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狮子人
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个年轻人,他离人到中年为时尚早,即将经历一件用时不到32秒就会结束的事情:失去他的左手。
上小学的时候,他曾经是个前途无量的学生,也是个大方坦率、讨人喜欢的孩子,根本不会做出什么别出心裁、耸人听闻的怪事。那些还记得他的小学同学,无论如何都不会用“胆大”二字形容这位如今敢于接受手部移植手术的勇士。后来上了高中,虽然很受女同学欢迎,但他绝对不是个大胆的男生,不计后果的鲁莽轻率之举与他更是不沾边。他生就了一副无可辩驳的好相貌,可他的前女友们却一致表示,他最吸引人的一点还是顺从听话,与之相比,相貌倒要退居其次。
整个大学时代,没人想到他将来会一鸣惊人。“他这人一成不变,特别没劲。”他的前女友之一如是说。
读研究生的时候,另一位年轻女士跟他短暂交往了一段时间,她对此也有相似的看法。“他根本没有特立独行的自信。”她的原话是这样的。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笑容中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惶恐,看起来就像他知道以前曾经见过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似的。他或许正在猜想,上次与你见面是在葬礼上还是在红灯区,这就解释了他的笑容里那种令人不安的悲痛和无奈从何而来。
他和自己的论文指导老师也有一腿。他读研时终日浑浑噩噩,内心茫然,找不到人生目标,而跟这位老师好上要么是他迷迷茫茫混日子的结果,要么是导致他处于这种状态的原因。后来这位老师离了婚,带着个即将成年的女儿,那时候她断言:“长得好看的人往往靠不住,他就是个典型的才能高于成就的失败者:第一眼见到他,你会误以为他还有救,于是想要帮助他、改变他,而且肯定想要和他上床。”
她觉得他偶尔也会突发奇想,脑中灵光闪现,然而这道灵光如同黄昏时分的天色变幻,来去匆匆、行踪无定,令人难以把握。“他很容易受到轻视,”她强调说,“这多么令人感动啊!”
可他决定接受手部移植手术这件事又该怎么解释呢?难道不是只有那些充满冒险精神的人或理想主义者,才会为了获得一只新的手而心甘情愿如此冒险吗?
凡是认识他的人,没有一个会说他是什么冒险家或者理想主义者,但他确实曾经有过理想。他小的时候也做过梦,无论这些梦想多么不足挂齿,多么私密,毕竟也能算作他的志向。
他的论文指导老师喜欢扮演专家的角色。据她分析,他之所以形成这样的性格,跟他的父母在他上大学时就去世了有很重要的关系。父母给他留下了丰厚的遗产,让他完全没有经济方面的担忧,他本可以留在大学里当老师,直到取得终身教职,或者进入研究院做一辈子学术。然而,尽管他始终成绩优异,却没有一个老师认为他是个特别积极上进的学生,因为他从来不主动提出要求,给他什么他就拿什么。
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哪怕失去了一只手,也会顺从地接受现实,还能充分从此事带来的种种限制中获利,这种人的特征他全部具备。所有认识他的人也都深信不疑,只剩一只手完全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心理上的困扰。
更何况他只不过是个电视记者,他的工作用一只手来做已经绰绰有余。
可他相信自己就是想要一只新手。移植手术可能带来的各种医疗风险他已经全都了解,却忽略了一个问题。想象力的贫乏正是他一向缺少实验精神的原因,而那个他没能想象到的问题是:从别人身上移植过来的手,永远不会真正成为他自己的东西。无论如何,它从一开始就是属于别人的。
于他而言,电视记者这份工作再也合适不过。大多数的电视记者都非常聪明——反应敏捷,有着当机立断的才能。电视这一行容不得拖泥带水、迟疑不决。能够做出接受手部移植手术这种决定的人绝对不会优柔寡断,难道不是吗?
