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二十四话 马千总
武昌城内,武胜门南不远,有座小丘,名唤凤凰山。
凤凰山脚下,武昌城的文庙、县学、贡院一字排开,每日书声朗朗,终日不停。武昌城内大户人家,无不望子成龙,都爱把宅院落在离这凤凰山近几步的地方。
凤凰山东面,是武昌卫所在,武昌城的守城兵将、各级武官都在这一带活动。武昌城内汉八旗军官中官职最高的,是六品千总马椋。他的家宅,就在凤凰山对面,武昌卫西侧,紧邻着武胜门南边兵马道的地方。
从北门进城的人,进了武胜门,首先看到的除了一座凤凰山,就是一片与凤凰山差不多气魄的马家大宅了。
这一日,马家大宅门外停了好几乘轿子。不同府上的轿夫们互相间早已是旧相识了,趁着主子们还没出来,他们坐到阴凉地方闲聊了起来。
“连知府大人都到了……”一个老轿夫看着马家大宅门口的轿子,惊叹道,“看来这次小千总闯的祸可真是不小啊。”
“听说是杀了人了。”另一个轿夫小声说道,“骑马闯进人家村子里,打翻了许多东西,还杀了个人。最坏的是,杀人前还留了姓名,亮了身份。”
“可怜老千总一辈子威名赫赫,这点名声全让那小千总给败干净了。”老轿夫叹道。
一个小轿夫凑过来问道:“这小千总杀的是个什么人啊,怎么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
“听说杀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城北一个小村里的老伯,村里人都叫他邵太公。”
“死了个老农,怎么这么大动静?那老农有什么背景么?”
“倒没听说有什么背景。”一个轿夫小声答道,“但那邵太公有个孙女,昨天在城东门到处拦人,扬言要花十两银子,买小千总一条命。她这一闹,把事情闹大了。现在全城都知道小千总杀了人,有人要买他的命。”
小轿夫还要问些什么,突然被身边的轿夫捂住了嘴。
他吃了一惊,急忙四处张望,却看见这一圈围坐着的轿夫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全都低着头看地上,嘴巴闭得紧紧的。小轿夫不知所措,也急忙学着大家的样子,低下头不说话,只抬着眼皮向马家大宅门外瞥过去。
他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服,身材高壮,面容威严的男人向马家大宅走了过来。直到那人走进了大宅,轿夫们才松了口气似地抬起头来,缓缓又开始了闲聊。
小轿夫见识不多,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便悄声问道:“刚才那人,是谁啊?”
老轿夫笑了笑:“你还是年轻,不认识那位大人。你可知道,马千总今时今日的地位,是怎么得来的?”
小轿夫困惑不解:“老千总武举人出身,凭着几次平乱战功升到了千总,不对么?”
“明面上这么说是不错。”老轿夫探过头,凑到小轿夫身前,“但其实,老千总的战功都是刚才那位大人打出来的。这偌大的湖广,论杀人功夫,就两个人能争第一。一个是那江门门主江南鹤,另一个就是刚才过去的那位——千总家的团练教头,赵贞元。”
马家大宅里,仆人向赵贞元行了一礼,领着他向大宅深处走去。赵贞元看到,院子里已经站了许多人——这些人,有官府的人,也有江湖上的人,但都不是马家的人。赵贞元皱了皱眉,一言不发,跟着仆人穿着楼廊向马千总的卧房走去。
院子里的人原本正三三五五地聊着些什么,但看到赵贞元进来,气氛便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警觉地看着赵贞元,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恐惧。直到赵贞元穿过楼廊,离开了这大院,众人的言语声才渐渐又响了起来。
“连赵贞元都来了……”人们小声议论着,“看来小千总这事情,真的闹大了……”
接近了马千总的卧房,赵贞元听到卧房里传出了小千总的哭喊声。再走近些,他还能听到棍棒抽打在皮肉上的声响,隐隐还有马千总沉重的喘息声。赵贞元随着仆人转过弯,来到卧房正门外时,他看到还有一个人在卧房门外等候着。
那人看到了赵贞元,稍稍有些惊讶,不觉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赵贞元突然杀将过去似的。
仆人停在了卧房门外,向赵贞元行了一礼:“赵先生请稍候,我先去向老爷通报一声。”
说着,仆人推门进了卧房。门打开的一瞬,赵贞元瞥见小千总被仆人们按在地上,痛哭求饶的样子。
房门一关,门外便只剩下了赵贞元和另一个等候在外的人。那人紧张地站着,不敢看向赵贞元,手却有些慌张地挡在了赵贞元这一侧,脚则不自觉地向着另一侧蹭过去。
赵贞元见了,不动声色,只是低沉着嗓子,微微行礼道:“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急忙答礼:“赵先生客气了,太客气了……”
