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罪行
为完成《2666》,波拉尼奥拒绝了一次肝脏移植的机会。但病情加速恶化,在完成全书之前,他就去世了。葬礼之后,他的朋友和文学遗产执行人,西班牙书评人伊格纳西奥·埃切韦里亚在波拉尼奥的办公室梳理手稿,汇编的这部作品由阿纳格拉玛出版社于2004年出版。娜塔莎·温默,《荒野侦探》的天才译者,将这部作品也译成了英文。
波拉尼奥在手稿上细致地做了标记。他之前或许有点鲁莽,但绝非愚蠢,他知道自己大限不远了。然而阿纳格拉玛出版社有一点违背了他的意愿。多年来,波拉尼奥口中的《2666》都是一本单册书,他吹嘘说这本书将是“世界上最厚的小说”;然而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他决定把这部小说切分为五个部分,并分开出版。这意愿背后的缘由很实际。波拉尼奥身后会留下两个小孩,他将《2666》献给他们,也想在去世后以此抚养他们长大。他算过,五部篇幅短的长篇小说比一部让人累断腰的大厚书能赚更多钱。幸运的是,他的家人和阿纳格拉玛出版社遵照了他的构想,帮他圆了心愿。埃切维里亚在后记里写道:“虽然组成《2666》的五个部分可以分开阅读,但他们不仅共用了许多元素(一张主题循环出现的奇妙网络),还明确归属于一个统一的构思。”与此同时,在美国,这部书的出版社法勒-斯特劳斯-吉鲁为防万一而两手准备:同时推出一部重达1.24千克的精装版和一部三卷装的函套平装版。
不管怎样,《2666》都不适合胆小的人。这部书有将近九百页篇幅,要追踪书里描写的地点,需要有一幅飞机航线图那样的东西,红点标记的着陆地点覆盖阿根廷、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墨西哥、波兰、普鲁士、罗马尼亚、俄罗斯、西班牙和美国。就好像这趟环球旅行还不够似的,小说还包含了几十个角色,历史跨度接近一整个世纪。
波拉尼奥曾写道,在美洲,所有现代小说都萌生于两个源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白鲸》。《荒野侦探》有着一群狂欢宴饮的角色,波拉尼奥在这部小说里讲述友谊和冒险。《2666》则追随着那只白鲸。对波拉尼奥而言,梅尔维尔的小说掌握着书写“邪恶土地”的关键;和梅尔维尔的史诗巨作一样,《2666》可能是精妙的,也可能是令人昏昏欲睡的,这取决于你是否喜好渐入佳境。这部小说我读了三遍,我觉得它厚重、绝妙,令人心有余悸,时而也感觉到机智和趣味。
第一页就立即将我们带入四位欧洲学者的生活,他们热爱一位叫作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隐世德国作家的作品,其热爱的程度就和他们乐于引诱彼此上床一般。波拉尼奥在《2666》的前两个部分——“文学评论家”和“阿马尔菲塔诺”——中书写犯罪的方法含糊而隐晦。派翠西亚·康薇尔或斯蒂芬·金的瞬时血案可不是他的风格。首先,对犯罪行为的粗略提及要到书的第四十三页才出现,而去过圣特莱莎的三位教授中,只有两位听说过凶杀案。他们是来墨西哥的游客,尽管他们也尝试了色情观光业,但他们的富裕和冷漠也将自己同那座城市的现实隔绝开来。
“阿马尔菲塔诺”这部分——明显源自波拉尼奥在1995年给里庇讲过的那本书——更贴近当地人,但仍与凶杀案保持适当的距离。如果说第一部分是一场聪明的罗曼史,那第二部分就是一出存在主义戏剧。一位智利哲学教授离开欧洲前往圣特莱莎大学,在宁静的绝望中陷入颓败。他害怕自己变成疯子——夜里有个声音跟他讲话。他害怕这座城市的暴力会蔓延,伤及他的女儿——一辆黑色轿车每天都出现在他家屋子外面。
细心的读者会察觉到一些山雨欲来的迹象,比如贯穿前两个部分的这许多红色指印,但圣特莱莎的暴力直到第三部分“法特”,才蜂拥进入故事主干。一位天真的美国记者正站在酒吧里,看到一个男人走过酒吧,用拳猛击一个女人:“第一拳让那个女人的头猛烈地发出‘咔擦’声,第二拳将她击倒。”那位记者是开车来墨西哥看另一种拳击的——一场美国拳手和墨西哥对手之间的比拼——但他很快就明白,圣特莱莎真正的拳击发生在赛场之外。跟这城市的一些更下流的元素逐渐接近之后,他得以看到一个女人被强奸的视频之类的东西。他遇见了这城市凶案的主要嫌疑人,因为忌惮警察,他最终迅速逃离了这城市。
这出黑色闹剧只是一曲哀歌的前奏。“罪行”这一部分,开始于1993年1月,描写一个十三岁女孩的尸体;结束于1997年圣诞节,彼时尸体已达一百零八具。每一条取证发现都有详细的临床说明——多达二百八十四页,这部分在书中占据最长的篇幅——而结案记录由四位侦探、一位记者、凶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和各种辅助角色编织而成。在波拉尼奥笔下,这种拼贴艺术产生出一种绝妙的赋格曲似的序列和足以定罪的重复。(“案子很快就要结了”成了重复出现、萦绕不散的一句话。)凭借绞刑架上的幽默和偶尔出现的温柔陪衬情节的闪光,波拉尼奥使得这残忍的故事情节显得不那么沉重。然而,总体而言,阅读“罪行”部分就像凝视深渊。扼死、射杀、用刀刺杀、烧死、强奸、鞭笞、毁尸、受贿和变节,事无巨细记录在冷静的行文中。“十一月中旬”,一个典型的段落这样写道:
“安特莱奥·巴切克·马尔蒂内斯,十三岁,放学时被绑架。她的学校是第十六中等技校。……两天后,有人找到了她的尸体,种种迹象表明死于扼杀,因为舌骨断裂。阴道和肛门都被强暴。手腕上有典型的捆绑留下的肿胀。双膝有伤,据此推断,双脚也遭捆绑。一个萨尔瓦多移民在弗朗西斯科一世学校后面发现了她的尸体,地点在马德罗,柏杨区附近。她穿戴整齐,除去衬衫上少了几个纽扣,没有别的撕扯痕迹。”
读过波拉尼奥其他小说的读者会辨别出这个段落那冷静的超然。但细节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在波拉尼奥的任何前作——或他可能读到的任何新闻报道中都未曾得见。他对凶案调查和审判主嫌的现场事件的描写,同样精准又离奇。
波拉尼奥远隔重洋,是怎样对这些罪案和当地警方的办案程序如此熟悉的?他的其他侦探小说都写于真实历史上的鲜血干涸之后;即便那时,波拉尼奥也总会获取相关事件的第一手讯息,或是去问朋友。然而在他撰写“罪行”部分的时候,有关华雷斯城的凶杀案的信息被严格封锁。为努力达到这种高度写实主义,他必须得到一些内部人员,比如某个跟他一样对尸体解剖有着不懈热情的人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