总而言之,这个名叫帕特里克·沃林福德的家伙会毫不犹豫地用他的名气来交换一只全新的左手。事故发生的时候,帕特里克刚刚成为电视新闻界的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曾经任职于三大电视台中的两家,那时候他反复抱怨盲目追求收视率会对新闻节目的制作造成恶劣的影响,比如某些首席执行官,他们平时上厕所的时间都比待在主控室里的时间长,却总喜欢推出各种“营销决策”,对新闻的采编制作横加干涉。(在沃林福德看来,新闻监制已经完全屈从于营销专家。)
说白了就是,帕特里克相信,电视台依靠新闻节目赚钱的做法葬送了新闻行业的前途。为什么要指望新闻节目赚的和电视台所谓的“娱乐节目”一样多呢?即便是为了追求利润,也不能给新闻部门施加压力,因为新闻不是好莱坞随意炮制的剧情,也并非美国年度冠军棒球联赛或者“超级碗”[1],所以不应该拿新闻(沃林福德心目中真正的新闻,是具有相当深度的采访报道)的收视率与喜剧或者所谓的“戏剧”一较高下。
1989年11月柏林墙倒塌的时候,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仍在为一家大电视台工作。能在德国亲眼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他非常兴奋,然而他在柏林实地采访获得的第一手报道在传回总部后却被屡次删减,有时甚至缩减到他认为理应播出时长的一半。电视台纽约新闻编辑室的一位首席执行官曾经亲口对沃林福德说:“外国政策类的新闻屁都不值。”
因此,当这家电视台的海外部开始陆续关门时,帕特里克做出了其他电视记者也曾做过的决定:跳槽到另一家只播新闻的电视台。虽然这个电视台并非多么优秀,但它至少有个24小时播出国际新闻的专业频道。
事实证明,沃林福德还是过于天真,竟然以为专业的新闻台不会在意收视率。与他的期望恰恰相反,这个国际新闻频道变本加厉,以分钟为单位监控收视率,对观众注意力的消长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
不过,沃林福德的媒体同行们一致认为他成为新闻主播是命中注定的事。他的英俊帅气众所周知,五官突出、轮廓分明,非常上镜,而且他已经为记者工作付出了代价。有趣之处在于,他所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和妻子反目成仇。
当然,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前妻,他将离婚归咎于自己经常出差,但前妻却咬定他当时有外遇。老实说,沃林福德确实喜欢一夜情,而且无论出差与否,都不妨碍他寻欢作乐。
意外失去左手之前,沃林福德吃上了一宗官司,有人来找他认父亲,虽然案子最后被法庭驳回了——DNA检测结果是阴性——但仅凭他被人指控为孩子父亲这一件事,已经足以加深妻子的积怨。除了他臭名昭著的绯闻缠身,还有一个原因让他妻子不高兴:她多年来一直想要个孩子,沃林福德却坚决不同意。(他再一次将其归咎于自己经常出差。)
沃林福德的前妻——她名叫玛丽琳——经常不无怨恨地说,她真希望前夫失去的不只是左手而已。她很快再婚、怀孕、生子,然后又离了婚。玛丽琳还说,虽然她期盼许久才有了孩子,但生孩子的痛苦比帕特里克失去左手的痛苦要大得多。
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却不是个记仇的人,他的好脾气和帅死人不偿命的长相堪称他的两大注册商标,但他永远记住了失去左手的痛苦,并且始终为此耿耿于怀,所以前妻用“只不过是失去了左手”这种话来贬低他的痛苦让他火冒三丈,于是他反唇相讥,说她的痛苦“也只不过是生了个孩子而已”。
沃林福德的前妻到处宣扬他拈花惹草已经上瘾,但他对此总是一笑置之,毫不在意。因为他觉得那不能叫作拈花惹草:每次都是女人先来招惹他,他只是无力抗拒诱惑罢了,就像那种没法拒绝别人的女孩,只不过他是个男孩——他的前妻总是特别强调他是个“男孩”。(帕特里克和前妻离婚时已经快30岁了,但玛丽琳认为他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小男孩。)
看起来注定要属于沃林福德的新闻主播的位置最后落了空,意外发生后,他更是失去了向上爬的机会。有位总裁表示“这是个敏感问题”:有谁希望为自己播报早晚间新闻的主持人是个被饥饿的狮子咬掉了一只手的倒霉蛋呢?沃林福德被狮子咬掉手的过程可能用时不到30秒——整条新闻的播放时间也一共只有3分钟——但只要是家里有电视的人全都透过屏幕目睹了事件的经过,而且后来这段录像又在全世界被反复播放了好几个星期。
事故发生时,沃林福德在印度。由于喜好报道天灾人祸,他任职的那家专业的新闻电视台经常被自奉为媒体精英的势利眼同行讥讽为“国际灾难电视台”或者“倒霉频道”。那一次,“灾难电视台”派帕特里克去印度的古吉拉特邦采访一个马戏团。(脑子没病的电视台是不会派记者从纽约跑到印度去采访什么马戏团的。)
当时,“伟大的象头神”马戏团正在居那加德演出,一位年轻女团员在表演空中飞人时不慎跌落。她素来以没有安全网保护的“飞行”(高空杂技师的行话)表演闻名,这一次从80英尺[2]的高空坠落,竟然没死,而她的丈夫(兼教练)试图在地面上接住她,却被她砸死了。尽管被她骤然下跌的躯体砸得没了命,他最终还是打断了她的坠落过程。
事故发生后,印度政府立刻宣布,禁止无安全网保护的“飞行”表演,“伟大的象头神”以及印度的其他小型马戏团随即对禁令提出抗议。印度政府中有位部长是个过于热衷维护动物权益的活动家,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禁止印度的马戏团用动物进行表演,因此各家马戏团对无论何种形式的政府干预都相当敏感。更何况,对着电视镜头,“伟大的象头神”马戏团的那位十分容易激动的团长是这样告诉沃林福德的:每天下午和晚上,马戏帐篷里都挤满了观众,这正是因为空中飞人表演没有使用安全网。
沃林福德注意到,安全网本身的破损失修程度也同样令人震惊,他站在干燥坚硬的土地(也就是帐篷的所谓“地板”)上,抬头就能看到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安全”网,那就像一面本就弱不禁风的巨大蜘蛛网,被受惊的落网之鸟扯了个七零八落,看上去连小孩都兜不住,遑论重许多的成年人。
