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同行
没有亲眼见过妈妈湿疹发作的样子,甚至一度我都不知道她患有湿疹。我只看到经过湿疹劫难后的手,从手掌到手指,黝黑的皮肤和皮剥落后露出的新肉交错,新旧肤色对比十分醒目。妈妈从我的眼前迅速收回,带上胶皮手套,拎着一家子的衣服去池塘洗。往年寒冬乍到,妈妈的手就会像面一样发酵肿胀,皲裂流血,到晚上在焐热的被子里奇痒难耐,又不敢抓,只得用冷水镇。为此我从外地带回了暖手宝和护肤甘油,想的就是赶在手肿胀之前,让妈妈逃过一劫。我错了,妈妈的手不再是普通的肿胀了,而是严重的湿疹。隔壁的婶娘在我家门口晒太阳,说起我不在的几个月里,妈妈的手上长水疱、生红疹,痒得不行就抓,一抓就流脓,到最后手上都没得一块好皮。我真想象不出这几个月妈妈是怎么熬的,她还要煮饭、洗衣服、带孙子、侍弄庄稼,而我只在每周例行的电话中,说我挺好的,妈妈说家里也挺好的。
湿疹经常复发,陪着妈妈过江去复查。妈妈坐不得车子,一坐即吐。读高中时闹非典,学校整整一个月不放我们回家。妈妈因为坐不得车子,只好踩着三轮车,骑了三十公里的路来学校给我带上现做好的肉和菜。而今,我陪着妈妈走在陌生的城市。医院里的人多,经常要排上好几个小时的队。妈妈怕赶不上,一路疾行。我边赶边喊:“姨,莫走车道上,有车子啊!”妈妈赶紧回到人行道上来,走着走着,又走到了车道上,边走边往两边建筑的招牌看。我上去拉妈妈:“姨,你跟我走好了。”妈妈说要是医院走过了怎么办?时间来不及怎么办?我忽然想起妈妈说过,在南昌帮哥哥带孩子,小侄子拉着她要去超市买东西吃,左拐右绕,东行西走,买完东西出来,伫立在街头,望着庞大的城市,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认识字,看不懂红绿灯,也不知道哪是人行道,哪是车行道,身上没有钱,手机更不会用——妈妈对城市是惶恐的。
我挽着妈妈的手,就像妈妈小时候拉着我一样。妈妈并未因为儿子在身旁就会安心些,她依然不放心地看身边的建筑,担心走过了。一来到城市,她就好像是孤身一人陷入无数未知的威胁之中。夜晚来临,妈妈烧好饭,泡洗了小侄子的衣服,来到门口。嫂子在给孩子喂奶,哥哥在给客户打电话,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窗外灯火茫茫,庞大的城市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熟悉的,没有一句话是她听得懂的,她就像从乡村的泥土里连根拔起,被扔到这个城市住宅区的六楼。妈妈说,那一刻,她真想哭。小时候,爸爸带着我去走亲戚,到了黄昏,妈妈一个人坐在屋门口等,也会哭的。可那是家,那里有她的土灶,有她的三只母鸡,有她的棉花、麦子、花生、大豆,有她的方言、泥路、柴垛。
我又在看妈妈的手,她的新旧杂错的皮肤,可以拉起,没有一点弹性,和我年轻红润的手对比分明。我的手曾经挠她的脸,指甲划得她脸上血淋淋的,她也不躲,她不知道躲。妈妈烧菜的时候,我去堂屋条台拿水瓶,条台不稳,一下子倒下来,磕到我头顶上。我当即大哭起来。妈妈用衣服裹着我,沿着长江大堤一路往卫生所里跑。没有麻醉药,医生直接用针线给我缝补被磕破的伤口。妈妈把我往死按住,针从我的皮里穿过,我只晓得抓,只晓得哭叫。妈妈不躲,只说马上就会好的,马上就会好的。
