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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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姑

早饭做好,母亲还特意煎了一条鱼。我知道这鱼不是给我吃的,虽然我老在灶台边打转。母亲回头说:“你莫晃来晃去的,去你二婶家叫细姑过来吃饭。”我说好,立马从灶屋出来,沿着垸中的小路快步走到二婶家。细姑坐在堂屋剥棉花,我叫她去吃饭,她说好,起身跟我出来。二婶还在灶屋煮饭,细姑站在豆场上大声说:“二姐,我去细姐那边咯。”二婶连忙跑出来:“饭都快好咯。”细姑有点儿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我。我忙拉着细姑的手走:“我屋有鱼吃的!”二婶笑骂道:“有鱼了不起咯?我这边有肉吃!”我不管,拉着细姑就走。

池塘那边王花娘在洗衣裳,见我们过来,挥手喊道:“玉珍哎,回来啦?”细姑回她:“回来三四天咯。”我要停住脚步,细姑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往前赶。王花娘还要说什么,我们已经走过去了。细姑穿的是我母亲的衣服,灰色格子外套,到她身上显得非常肥大,的确良裤子也是我母亲的,裤脚太长,扎了起来。她的衣服来的时候已经破了。到了灶屋,桌上已经放好了饭菜,尤其是那盘鱼,煎得金黄,搁在正中间,闻起来好香。细姑叫了一声:“细姐。”母亲把饭盛好,放到她面前。细姑说:“太麻烦细姐咯,我自家来。”母亲说:“有么子麻烦哩。趁热吃。”我也要吃,母亲瞪我:“去叫你老儿来。又不晓得冲哪里聊天去咯!”

好容易到山爷那边找到父亲,催他回来吃饭,他说:“晓得咯,你催鸡屎!”我当然要催的,鱼都快冷了,也不知道细姑会不会给我留一筷子。等回到家,母亲在楼上晒棉花,让我们先吃。细姑坐在饭桌上等,并没有动筷,我瞅了一眼鱼,也没有动,就放心了。父亲:“细妹,么不吃嘞?”细姑笑笑:“不饿。”父亲坐到她对面,我坐到另一边。父亲拿起母亲盛好的饭开吃,一边吃一边看细姑:“你屋里的棉花,毛伢儿一个忙不过来吧?”细姑也拿起碗筷,没有说话。父亲又吃了两口菜,接着说:“明天要下雨咯,不抓把紧,棉花都烂地里咯。”细姑把碗顿在桌子上:“我等一下就走!”父亲点点头:“要得。夫妻吵架几正常,莫耽误庄稼。”细姑埋着头:“我不回那头去。”父亲看她:“那你回哪里?”细姑撩撩头发,露出眼角一大块乌青:“去广州。”父亲身子一挺:“你要做么子?!”细姑摇摇头:“做么子,都比回那头强!总不能被打死!”父亲不响。

三天前的晚上,我那时候正在自己房里做作业,听到敲门声,我赶紧去开门。门打开时,我吓得叫起来。我简直没有认出那是细姑。她的额头发青,脸上有耳光扇过的手印,嘴角肿胀流血,上衣扯破了几处。父母亲在楼上收棉花,听到我的尖叫声后,连忙下来。母亲见到细姑,忙搂住她:“这是做么子鬼哎!”细姑身子一直在抖。父亲问她:“毛伢儿这个孽畜!老子要打死他!”说着要出门,被母亲喝住。母亲把细姑搀扶到房间,给她清洗伤口再上药。父亲当晚气冲冲去了细姑家,又气冲冲地跑回来:“娘个×的,这个孽畜不在家。”细姑忙问:“亮儿嘞?”父亲说:“他自在,躲房间看电视,笑得嘎嘎的。”细姑不响。母亲问这次细姑又为何挨打,细姑说:“地里捡棉花,回来晚了,那个活贼自家不晓得做饭,还赖我懒。跟他顶了几句,他就火钳打了过来。”

母亲晒好棉花,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她不断往细姑碗里夹菜:“玉珍,这鱼几新鲜。”细姑说好,勉强吃了两口。我站起身来要夹鱼,母亲瞪我,我只好坐了回来。细姑把自己碗里的鱼块夹到我碗里,母亲说:“莫惯他!就晓得吃!”我不管,大口吃我的鱼。父亲说:“这几天亮儿不晓得么样过的,毛伢儿又不会做饭。”母亲接口说:“亮儿自家会做饭。”父亲扫了母亲一眼。细姑说:“我要离婚。”父亲顿了一下:“你说么子?”细姑声音大了起来:“那个孽畜,我一天都不愿意跟他待!”父亲颓了下来:“说么子瞎话。你看俺周边,有么人离婚?夫妻打打闹闹不很正常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亮儿么办?”细姑说:“我带走!”父亲身子凑了过去:“带哪里去?”细姑说:“带出去打工。”父亲又问:“亮儿读书么办?你有钱出去?我们都没钱。”细姑低头不语,她嘴角抽动,手捏成拳头。母亲忙说:“吃饭吃饭。”