许多表演者都是孩子,其中的大部分还是女孩。父母把他们卖到马戏团,指望他们过上更好的(比较安全的)生活,可“伟大的象头神”马戏团从事的恰恰是险中求财的行当,那位容易激动的马戏团团长一语道破了真相:每天下午和晚上,那么多人挤进帐篷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看表演出事的。事故的受害者往往是儿童,他们充其量算得上是拥有杂技天赋的业余表演者、身手敏捷的小运动员,但并没有受过多少专业的训练。
大凡优秀的记者,都会抓住“为什么大部分小演员是女孩”这个问题不放,将它定为报道的主题大做文章,而沃林福德——无论你是否相信其前妻对此人性格的评价——是如假包换的优秀记者。他的才能主要在于观察力,电视行业让他学会了重视时效,在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之前就敏锐地嗅到苗头,抢占先机展开采访。
“抢占先机”四个字,既是新闻行业的优势所在,又是它自身难以克服的弱点。新闻节目的制作与收视诚然需要危机的驱动,但危机的发生并非制作新闻节目的根本缘由。在为那家专业的新闻电视台进行采访的过程中,最令帕特里克失望的是:台里往往避重就轻,错过或忽略更加重要的新闻素材。以前面的问题为例:之所以印度马戏团中的大部分儿童演员是女孩,是因为她们的父母不希望女儿沦为娼妓;穷人家的儿子就算不卖给马戏团,顶多变成乞丐(否则只能饿死)。
这个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更加重要的问题,反而没有得到电视台的重视。他们派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去印度并不是报道这个的,因为他的上司对那个成年女演员的故事更感兴趣:表演空中飞人时,她从80英尺的高处落下,掉进丈夫的怀里,活活地砸死了他,结果导致印度政府出手干预,规定印度的所有马戏团必须在表演空中节目时启用安全网。全国各地的马戏团纷纷表示抗议,甚至连新近丧偶的空中飞人女演员本人都加入了抗议的行列。
沃林福德在医院采访了正在接受治疗的女演员,她髋骨骨折,脾脏也遭受多处非特异性损伤。她告诉沃林福德:“飞行”表演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不使用安全网。她当然为丈夫的去世感到伤心,但他生前也是空中飞人演员,也从空中掉下来过,侥幸得以不死。但这位寡妇暗示说,也许那一次根本不存在什么侥幸,他并没有真正逃过死神对他失误的惩罚,因为最后他还是被她砸死了,这才是那次“侥幸逃命”事故的真正结局。
“这下子有意思了。”沃林福德心想。但他那位上司——向来被大家“温和鄙视”的新闻总编却不满意他的采访,而且纽约新闻部的所有人都认为,新近丧偶的空中飞人表现得“过于冷静”,他们更喜欢看到事故的受害者歇斯底里的模样。
另外,正在康复的空中飞人还表示,她已故的丈夫“如今已经安息在他所信仰的女神的怀抱中了”。这个说法很有迷惑性,表面听上去挺动人,殊不知她丈夫信奉的是“毁灭女神”杜尔迦——大多数“飞行”表演者都信奉这位据传长了十条胳膊的女神,寡妇解释说:“要是你掉下来了,杜尔迦会伸出胳膊来接住你的。”
在沃林福德看来,这也是一件趣事,纽约新闻部的人却不这么想,说他们已经“受够了宗教的那一套”。帕特里克的总编提醒他,他们近来已经报道了太多的宗教题材。“真是个浑蛋。”沃林福德腹诽,恰好总编的名字也叫“迪克”[3]。
迪克指示帕特里克返回“伟大的象头神”马戏团。“多收集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素材”,迪克还进一步推断说,“团长比那个空中飞人更坦率”。
帕特里克提出异议,指出“假如报道儿童演员,故事会更精彩”,但纽约新闻部的人显然也“受够了儿童那一套”。
“只要让那个团长多说点话就行了。”迪克劝告沃林福德。
最后一段采访以狮子笼为背景,激动万分的团长站在笼子前面讲得眉飞色舞,刺激得狮子们蠢蠢欲动,烦躁不安地频频吼叫。用电视行业的术语来说,对于沃林福德从印度发回的这段采访是报道的“引题”,狮子叫得越大声,引题的效果越好。
那一天是喂狮子吃肉的日子,送肉的人却迟到了,电视采访车、摄像机、录音设备——还有摄影师和女录音师——让他们非常不适应,见到如此之多的陌生科技器材,他们全都呆住了;不过,最让他们惊讶得走不动路的还是那个女录音师。
她高个子、金头发,穿一条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头戴耳机,系着工具腰带,带子上挂着各种各样在肉贩子们看来男人味十足的装备,比如老虎钳、电线剪、一大捆夹子和电缆,还有个像是电池测试仪的东西。她穿了一件T恤,没戴胸罩。
沃林福德知道她是德国人,因为他前一晚刚刚和她睡过。她给他讲了自己第一次去果阿旅行的经历,当时她和另一个德国女孩去那里度假,旅行结束后,两人都决定要在印度住一辈子。
然而另一个女孩生病回了德国,但莫妮卡找到了留在印度的办法。莫妮卡是女录音师的名字,她告诉他,是“带‘k’的那个莫妮卡(Monika)”。“录音师走到哪里都能活下去,”她宣称,“凡是有声音的地方都行。”
“你可以去纽约试试,”帕特里克建议道,“那里就有很多声音,水还比这里干净。”他不假思索地又补充了一句,“德国女孩现在在纽约很受欢迎。”
“为什么是‘现在’?”她问。
这正是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容易得罪女人的地方:他总会无缘无故地冒出一些话,本意只是为了讨好对方,却容易让她们多想。比如这一次,他之所以会说出“德国女孩现在受欢迎”,无非是为了避免冷场,没话找话,没料到莫妮卡较了真。他这种毫无原则、下意识地顺从迎合女人的习惯也最令妻子不满,这天晚上她恰好把电话打到了沃林福德的酒店房间,而他正在床上和名字带“k”的莫妮卡翻云覆雨。
居那加德和纽约的时差足有十个半小时,但帕特里克假装不清楚印度的时间是快了还是慢了十个半小时,他老婆打过来的时候,他故意问:“你那边几点了,亲爱的?”
