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整理中国古代美学范畴,往往会涉足双重两难境地。
其一,很多美学范畴既是哲学范畴又是艺术批评范畴,三者其实并不同一。检索古人的相关阐述,一般来说,哲学家们的言论要相对精确和严密,艺术批评家们的用语则含义较为模糊和宽泛。即使是同一个人,当他从宏观的文化视角表述一个范畴时,所取的是哲人的立场;而当他评析具体的文艺作品时,同样的语词却赋予泛化的内涵,例如王夫之等对“志”范畴的运用就是如此。
基于这种情况,如果仅依据哲人的阐述,美学范畴就可能非美学化,我国古代哲学虽然基本属于人类学哲学,但先哲们首先关注的一般是道德而不是审美;而如果只遵从批评家们的观点,则任何一个范畴的内涵与外延都难以确定,这样势必使现代阐释仍停留于混沌状态。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先人无论是哲学家还是艺术批评家都关注人生,在人生与艺术的关联上我们能够找到有关的切合点,而这种切合点又正好是美学所要考察的领域。
其二,整理一个范畴既需要史学家的眼光,又需要理论家的胆识,也就是既须“照着讲”又须“接着讲”。“照着讲”要求充分尊重历史,对前人观点尽可能不断章取义,不任意阉割;“接着讲”要求有现代思想和理论系统,对前人的观点有鉴别,有取舍,不片面地信从,不盲目地照搬。如果脱离前人的相关观点,立论必然失之空疏,固不足取;但若囿于各种史料无以自拔,同样难有作为。例如,“情”与“志”两个范畴现代已有明确区分,如果我们仍然坚持先秦时代的浑沌用法或中古时期孔颖达提出的“情、志一也”的命题,那么除了以一个史学家的立场实录历史外,还能够期望做些什么呢?
发掘古代的文化遗产应着眼于促进当代的文化建设。为了建设当代的审美文化,我们需要把握古典美学的潜在体系;为了把握这一潜在体系,又需要逐一整理其中的各个范畴。显而易见,范畴研究是从史实研究走向原理研究的过渡环节。如果说史实研究偏重于“照着讲”,原理研究着重于“接着讲”,那么范畴研究则应该寻求这两种方式的大致谐调。立足于既存的历史材料,着眼于当代的原理建设,在阐释每一范畴时都力图有创造性的转化,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
从上述考虑出发,本书对每一范畴的整理都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从哲学、心理学角度描述范畴的历史演变,展示先哲的认识所已达到的深度和广度。对于美学领域而言,这是从思想史上“探源”。第二部分主要从艺术批评角度评述有代表性的基本观点,分析其合理性与局限性。对于美学研究而言,这又可谓是“征实”。第三部分则真正立足于美学层次,对传统范畴作现代阐释,希冀会通中西,联结古今,探幽发微。美学本来就是介于哲学与艺术学之间的一个领域,其涵盖面较之一般哲学要窄,较之艺术批评要宽,美学范畴只有定位于二者之间的中介区域才易辨明。相应地,撰写各部分的态度也有所不同,如果说第一部分着重于“述”,第二部分兼之以“评”,第三部分则着重于“立”。
“立”是本书的最终目的。“立”确实应该力求公允。然而在人文学科中,绝对公允的观点几乎没有;而尽可能公允固然可取,却易于导致见解平平。何况许多史实表明,当代认为公允的见解未必能得到后世的认同,当代认为不公允的观点也可能对后世产生积极影响。
因此,笔者并不唯公允是求,只希望通过本书做些垫石铺路的工作。如果一孔之见具有参考价值,有益于学界迸发思想的火花,即是莫大的欣慰。范畴整理中的立论部分应该是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结晶,这是一个永远达不到极限的课题;我们只能勉力为之,尽可能攀登到超越于前人、无愧于当代的高度。
本书所探讨的“志”“情”“理”三个范畴,只是中国传统美学范畴系谱中的一小部分;不过,三者结合在一起,也自成一个世界。
由于“理”一般是知性的产物或内容,“志”与“意”(意志)本属一体,所以它们接近于西方一直流行的“知”“情”“意”之分。柏拉图有一个著名的“马车”喻试图揭示三者的对立统一关系。他说:
我把每个灵魂划分为三部分,两部分像两匹马,第三部分像一个御车人。……头一匹马占较尊的位置,样子顶美,身材挺直,颈项高举,鼻子像鹰钩,白毛黑眼。它爱好荣誉,谦逊和节制,因为懂事,要驾驭它并不要鞭策,只消劝导一声就行。至于顽劣的马恰相反,庞大,拳曲而丑陋,颈项短而粗,面庞平板,皮毛黝黑,眼睛灰土色里带血红色,不规矩而又骄横,耳朵长满了乱毛,又聋,鞭打脚踢都难得使它听调度。
这段描述非常形象,马车夫是理智,白马是意志或激情,黑马是情欲。它也具有一定范围内的真理性,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如同这样一架马车的情形:理智确定目的、方向,意志或激情与之密切配合,情欲则常常被周围的感性对象所羁绊。不过,柏拉图主要是从政治和道德的立场上评价三者的价值属性,并以此为基础规定它们的应有关系。他首先关心的是国家的治理,认为哲学家(“知”)当为君主,军人(“意”)是辅助力量,以统治农工商(“情”)。显而易见,柏拉图在“马车”喻中所考虑的“意志”带有他律性质,对“情欲”的定性更是太灰暗,而“理智”实际上也并非那么高尚、纯洁,它有时使人成为某种社会规约的牺牲品的负面作用未被充分注意。美学着眼于人的自由、完满的生存,着眼于人的审美和艺术活动。从这一角度看,“知”“情”“意”的关系比“马车”喻所揭示的要复杂得多,三者的各别内涵和相互关系有待我们深入辨析。
我国先哲对于人类心性的把握绝不比西方人逊色,他们关于“志”“情”“理”的论述也是一笔宝贵的思想财富。先哲从不同方面的体味和开掘,深入到问题深处及其方方面面。
当然,他们的有关论述大多是分散的,随机的,需要我们披沙拣金。整理这三个范畴,将大量相关史料中的闪光点按其既有的和应有的逻辑组织、集中起来,有可能成为美学研究领域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我们不敢奢望一蹴而就。但是完全可以肯定,系列的范畴研究将有益于当代审美文化的建设,将有助于中国传统美学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