚诺也好,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也好,塞尔西奥·门迪斯也好,“帕特里克家庭”也好,1910水果胶姆糖公司也好,眼下都可忍受,只要是音乐就想听。太寂静了!即使米琪·米拉合唱团也可忍受,哪怕安迪·威廉姆斯和阿尔·玛尔蒂诺的二重唱也不妨一听。
算了!我喝令自己。简直胡思乱想。然而又不能什么都不想。只要想即可,总得用什么将脑袋里的空白填满。恐怖之故。恐怖已潜入空白之中。
在篝火前手敲铃鼓跳《比利·金》的迈克尔·杰克逊。甚至骆驼们都听得忘乎所以。
头脑有点混乱。
头脑有点混乱。
我的思考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回响。思考发出回响。
我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将所有无聊的意象从头脑中一扫而空,如此永无休止如何得了!必须采取行动,对吧?不是为此才来到这里的吗?
我下定决心,在黑暗中开始摸索着向右慢慢迈步。但腿脚还是不能运用自如,似乎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肌肉和神经也不能巧妙配合。本来我想动腿,而腿实际却没动。墨汁般的黑暗将我紧紧包在中间,进退不得。黑暗无尽无休地延展开去,怕要一直达到地球的核心。我是朝着地核迈进,而且一旦到达,便再也无法重返地表。还是想点其他的吧!如若什么也不想,恐怖感势必变本加厉地纠缠不放。接着想那电影情节好了。故事发展到哪里了?到羊男出场那里。但沙漠画面又到此为止,镜头重新拉回法老宫殿,金碧辉煌的宫殿,整个非洲的财富尽皆集中于此。努比亚奴隶黑压压地跪倒在地,正中端坐着法老。画外回响着类似米克洛斯·鲁兹风格的音乐。法老显然焦躁不安。“埃及有什么正在腐败,”他想,“而且就在这宫殿里,宫殿里正在发生异常现象。我已清楚感觉到了,务必一追到底!”
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移动。并且思忖,那女孩居然能做到这般地步,实在令人佩服。在猝不及防地被投入莫名其妙的黑暗中后,居然能独自前往黑暗深处探个究竟。就连我——况且我已事先听说过有这样一个离奇的冥冥世界——都如此心惊胆战,假如在事先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闯入这等境地,恐怕一步都前进不得,只能大气不敢出地久久呆立在电梯门前。
我开始想她,想像她身穿游泳比赛用的滑溜溜的黑色泳衣,在游泳学校练习游泳的情景。那里也有我那位当电影演员的老同学,而且她也对他痴情得不可收拾。每次他纠正自由式游泳的右手伸展姿势,她都用痴迷的眼神看着我的朋友。夜晚便也钻到他床上去。我伤心,甚至很受打击。我觉得她不该这样,她对他还丝毫谈不上了解。他仅仅风度优雅,对人亲切而已。可能对你甜言蜜语,使你进入极乐园地,但终究只是亲切,只是云雨前的爱抚。
走廊向右拐。
如她所言。但在我脑海里,她仍在和我的同学睡觉。他轻手轻脚地脱去她的衣服,对她身体的每一部位都赞不绝口,那也并非溢美之词。乖乖,这家伙真有两手。但转而又气愤起来:阴差阳错!
走廊向右拐。
我继续手扶墙壁,向右拐弯。远处现出小小的光亮,若明若暗,犹如透过好几层窗纱泄露出来的微光。
如她所言。
我的同学开始百般温存地吻她的裸体。从脖颈到乳房,缓缓而下。镜头对着他的脸和她的背。随即镜头一转,推出她的脸,然而不是她,不是海豚宾馆服务台的那个女孩,而是喜喜的脸,是过去同我一起住海豚宾馆、有一对绝妙耳轮的高级妓女喜喜,是从我的生活中默然消逝的喜喜。我的同学在同喜喜睡觉。这是电影中一个实实在在的画面,剪接也十分得当,甚至无懈可击——说是平庸也未尝不可。两人在公寓房间里相抱而卧。光线从百页窗泻入。喜喜。那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时空混乱。
时空混乱。
我朝着光亮前进。刚一迈步,脑海中的图像倏然消失。
淡出。
我在无声无息的黑暗中扶壁前行。我决意什么也不再想,想也无济于事,无非把时间拉长罢了。我摈除一切思虑,全神贯注地向前移动脚步,小心翼翼,踏踏实实。光亮隐约映照四周,但还不至于看清是何场所。只见有一扇门,未曾见过的门。不错,如她所言。木制的门,门上有号码牌。但数字无法辨认,光线太弱,牌又太脏。总之这里不是海豚宾馆,海豚宾馆不会有如此古旧的门,而且空气的质量也不同。这是一股什么气味呢?简直同废纸堆的味道无异。光亮不时地摇摇晃晃,估计是烛光。
我站在门前,对着那光亮相看了半天。
接着又想回服务台那女孩身上。我蓦地后悔起来:当时索性同她睡了或许更好。难道我还能重返那个现实中去吗?还能够同那个女孩约会一次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对现实世界以至游泳学校感到嫉妒。准确说来也许不是嫉妒,而是被扩大被扭曲了的后悔之念,但从表面看来却同嫉妒无异,至少我在这黑暗中是这样感觉的。罢了罢了,我怎么会在这等场所产生妒意呢?我已经好久不知嫉妒为何物了。我是一个几乎不具有嫉妒情感的人,我只关注我自己,谈不上所谓嫉妒,然而现在却腾起一股意想不到的强烈妒意,而且是对游泳学校。
傻瓜!有哪个人会嫉妒游泳学校呢?闻所未闻。
我咽了口唾液,声音居然大得犹如铁棍敲击油桶。其实充其量不过咽口唾液而已。
声音发出奇妙的回响,如她所言。对了,我得敲门,敲门。于是我敲了敲——毅然决然地、微乎其微地,细微得生怕里边听见。不料发出的声音却极其巨大,且如死本身那样滞重、那样冷峻。
我屏息静等。
沉默。同她那时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五秒,或许一分。时间在黑暗中也不循规蹈矩,或摇摆,或延长,或凝缩。我本身也在黑暗中摇摆、延长、凝缩。随着时间的变形,我本身也在变形,活像哈哈镜照出来的。
随后,传来了那声音——加重了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衣服相摩擦的声音。有什么从地上站立起来。脚步响。朝这边缓缓接近。“嚓——嚓——”拖鞋拖地般的声响。有什么走来,“但不是人”,她说过。如她所言。确不是人的脚步声,是别的什么,现实中不存在的什么——然而这里存在。
我没有逃跑,只觉得汗流浃背。奇怪的是随着那足音的逼近,恐怖感反而减弱下来。不要紧,我想。并且可以清楚地感到这不是邪恶之物。无须害怕,只管见机行事,不足为惧。于是我沉浸在温暖的漩涡中。我紧紧握住门的把手,闭目、敛气。不要紧,不用怕。黑暗中我听到巨大的心音,那是我自己的心音。我被包容在自己的心音之中。我自言自语:何足惧哉!无非相连而已。
脚步声停止了。那个就在我身旁,且看着我。我闭上眼。相连,我想。我同所有的场所相连——尼罗河畔,喜喜,海豚宾馆,过去的摇摆舞曲,浑身涂遍香料的努比亚宫女,定时器“咔咔”作响的定时炸弹,昔日的光亮,昔日的音响,昔日的语声,一切的一切。
“等着你哩!”那个说话了,“一直等着你,进来吧。”
不用睁眼我也知道那个是谁。
是羊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