“你和人家正干着呢,对不对?”他老婆问。
“没有,玛丽琳,我没有。”他撒谎道。德国女孩就在他身体底下一动不动,他也在努力让自己一动不动,不过对男人来说,做爱做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应该是比较困难的。
“我只是觉得,你或许想知道亲子鉴定的结果,”玛丽琳说,这句话对帕特里克维持静止状态大有帮助,“嗯,结果是阴性的,你不是那孩子的父亲,逃过一劫,对吧?”
沃林福德只能想出一种回应:“这样做不合适吧——他们竟然把我的血检报告给你?那可是我的血检报告!”
名字里带“k”的莫妮卡突然被他的话吓得僵住了,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血一下子变凉了。“什么血检?”她低声问帕特里克。
不过她有点担忧得过了头,因为沃林福德戴了安全套,这位德国录音师得到的保护不说有百分之百,也足有十之八九。(帕特里克每次都戴安全套,连和他老婆上床也这样。)
“这回又是哪个女的?”玛丽琳对着电话大喊,“你现在跟谁上床呢?”
沃林福德心中清楚两件事:他的婚姻已经无法挽回;他也不想挽回。一如平时遇到女人时的反应,他下意识地又表现出俯首帖耳的态度。“她是谁?”他老婆又叫起来,但沃林福德不肯回答,而是把话筒拿到女孩嘴边。
帕特里克得先把女孩耳朵边上的一缕金发撩开,才能贴在她耳朵上小声说:“告诉她你的名字就行了。”
“莫妮卡……名字里有个‘k’。”德国女孩对着话筒说。
沃林福德挂断电话,怀疑玛丽琳还会再打过来,不过她没打。但接下来他不得不对着名字带“k”的莫妮卡长篇大论地解释,最后两人都没睡好。
第二天早晨,他们又来到“伟大的象头神”马戏团,发现采访计划的推进出现了虎头蛇尾的趋势:作为重点采访对象的马戏团团长只知道埋怨印度政府,同样一段牢骚话被他翻来覆去地絮叨了许多遍。这早就无法博取同情,还不如那位失误坠落的空中飞人对十条胳膊的女神描绘得吸引人,况且所有的空中飞人都笃信这位女神。
纽约新闻部的人是不是又聋又瞎?躺在医院里的那个寡妇才是好素材!沃林福德依然想报道空中飞人无安全网高空坠落事件所牵扯出来的大新闻——为了吸引观众,马戏团雇用儿童演员进行完全没有保护措施的高危表演,而这些贫苦家庭出身的小孩都是被走投无路的父母卖进马戏团的。
假如那位空中飞人也是从小被卖进马戏团的呢?假如她亡夫的身世和她如出一辙呢?父母本以为将孩子卖到马戏团就能让他摆脱悲惨绝望的童年,然而没想到多年以后他照样要去送死,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妻子从80英尺的高处落到他怀里,如果围绕这个主题展开报道,会很有意思。
事与愿违,此时帕特里克正在狮子笼前采访那位唠唠叨叨的团长——这再也平凡不过的马戏团中的日常一幕,却正是纽约新闻部所谓的“地方特色”。
与沃林福德前一晚跟德国录音师共度春宵的经历相比,这段采访看起来更逊色。穿T恤衫、没戴胸罩、名字里有个“k”的莫妮卡倒是引起了肉贩的关注,她的衣着——或者说缺少了衣着——显然让他们大受冒犯。他们既惊恐又好奇,道德上又感到愤怒。肉贩们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明显的“地方特色”应该比令人生厌的团长带来的效果更好、更真实。
那些肉贩站的地方离狮子笼并不远,但不知是太害怕、太惊讶还是太不高兴,他们不肯向前再走一步,只是一脸震惊地僵立在原地。他们的木板推车里堆满了香气浓郁的肉块,然而这股味道让马戏团里的大多数素食者(他们信奉印度教)深感厌恶,狮子们当然也闻到了肉味,并且被肉的迟迟不来惹恼了。
当狮子开始咆哮,摄影师立刻将镜头对准了它们,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意识到这正是一个浑然天成、毫不造作的采访时机,于是便把手中的麦克风伸进了笼子里。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引题”,比原来设想的还要精彩。
一只爪子猛然伸出,抓住了沃林福德的手腕,麦克风掉落在地,不到两秒,他的左臂从手掌到手肘全被拖进笼子里,左肩撞在铁栅栏上,整个手掌直到手腕上方一英寸[4]左右的手臂都进了狮子的嘴巴。
现场顿时大乱,在随后的喧嚣声中,另外两头狮子和第一头咬了帕特里克的狮子争夺起了他的手腕和手掌。一直守在狮子附近的驯兽师出来解围,拿铲子打狮子的脸。沃林福德从被咬到现在竟还是清醒的,他认出了那把铲子,它的主要用途是铲狮子粪(几分钟前他还见识过这把铲子是如何工作的)。