吃完饭,父亲和母亲去湖田捡棉花,细姑说她去帮忙,父亲没有理她,母亲说:“你在屋里好好歇歇。”父亲骑着三轮车,带着母亲出门了。细姑从楼上拎了一筐晒好的棉花下来,放在堂屋里剥。因为是星期天,我没有去上课。做完作业,我把左厢房的电视打开,搬了个小板凳过去一起剥。电视在放《海尔兄弟》,我特别爱看。棉花壳真扎手,棉花球上还有碎叶子需要摘掉。我剥剥停停。细姑一直耐心剥她的,也没有说话,像在想什么。《海尔兄弟》放完了,广告时间,回头看细姑,她还在愣神,棉花壳的尖尖一下又一下扎自家的手。我说:“细姑,好疼的!”细姑这才回过神来,把棉花壳扔到地上。

半晌后,细姑忽然抬头说:“庆儿,细姑要是走咯,你会想啵?”动画片正放到紧张处,我随口说:“会啊。”眼睛却盯着电视。细姑又问:“亮儿会想啵?”我看了她一眼,她低头摘碎叶子,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起身把剥好的棉花带上楼,又端来一筐未剥的下来。剥了一会儿,她说:“庆儿哎,要是以后亮儿有难,你要记得帮。”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她还是没有抬头,继续说:“亮儿跟你同岁,你们两个又玩得好。以后要相互帮忙,晓得啵?”我连说晓得晓得。棉花剥完,细姑从口袋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我:“你去村里买点肉,中午饭我来做。”其实我有点不太想去,去村里肉铺有点儿远。细姑又说:“剩下的钱你自家留着用。”我忙说好。

外头的太阳真晒,好后悔出来。走了半个小时才来到村里,买了几斤肉,剩下来二十块钱,放在兜里好开心。拎着肉,慢慢往家里走。一丝风都没有,汗湿透了前后背。好容易到家,大门却锁了。我没带钥匙,只好敲门:“细姑!细姑!你在家啵?”没有人回应。我从前门绕到后门,门都锁住了。扒着窗户往里看,房间里没有人。堂屋里也扫得干干净净的。我的心猛地跳起来,立马高声喊道:“细姑!细姑!”没有人答应。我跳下窗台,跑到垸中,桂花娘正好骑车带着两袋棉花回来,我忙叫住她:“我细姑!细姑!”一时间我不知怎么说,桂花娘立马跳下车,车子倒在路边也管不上了,跟着我就往家里跑去。

细姑喝的农药药性不强,送到卫生所去后洗了胃,生命危险是没有了。父亲、母亲、二父、二婶都来了,细姑躺在病床上一直紧闭着眼睛。桂花娘跟父亲说:“要不是庆儿,玉珍现在都不晓得么样咯。”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看看细姑:“真是个死心眼。”过了几个小时,细姑醒了过来,父亲过来喊了一声:“细妹哎!”还没喊完眼泪下来了:“你是要么样哎!”细姑眼神空空的,盯着天花板。母亲过来把父亲推走:“你搞么子,大男人也哭。玉珍,你想吃点么子?我给你做。”我说:“细姑叫我买了肉。”母亲瞪我一眼:“大人说话,细伢儿莫插嘴!”真是的,我有点儿生气了,靠在墙边抠墙灰。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有雨点敲打在窗玻璃上。母亲说:“哎哟,楼上的棉花没收!”桂花娘跑到窗台边看了看,拍手说:“我自行车还丢在路边咯,这是搞瞎!不晓得车还在不在?”大家都赶紧起身,父亲走之前说:“细妹,我回去一会儿就过来哈。”细姑不响。父亲又转头对我说:“庆儿,你好好看着细姑,晓得啵?”我说:“晓得咯。”他们都走了,病房一下子空荡荡的,细姑把被子罩到头上。我小声叫,“细姑!细姑!”细姑不说话。细姑是不是生我气了?我又喊:“细姑!细姑!”细姑把被子拿开,看了我一眼,“哎”了一声。我说:“晚上炖肉吃好不好?”细姑问:“你饿了?”我点头说是。细姑说:“等会儿让你妈做。”说着伸手摸我头。我说:“要得要得。”我又高兴起来了——终于可以吃肉啦。