我的手还推打过妈妈,从梦里哭醒过来,妈妈把我抱起,问我怎么了,我就一腔恨意地边推打边质问:为么子不带我上街?为么子不给我买东西?我总梦见翻过长江大堤,就是一条繁华的大街,上面店铺林立,人流熙攘,然而醒来时总是恨妈妈不带我去。不带我走亲戚,不带我吃酒席,不带我拜菩萨,难得带上我,我人小腿短,撵不上妈妈,才嚷嚷累,妈妈就回头说:“么人叫你跟着来?”我就不敢叫了,觉得自己理亏,不让来还黏着要来,来了就别说累。这个时候,就别期望妈妈的手来牵着自己了。
当年计划生育,我算是超生。村里组织妈妈去医院引产。前面几位孕妇进去了,而妈妈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越来越害怕,爸爸赶紧拉着妈妈逃了出去。我开玩笑地说,要是当年不生我,也就不会让她多了一个“结怨”。我身子弱,一出生就住院,一有点不舒服,就对她说这不好那不好;我脾气娇,一不见妈妈就哭,哭得奶奶外婆都不愿意带,妈妈只得一边带我一边洗衣服。我吃饭挑食,婶娘说不肯吃就打,妈妈说打坏了怎么办?在地里拣棉花,我拣了两趟,太阳晒不过,妈妈就让我回去煮粥算了,爸爸就恨恨地说:“看你惯的!”刚去山里种地的时候,爸爸妈妈在山上的小屋吃饭,从山下传来孩子叫妈妈的声音,妈妈当即放下碗哭起来,爸爸跑到山下去找,真以为是我来了。是的,好长时间我觉得自己是妈妈的“赘”,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对妈妈的折磨,在学校每吃一口饭我都觉得是一种浪费,我不打菜吃白饭,不买任何东西,觉得妈妈可以少花一分力气,而我也少一分内疚。我不怕别人笑,妈妈病在床上,我在池塘边洗衣服,在乡村大婶们还从没看过男孩子洗的;肾结石严重的时候,妈妈在床上起不来,捂着腰疼得辗转反侧,我偷偷拿锄头跑到地里去锄草。我目睹妈妈从年轻到衰老,从肾结石到湿疹,病痛从未间歇。
很多时候,我在想,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妈妈,我该怎么办?我拎起妈妈洗毕的衣服到阳台上晒,妈妈煮饭时我添柴吹火,打水时我跑出门帮妈妈抬水,乡人都说妈妈把我当成了闺女养。而如果突然有一天,妈妈不在了呢?每当心中浮起这个问题,我就觉得很恐惧。外婆七十八岁时,从池塘洗完三大桶衣服,又收拾完三层楼的屋子,突发脑溢血,当天晚上就去世了。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人一旦离开,你就再也不能触碰到她了,再也闻不到她的气息了,任是如何想念,都止于空蒙。妈妈也会是这样操劳到最后一刻撒手而去吗?看着她端着碗从前房到后房,就是忘了找什么东西;看着她从楼上到楼下,腿脚上楼梯都颤巍巍的;看着她在人际的交往中担惊受怕,一个人默默流泪。一个人这样衰老了,这样在无数琐碎的日子里丧失了时间的精确感,一个早晨接着一个黄昏,孩子生下又长大,长大后离开,然后是下一代,尽头都可以看得到了。外婆这样的一生,不也是妈妈的一生吗?
一日,放学回来,在家门口等到太阳落山,妈妈都没有回来,几只母鸡在豆场饿得乱转。我起身沿着垸里的大路往田地方向走,黄昏灰蒙的光泽笼着整个垸子。我要去找妈妈,我饿,我要吃饭,我要买转笔刀,我要喝米汤……走到村口,迎面走来一个扛锄头的人,光线昏暗看不清,我就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觉得眼熟,赶紧转头看,那人也恰在此时扭头看我。我看到了妈妈,妈妈看到了我。我们真的差一点错过,各自走向没有对方的时空中。然而还好,妈妈现在在我身边,紧张地赶着,赶着赶着又撇到了车道上,车子嗖地从身边掠过,妈妈身子一下子紧绷,我赶紧拉着妈妈的手说,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