终于,帕特里克在载肉的推车附近昏了过去,离名字里有“k”的莫妮卡不远。因为太过同情他,她也昏倒了,可这位德国女孩恰好倒在了推车里面,可想而知,肉贩们被吓得不轻。莫妮卡醒过来之后,发现有人趁她躺在湿淋淋的肉堆上不省人事时,偷走了她的工具腰带。
德国录音师后来进一步表示,有人趁她昏迷时摸了她的胸,证据是她的两只乳房上都有指印形状的瘀伤。但她T恤上的血渍中并没有指印(血渍来自肉上的血水),她胸脯上的瘀青更有可能是昨晚和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彻夜胡搞的后果,不管是谁胆大包天摘走了她的工具腰带,那家伙也很可能并没有勇气摸她的胸——而且没有人动过她的耳机。
沃林福德则被人拖离了狮子笼,当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左手和左手腕,但他知道狮子依然在争抢什么东西。就在一阵鲜美的羊肉味飘进他鼻孔的同时,他发现那些肉贩正惊恐地盯着他摇来晃去的左上臂(狮子拉扯的力道很大,导致他左肩脱臼),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表不见了,但不怎么心疼,因为是他妻子送的。那只表当然会毫无阻拦地滑落到地上,因为他的左手和左边手腕的大关节也都不见了。
沃林福德没有在肉贩中找到熟悉的面孔。毫无疑问,他希望找到虽然受惊但仍旧可爱、名字带“k”的莫妮卡,可惜当时德国姑娘正四仰八叉地平躺在一辆羊肉推车上,脸朝向另一边。
帕特里克的目光转移到处变不惊的摄影师身上,从他那里找到了些许痛苦的安慰,虽然只看到了摄影师的侧脸,但他发现这位同事坚定地秉持敬业精神,毫不畏惧地始终将镜头对准狮子笼。为了独享沃林福德所剩无几的手腕和手掌,三头狮子正在笼子里斗得不可开交——这是多么精彩的引题啊!
接下来一周多的时间里,沃林福德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自己的左手被咬掉、吞下的重播画面,令他费解的是,狮子攻击的画面竟然让他想起了论文指导老师和他分手时说过的一段莫名其妙的话:“跟一个在女人面前彻底丧失自我的男人交往,有那么一阵子,我还觉得挺受宠若惊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你的自我又少得可怜,让我怀疑你在女人面前并不会丧失太多的自我。”她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他的手被吃掉的事又为什么让他想起她的抱怨?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狮子用了不到30秒的时间就解决了沃林福德的手腕和手掌,在这次事故中,最让他苦恼的还是自己出现在屏幕上的样子与他平时惯有的形象完全不符,这大概要归因于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恐怖的事件,而且最痛苦的还在后头。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那位提倡保护动物权益的印度部长利用这次狮子吞吃人手的惨剧大做文章,进一步鼓吹他反对虐待马戏团动物的主张。沃林福德始终弄不明白,明明是他的手被狮子吃掉了,怎么能算动物遭到虐待?
不过,他最在意的是全世界都看到了他痛苦而恐惧地尖叫、身体扭曲、在镜头前尿湿了裤子的样子,虽然并没有哪位电视观众真的看到他尿失禁(他当时穿的是深色的长裤),但无论如何他都在数百万人面前公开出丑,成了他们眼中的可怜虫。
即使在事隔五年之后,沃林福德只要一想到或是梦见这段插曲,首先回忆起来的便是当年吃下的那种止痛药的神奇功效。这种药在美国买不到——起码那位印度医生是这么告诉他的,从那以后,沃林福德就一直想查出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管药名是什么,这种药不仅提升了帕特里克的感知,让他不再觉得疼,甚至还使他完全摆脱了痛苦,感到自己像个冷漠的旁观者,正在看着别人受苦。而且就提升患者感知方面而言,这种药的效果并不仅仅限于止痛。
开处方的医生是一位祅教徒,药是钴蓝色的胶囊。“沃林福德先生,每12小时只能吃一粒。”医生叮嘱。居那加德狮子咬人事件发生后,由这位名叫乔提亚的医生担任他的主治医师。“这种药能让你体验最精彩的梦境,而且它还能止痛,”乔提亚医生说,“不过千万别一次吃两粒,美国人吃药习惯一次两粒,这种药可不行。”
“这药叫什么名字?总该有个药名吧?”沃林福德狐疑地问。
“只要吃下一粒,你就会忘记药名,”乔提亚医生快活地说,“在美国是不会听到这种药的名字的,你们的食品药物管理局绝对不会批准它上市!”