“知府大人不必多礼,今日小千总闯下这祸事,还得有赖知府大人收拾。”
“应该的,应该的……”知府哆嗦着,匆忙回答道,“听闻千总大人近日身子不大舒服,小官早就想来探望了。武昌城这些年的太平,全靠老千总照应,老千总可千万得注意身子呀。千总家的公子犯了点小错,改了就好,不碍事的。”
赵贞元沉吟了片刻,又小声说道:“我听说,武昌城里有人悬赏十两银子,要买小千总的命?”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知府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提高嗓门说道,“太胡闹了,简直目无王法!若是江湖事也就算了,当街拦人要做杀人买卖,这还把官府放在眼里吗!赵大人放心,这事就是一个不懂事的老百姓乱说话罢了,官府一定把这事压下,保小千总安全。”
“那可谢过知府大人了。”
“这是哪里话,应该的,应该的……”
知府还想继续拍拍马屁,却被赵贞元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但仔细想想,那姑娘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做出当街拦人这么不知所谓的事情。”赵贞元缓缓说道,“这事,小千总确实有错。请知府大人不要为难那姑娘,日后千总定会补偿她。”
知府愣了愣,急忙转了话头:“赵先生真有古之侠客风范,小官佩服至极。千总家有赵先生在,真是我湖广之福啊……”
就在这时,仆人推门走了出来。
“赵先生,千总请您进去。”
赵贞元答了一礼,迈开步子,走进了卧房。
仆人正要离开,门外的知府喊住了他。
“千总大人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能进去啊?”
“千总还有些事要交代,烦大人再等等。”
知府听了,心中叫苦,嘴上却笑了笑,甩了甩手道:“行,没事,千总大人先忙着,我可以慢慢等,不急……”
马千总的卧房里,小千总趴在地上哭着,脸已扭曲得几乎认不出来,屁股被棍棒打得皮开肉绽。
“赵先生救我啊……”小千总想着赵贞元哭喊着,哭腔把说话的音调拖得老长,“爹要打死我了……”
赵贞元要去搀扶,却被屋子深处的老千总喝住:“谁也不准扶他!我要打死他!就当我没生过这个混小子,要我马家绝后!”
这一声动了肺腑力,激得马千总剧烈地咳嗽起来,脸因喘不上气而憋得通红。年过六旬的马千总白发凌乱,病体嶙峋,脚下连站都快站不稳了。他拄着那根家法棍,沉重的喘息着,口中的牙稀疏落了几颗,让口中气从那齿缝间漏出,使他说话声都不大清晰了。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聚到了那一双怒睁的眼睛上。眼中的怒意,似乎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一般。
“千总大人,病体要紧,别动气了。”赵贞元急忙向马千总行礼道,“小千总年少无知,难免会闯些祸事……”
“他还年少无知?我在他这个年纪,都去考武举了!不成器的东西!”马千总把手中的家法棍一把扔了出去。
他本是要把那家法棍扔到地上,却不料手中无力,控不稳棍势,那棍子一脱手,却朝着小千总的面门飞了过去。小千总一阵尖叫,闭上眼睛等着捱上这一下。却是那赵贞元,在半空中将棍子截下,接在手中,稳稳拿住。
马千总见这一棍险些砸到儿子脸上,心中也是一紧,怒气随之消去了大半,剩下了一腔悲愁在心里。他软软向后一靠,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我马椋这辈子是犯下了什么罪孽,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混账东西!”他仰头长叹,身子被一阵病痛裹挟得动弹不得。
“爹,孩儿知错了!”小千总趴在地上哭喊着,“孩儿下次再也不犯了,孩儿知错了!”
赵贞元看看身前的老千总,又看看身后的小千总,长长叹了口气,把家法棍挂回了墙壁上。
“千总大人,喊我来有什么吩咐么?”他走到马千总身边,躬身问道。
马千总闭着眼,喘息了许久。
“我听说,武昌城里,有人要买这混帐的命?”他虚弱地问道。
“我也听闻了,是死的那老农留下的孙女。”赵贞元答道。
马千总睁开眼睛,眼里的泪顺着那一脸沟壑皱纹流遍了面庞。他抓住了赵贞元的衣袖,轻声哀求道:“赵先生,能救救我儿么?江湖事,你比我懂。别让刺客真的把这混小子杀了,好么?”
赵贞元急忙跪下身子:“千总之命,赵某必不违抗。小千总的命,就交给赵某了。”
马千总惨然笑了。
“赵先生,拜托你了。”他看了眼趴在地上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叹息了一声,“这混小子,毕竟是我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