“为什么?”沃林福德问。他还没有服下第一粒。
“试试看——来一粒!吃了你就知道了,”祅教徒说,“没有比它更棒的了。”
虽然伤口疼,但帕特里克不想随便尝试来历不明的迷幻药。
“我想先知道为什么食品药物管理局不会批准这种药,然后再决定吃不吃。”
“因为它带来的乐趣太多啦!”乔提亚医生叫道,“你们食品药物管理局的那些家伙不喜欢找乐子。好了,快吃吧!要不然我就得开别的药给你,你就什么也享受不到了。”
在药效的作用下,帕特里克睡着了——但那种感觉也不像是睡觉。他的感知被提升到了睡眠达不到的极高层次,但他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预见到了未来——没有人能意识到自己梦见的是未来。
沃林福德飘浮在一个黑暗的小湖上方,他一定是乘飞机过来的,否则不可能抵达那个高度,但在梦中他没看到飞机,也没听到飞机的声音,只是一直在下降,越来越接近小湖。湖畔环绕着墨绿色的树林,有冷杉和松树,包括许多白松。
地面几乎没有岩石,看起来不像缅因州,沃林福德小时候曾去那里参加夏令营;也不像是安大略,帕特里克的父母曾在休伦湖的乔治亚湾租过一间度假屋,但他从没到过梦中的这片湖泊。
湖畔到处可以见到从水中凸起的码头,有的码头上还系着小船。沃林福德还看见一间船屋,不过在梦里,他最先感知到的是赤裸的背部靠在码头上的触觉,他和码头的木板之间虽然隔着浴巾,但仍然能感觉到木板的粗糙。正像之前没有看到飞机,现在他也看不到浴巾,只觉得自己的皮肤和码头之间隔着什么东西。
太阳刚刚下山,沃林福德看不到日落,但分辨得出。日光的余热尚未消散,码头依然是暖的,除了能一览无余地把整个幽暗的湖面和更加幽暗的树林看得清清楚楚,他只会感觉到这是个梦。
他也感受到了水,但始终没有到水里去,反而觉得自己刚刚从水里上来。在码头上,他的身体渐渐变干了,可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沃林福德从未听到任何女人发出过这样的声音,那仿佛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声音,只听她说:“我的泳衣太凉了,我得脱掉,你也想脱掉你的吗?”
从那一刻起,在梦里,他发现自己勃起了,听见一个很像是他自己的声音说“好啊”,他也想脱掉湿淋淋的泳裤。
除此之外,还有湖水轻柔拍打码头的声音,以及水珠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从湿淋淋的泳衣上滴回湖面的声音。
他和那个女人现在都赤身裸体。她的皮肤起初又湿又冷,紧贴着他,后来被他的体温焐热了,她的呼吸喷在他的喉咙上,也很热,他闻得到她的湿头发和紧绷的肩膀所吸收的阳光的气味,舌头上还有一点儿类似湖水的味道,他正舔舐着女人的耳郭。
沃林福德当然进入了她的身体,在那个幽暗可爱的码头上和她无休无止地做爱。八个小时之后,他醒来了,发现自己做了个春梦,下体依旧勃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硬。
失去左手的地方不觉得疼了,在服下第一颗钴蓝色胶囊大约十个小时以后,疼痛感才会回来,那时他才能服下第二颗胶囊,所以还剩两个小时。他觉得这两个小时就像一辈子那么长,在悲惨的过渡时刻里,为了打发时间,他只能和乔提亚医生谈论止疼药的事。
“药的成分是什么?”沃林福德问笑嘻嘻的祅教徒。
“开发这种药的初衷是治疗阳痿,”乔提亚医生告诉他,“可是没效果。”
“其实很有效。”沃林福德表示。
“嗯……显然不能根治阳痿,”祅教徒强调,“止疼是有效的,但这不过是个偶然的发现,请记住我说的话,沃林福德先生,千万不能一次吃两粒。”
“我情愿一次吃三四粒。”帕特里克说,然而祅教徒听了之后不像刚才那么笑嘻嘻的了。
“不行,你绝对不会想这么做的,相信我。”乔提亚医生警告他。
一次只能吃一粒,而且必须间隔12个小时。在印度期间,沃林福德又服下两粒钴蓝色的止疼药,乔提亚医生还多给他一粒在飞机上吃,帕特里克告诉祅教徒,回纽约的航程不止12个小时,但医生只肯给他含有可待因的泰诺,让他在最后一粒春梦药失效了之后服用。
沃林福德做了整整四次一模一样的梦——最后一次是在法兰克福飞往纽约的航班上。在长途旅行的前半段,也就是从孟买到法兰克福的途中,他先把含有可待因的泰诺吃了,因为(虽然伤口疼)他想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享用。
飞机降落纽约之前,空乘把沃林福德从他的钴蓝色胶囊美梦之中叫醒,对他眨了眨眼睛。“如果你先前梦到的是疼痛,那么我很想和你一起疼,”她低声说,“因为从来没人对我说过那么多次‘太爽了’!”
虽然她把电话号码给了帕特里克,但他并没有打给她,此后的五年里,帕特里克再也没有过钴蓝色胶囊春梦中那样销魂的性体验。又过了很久,沃林福德才意识到,乔提亚医生给他的钴蓝色胶囊不仅是止疼药和春药,更重要的是,它是一种能让人预见未来的药物。
但医生给他开这种药的初衷,是防止他在被咬之后屡屡梦见狮子咬掉他的左手时的眼神。狮子体形巨大,前额皱皱巴巴,黄褐色的眉毛拱了起来,苍蝇围着狮鬃嗡嗡作响,这只大型猫科动物长方形的口鼻部位溅满血渍,上面还有经年累月留下的爪痕——然而,在沃林福德的记忆和梦境中,这些细节都不如狮子那两只黄褐色的眼珠更让他难以忘记,他在其中辨识出一种空洞的悲伤,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它们冷漠无情地审视着帕特里克的脸,带着学术研究般的客观与超然。
无论沃林福德记得什么、梦到什么,收看那个名副其实的“国际灾难电视台”节目的观众,可都记住并梦到了他的手被吃掉的整段镜头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每一分、每一秒。
由于喜欢报道离奇的死亡和愚蠢的意外,这个灾难频道原本就经常遭人嘲笑,如今在报道又一桩离奇的死亡事件时,他们竟然亲自上演了一场意外,使得“灾难电视台”的名气更加广为人知,另外,他们巩固自身名声的方式也可谓匪夷所思、史无前例:这一次的灾难受害者竟然是记者本人!(正因如此,那段不到30秒的断手镜头获得了极高的人气。)
一般来说,成年观众就算不同情那位倒霉的记者,也会对断手的那一幕感同身受、心有戚戚,儿童观众则倾向于同情狮子。当然,电视台已经发出警告,不建议儿童观看这段节目,毕竟,在看到那些血腥镜头之后,有不少幼儿园的全班小孩都吓得精神崩溃,原本正学着如何流利阅读的二年级小学生也退化到了不识字之前只能看图说话的状态。
孩子当时正上小学的家长们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段日子里,电视台天天滚动播出警告提示:“在狮子咬人的节目停播之前,强烈建议各位观众不要让未成年人看电视。”
帕特里克的手被狮子吞掉的画面首次播出时,他的前任相好兼论文指导老师正和她的独生女儿在外旅游。
她女儿还没在寄宿学校读完高三就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这虽然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她念的是女子学校,所以还是有些出人意料。她女儿后来堕了胎,但堕胎的经历给她造成了精神创伤,不得已又休了学。在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的时候,这个精神错乱的可怜姑娘就被她那位其实并没有什么魅力的男朋友甩了,而她现在不得不留级,重新读高三。
她母亲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勾引沃林福德的时候,她才30多岁,虽然比她小了不止10岁,但他是在她带过的男性研究生里面长得最好看的。现在她40岁出头,正要离第二次婚,这一次的离婚官司没那么容易解决,因为有一件对她不利的事情被人揭发了:她最近又和一个学生上了床,这个学生是她睡过的第一个本科生。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在选修她那门玄学派诗人课(她大概是脑子坏了才会开这门课)的学生里面,他是唯一的男生。之所以说她脑子坏了,是因为她早就应该知道,被塞缪尔·约翰逊[5]率先称为“那一类作家”的玄学派诗人很可能只会引起女生的兴趣。
她应该也是脑子坏了才会同意他选修这门班上的其余人都是女生——他并没有预想到这一点——的课程。决定选修这门课之后,他来到她的办公室,背诵起安德鲁·马维尔[6]的《给害羞的爱人》,弄错了其中的对句“我郁郁葱葱的爱情只会成长/比帝国的疆域更浩瀚,也更迟缓”。
他把成长(grow)念成了呻吟(groan),所以,在他背诵下面的诗句时,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呻吟:
需要整整一百年
才足以赞美你的眼眸,
凝望你的额头。
两百年崇拜你的乳峰。
而其他部位,
至少三万年才够。
“哎呀,我的天!”她暗忖。她知道他崇拜的其实是她的乳峰和其他部位,于是让他选了这门课。
见到班上的女孩调戏他时,她觉得有必要保护他,起初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出于母性,是因为她忍不住想做他的母亲,后来,当她把他给甩了——比那个平庸的男孩甩掉她怀孕的女儿还要冷漠无情——的时候,这个男生立刻退出了她的课,并且打电话告诉了自己的亲妈。
男生的母亲是另一所大学的董事,她写信给教务长:“为人师表,竟然和自己的学生睡觉,难道不应该把这种人安排到‘道德败坏系’做老师吗?”她的诘问导致帕特里克的前任论文指导老师兼情人主动请求休假一个学期。
不在计划中的休假、第二次离婚、女儿又惹出了肖似其母的麻烦……天可怜见,沃林福德的前论文指导老师到底该如何是好?
即将变成她第二任前夫的丈夫勉强同意不取消她的信用卡,再给她用一个月——哪能想到他日后会为这个决定懊悔万分。她马上带着失学的女儿来到巴黎,住进布里斯托大饭店的套房。房价虽然远远超出她的支付能力,可她曾经收到过一张这家饭店的明信片,从那以后便心向往之。那张明信片是她第一任前夫寄的,彼时他和第二任妻子正住在这里,故意寄明信片气她。
布里斯托大饭店位于圣奥诺雷街,周围环绕着氛围高雅的店铺,商品价格高昂,连女冒险家都敬而远之。入住之后,母女俩哪里都不敢去,什么事也不敢做。在这个极尽奢华的处所停留本身就不是她们能负担得起的,她们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大堂或酒吧里自惭形秽,羡慕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同是置身布里斯托大饭店,别人显然比她俩自在多了,但母女俩不愿承认到这里来是个馊主意——起码不会在第一天晚上就承认。
距离饭店不远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家非常不错、价位适中的小餐馆,但那天晚上下着雨,天又黑,还没适应时差的她们只想早点睡觉,所以她们打算尽快在饭店里解决晚餐,第二天再开始真正的巴黎之旅,但饭店的餐厅非常受欢迎,得等到9点以后才有座位,而在母女俩的计划中,那时候她们早就应该睡熟了。
母女俩远道而来是为了补偿自己受到的委屈和伤害——起码她们自己认定那就是委屈和伤害,其实,真正带给她们伤害的是肉体的欲求不满,她们的各种失望又是造成她们自己欲求不满的主要原因。无论她们配不配,布里斯托大饭店都是她们给自己的补偿,然而现在她们却不得不退回自己的套房,呼叫客房送餐服务。
就优雅格调方面而言,布里斯托大饭店的客房服务同样毫不逊色,只不过这与她们想象中的巴黎之夜相去甚远。好在母女俩难得意见一致,决定暂时将就一下。
“我连做梦都没想到,我来巴黎的第一个晚上,竟然是在旅馆里和我妈一起过的。”女儿大声说,试图自我解嘲。
“至少我不会搞大你的肚子。”她母亲说。两人配合地相视一笑。
沃林福德的前论文指导老师开始逐一数落这辈子辜负过她的男人,女儿以前听她提过其中的几个人,不过她现在也开始制作自己的名单了,尽管名单目前要比她母亲的短很多。叫的波尔多红酒晚餐还没送来,她们就喝了两瓶迷你吧里的半瓶装的葡萄酒,后来又把那瓶波尔多喝光了,接着又给客房服务部打电话,叫了第二瓶。
葡萄酒让她们松了口,畅所欲言,也许还有点口无遮拦,甚至不太像是母女对话。母亲发现,任性的女儿就算没碰上那个搞大她肚子的蠢货,也可能跟别的愣头青生出孩子来,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哪怕身在巴黎也没能使她高兴起来。与此同时,她的女儿也看出一个日益明显的事实:沃林福德的前论文指导老师已然得了性瘾,而且越来越喜欢和年轻男人纠缠不清,最终勾搭上了那个不满20岁的男生。凡是做女儿的,应该都不会想要听到这样的事情。
母亲无休止的坦白终于出现了女儿求之不得的中断:这位崇拜玄学派诗人的中年女性一边在第二瓶波尔多的账单上签字,一边肆无忌惮地跟送酒来的服务生打情骂俏。女儿趁机打开电视,与母亲的一番坦诚交流并没有让她好受,反而让她想找点别的事做,放松一下。布里斯托大饭店前不久进行过装修,不仅外观时髦,客房里还能收看到多个卫星电视频道,包括英语和其他语言,当然还有法语——好巧不巧,送走服务生之后,醉醺醺的母亲刚刚关上房门,转身面对着房间、女儿和电视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前任情人的左手被狮子给咬掉了,事情就像是在她眼前发生的一样!
她当然尖叫了起来,女儿也跟着尖叫,幸好她紧紧抓住了第二瓶波尔多的瓶颈,否则这瓶酒肯定摔碎了。(当时,她可能把那瓶酒想象成了自己的手,正被狮子吞进喉咙里。)
母亲还没来得及讲述自己和这位现已残废的电视记者的旧情,狮子吞手的恐怖画面便已经播放完毕,要再等上一个钟头才能看到国际新闻频道重播这段录像,不过每过15分钟就能看到电视台的“精彩预告”,告诉观众接下来播出什么节目,每段预告片大约历时10到15秒,其中必然出现几段狮子吞手悲剧的镜头剪辑:三头狮子在笼子里争夺难以辨识的残羹剩肉;帕特里克脱臼的肩膀上挂着一条失去手掌的手臂;沃林福德晕倒之前一脸惊愕的表情;镜头匆匆扫过一位没穿胸罩、头戴耳机的金发女性,她似乎躺在一堆好像是肉块的东西上面。
为了再看一遍重播,母亲和女儿没有睡觉,又等了一个小时。这一次,看到那个没穿胸罩的金发女郎的时候,母亲笃定地说:“我敢打赌,他当时肯定和她有一腿。”
就这样,她俩边看电视边喝光了第二瓶波尔多,等第三次看到整段重播时,两人竟然猥琐地欢呼起来——她们认为,沃林福德这是受到了惩罚,而她们认识的所有男人都活该受惩罚。
“可惜,被吞的不应该是他的手。”母亲说。
“没错,说得对。”女儿说。
不过,第三次看完可怕的事故录像,等到狮子咽下最后一口人肉的画面播完时,母女俩却都沉默下来,闷闷不乐。母亲意识到,刚才在看到帕特里克快要晕倒的模样时,她不由自主地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了。
“可怜的浑蛋,”女儿低声说,“我要去睡了。”
“我想再看一次。”母亲说。
女儿在卧室里睡不着觉,起居室里跳跃的光线顺着门板底下的缝隙透射进来,她母亲已经把电视调成了静音,她听到母亲正在哭。
女儿体贴地走出卧室,和母亲一起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她们让电视保持静音,手牵着手,又看了一遍那段可怕却刺激的画面。饥饿的狮子变得无关紧要,重点在于变成残废的男人、她们希望遭到惩罚的对象。
“既然我们恨他们,为什么又需要他们?”女儿疲惫地问。
“我们恨他们,是因为我们需要他们。”母亲含混不清地回答。
沃林福德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跪倒在地,前臂鲜血喷涌,英俊的面孔被痛苦扭曲得不成样子,但沃林福德对女性的吸引力无与伦比,硬是让饱受时差折磨、酩酊大醉的母亲和与她同病相怜的女儿全都觉得自己的手臂似乎也在隐隐作痛。他昏过去时,她们甚至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要扶他。
从不主动的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却能勾起女人的欲望和不自然的渴求,就连他的左手喂狮子的时候也不例外。他对各种年龄和类型的女性都具有神奇的吸引力,即便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他对女性而言也是个危险人物。
正如在许多家庭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女儿大声说出了母亲也观察到但没有说出来的事实——“瞧瞧那些母狮子。”她说。
没有一头母狮子碰他的手,它们哀伤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渴望,甚至在沃林福德昏倒后,母狮们依然看着他,状似痴迷,仿佛也被他的魅力给击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